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覆者》羽千落

1、第一章

　　我经过金锥宫时，远远看见了父亲。
　　应该是朝会刚散吧，大臣们还三三两两聚在宫殿廊下。父亲却是一个人，贯来如此。
　　我站在花楸树后，看着他快步穿过前庭回宫，海蓝色的大氅随步履翻飞，跟不上他的脚步一般。那道侧影中有种叫做“孤高”的东西，仿佛世上任何地方都是他的王座，没有人能得到准许与他分享。
　　各种意义上，我都理解大臣们畏惧他的心情。
　　小的时候，我常听说大臣中的这个或那个不服父亲横暴的手段——说好听些，手腕。他们不满父亲重视航海与商贸更甚于魔法，憎恨他毫不留情地削除藏污纳垢的“帝国传统”，暗地里嘲笑他是那个“钻在钱眼里的死枝”。对，死枝，不少人直到父亲成为皇夫仍相信他没有任何魔法才能，甚至有胆大的人依循“传统”向他发起魔法决斗。“只有大魔法师才有资格统治魔法帝国。”这是他们的理由。
　　我从没亲眼见过父亲与他们决斗。
　　我知道的只是，现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在父亲面前高声言语。
　　那是一群被父亲驯服的兽。
　　很早之前我就明白，我与他们不同。我必须与他们不同。
　　我绝不会轻视父亲。他是个天生的暴君，卓绝的统治者，万中无一的魔法天才。
　　帝国皇夫，摄政王，卢熙亲王，冥水公爵……这仅仅是他又长又难记的正式头衔中最显赫的几个。在任何人看来，他都算是得到了世上的一切。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仅仅只有一件。
　　魔法帝国的皇位。
　　只有这一样东西，他永远也不可能入手。我的母亲苍夜皇帝驾崩后，帝国皇位已经空置二十年。父亲以皇夫与摄政王之身大权独揽，但他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皇帝。
　　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秋风吹过花园，花楸树摇动，枯银色落叶飘落我肩头。在飞白伸手之前，我轻轻一挥手，卷起一股微风，拂落枯叶。我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起又落下。
　　多讽刺啊，仅仅就是这头银发。
　　父亲与我之间的差距，仅仅就是这头银发而已。如果他出身神家，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我，皇位也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曾像世上的每一个小女孩一样，对父亲的爱心存幻想。我幻想他爱母亲也爱我；幻想他关心我的学业，指导我修习魔法；幻想他出现在我的生日上，送我一只小猫小狗，就算是小乌龟、小金鱼也好。我幻想他仅仅是承担了不愿承担的责任，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成长，将属于神家的皇权还给我。
　　啊，全都是我的幻想。
　　现实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副模样。我早就失去了母亲，从未拥有过父亲。但我是神予，魔法帝国的皇太女。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我不再渴求，可属于我的，我一定会紧握在手中。
　　“殿下，该走了。”飞白在我身后进言。她是我最信赖的臣子的女儿，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与我彼此扶持至今。飞白曾在帝国边境立下战功，如今是皇家近卫师团天翔骑士团的团长。在她的帮助下，我花费多年，在朝廷内外织起了一张针对父亲的细密罗网。对我来说，飞白比父亲更像亲人。
　　飞白见我盯着父亲不动，面露忧色，又唤一声：“殿下。”
　　殿下。我不由冷笑。父亲甚至从来不肯这样叫我。殿下，公主，任何一种包含稍许敬意的称谓。他哪怕做做表面功夫呢？
　　我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远处的父亲忽然像察觉了什么，行走之中一顿脚步，侧转视线。
　　隔着起伏的银色树枝，我们四目相对。
　　或许没有。
　　王冠之下，他的视线凝视的是我的头发。银白色的长发。
　　用那样一种近乎嫉恨的冰冷眼神。
　　我的心也被坚冰所包裹。他每次那样看我，我心脏外的冰层就越厚一分，如今已和铁石无异。除了渴望的那唯一一样东西，再不会为其他事物跳动。
　　这就是我唯一继承自你的东西吧，父亲。
　　我和被你驯服的大臣不同。必须与他们不同。
　　我是要葬送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