《载覆者》羽千落

2、第二章

　　万事俱备。
　　父亲多年来挪用国库、铲除异己，煽动地方叛乱以稳固自己的权力，与帝国之敌圣光教暗中勾结……种种证据堆积如山，我甚至知道他一直与邻国有密信往来。我逐一笼络憎恨父亲的大臣，帝都军队尽在我掌控之下。父亲表面看去风光如旧，可我知道，他已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了。
　　属于我的东西，即将回到我手中。
　　起事前一天，我又来到了五精灵大圣堂。
　　圣堂巍峨雄伟，是魔法帝国皇室敬奉五位大精灵的地方，也是皇陵。我的母亲苍夜皇帝就永眠于此处。
　　母亲在当年的帝国内战中受过重伤，生下我不到半年就因旧伤而驾崩。内战的发起人正是父亲。史官自然为他找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说他是为了当时还是苍夜公主的母亲，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地下陵墓静寂而阴冷，烛光摇曳，照着一排排华丽的铭文和庄严的棺椁。我的足音空荡荡地，回响在穹顶之下。
　　我从未在这里见过父亲，也从未听说他来过。
　　他真的爱母亲吗？
　　那个人的心中，可曾有过一点点能称之为“爱”的感情？
　　我不怀疑他是为了母亲发动了那场战争。可他的目的真的如官方口径所说吗？母亲那时的伤势，再沉重一点点，神家的血脉就会断绝。一旦神家帝统断绝，最接近皇位的人，岂不就是——
　　我的思绪戛然中止。
　　母亲那相较周围显得过分简朴的陵寝前，竟有一个先客。
　　一个我永远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
　　“……”
　　我张开嘴，一声“父亲大人”已经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哑在了半途。不行，不能因为这些许的失常让他察觉异状。平时，无论父亲怎么冷眼待我，我始终表面功夫做得十足，这一点为我博得了不少老臣的同情。而且，事到如今，我就再示他一点最后的敬意又有何妨？他从未言传，但毕竟身教了许多。
　　“来看望母亲吗，父亲大人？”
　　父亲回过了头。他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错愕，甚至也没有困兽该有的疲惫暴躁，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他只是很平静，令人生畏。此时此地，他仍在王座上。
　　这一次，我总算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海色的眼睛，让人想到压抑着风暴的阿德里亚海。
　　他的眼神一如平日，阴郁，冷峻，不屑一顾，若是离得近了，隐隐可以窥见一种残酷的幽默感。听一位还愿亲近父亲的老臣说，父亲年轻时是一个风趣、古怪的青年，为人严苛却真诚，总在树敌，可朋友们都非常爱他。朋友——真正古怪的是这两个字竟然和父亲摆在一起。我不相信他还有朋友。而他的风趣，就算曾经存在，现在也只剩下尖刻和残酷。我曾亲眼见到他面无表情地把六十几岁的老大臣训斥到流眼泪。那名大臣后来成了我的支持者。
　　父亲只瞥我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凝望着母亲的墓碑说：“我听说你经常来。”
　　过了一两秒，我才开口：“我想和妈妈说说话。”
　　“说什么？”
　　“都是些琐碎小事。孩子想对母亲撒娇，是天性。”
　　“只能这么解释了。”
　　“您的意思是？”
　　“毕竟你甚至不认识她。”
　　一股怒火涌上我心头。我在做什么，仅仅因为看到他站在母亲陵寝前就心生动摇，不知不觉说出了示弱一样的话。这个男人，根本不该指望他拥有常人一样的心。
　　我因失望而冷静，笑道：“的确，我与妈妈相处的时间远比不上您。”
　　“别生气，绝大多数人都比不上。”
　　“当年，您与母亲青梅竹马，信赖深厚，全国上下都知道。”
　　“有时候，我宁愿没有。”
　　这声低语像蜡烛的一缕烟，不等我看清就消散在砖石缝隙间。父亲一翻外袍，从我身边大步经过，竟像是打算走了，冷淡的话语沿石廊传来：“你就和苍夜说说话吧。你不认识她，但她很爱你。”
　　是因为他竟敢轻轻松松地把“爱”字说出口吗？我的那股怒火重新涌了上来，比前次还要凶猛，凶猛得多。
　　“为什么？”我飞快转身，手几乎握住了法杖，“为什么只让我跟妈妈说话？为什么你从来不来？为什么今天又来了？你就……她就……她不是也爱着你吗！”
　　我的叫嚷在穹顶下回荡。多老土的家庭剧啊，帝国三百年来的皇帝都在旁边看笑话。就连我都想大声嘲笑自己。可我只是盯着父亲的背影，视线因怒火而扭曲晃动。
　　当我说“怒火”时，我指的可不仅仅是一种情绪。
　　父亲站住了。他没有动，墓室中永恒的寒冷空气环绕他周围，毫无变化。这份“正常”本身就是最不正常的，受我驱使的火元素明明早就涌向了他。
　　过了一会，他迈开步子离开，一个字也没说。
　　到底是要傲慢到什么地步？
　　“为什么您不敢看我？”我目不转睛，火光似隐若现，在我身周流动，“为什么从来都不看我？该不是因为您——”
　　“嫉妒你？”轻声反问滑过结了冰似的走廊。多熟悉的声音。令群臣不敢高声的摄政亲王就站在长廊对面。
　　父亲缓缓转身，给人感觉无比高大。我的火焰没有碰到任何阻碍，仅仅就是消失在了他身前，可他连一根手指、一根头发都不曾动弹过。
　　“没错，我的女儿，我嫉妒你。”他俯视着我，轻声细语，嘴巴几乎没动，“我嫉妒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的姓氏，你的才能，你的魔法——啊，几乎就是制造你的一切了。”他抬起下巴露出了讥刺的笑，眼珠一片森然，“你拥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恨不得像你一样。二十年前，我最好能像你一样。”
　　虚无的极寒持续涌向我。不知不觉，我身周的火光消失了。我这才察觉墓室有多冷，我没有冻僵已经是个奇迹。父亲是对的。我的姓氏，我的才能，我的魔法，那多少是个值得嫉妒的东西。
　　“我期待过你送我小狗。”我平静地说。
　　父亲猛地闭上嘴，眼底似乎掠过了一抹哀痛，那么深切，几乎摄住了我的心神。
　　在我的注视下，墓室的温度逐渐复原。
　　然后，我听见父亲轻声说：“永远不可能。”
　　他转身大步离去。我则闭上了眼睛。
　　我想，我已经得到了我需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