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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愿者上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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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山半掩,檀香袅袅。两个人,一盘棋,一壶酒,不负郎朗秋夜。
竹月色长袍的男人落下一子,抬眸道:“你输了。”那语气听不出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白衣男子长叹一声,饮下一杯酒,“不下了,不下了,没意思。下回我还是找庭儿下去。”
男人眼带轻蔑地看他一眼,“找总故意输给你的人下,有意思?”
白衣男子不服:“他哪里是故意的?怎不说方才我是故意输给你的呢?”
男人端起酒杯,小抿一口,细细品这酒香,“若连真输还是假输都分辨不明,想要故意输给我,你怕是今生无望。”
白衣男子被噎得心头一哽,他总算是理解了某只狼崽子每次同这人见面都恨不得在对方心口捅上一刀的心情。
男人收起棋子,手指抚过棋盘,“这是李晟做的?”
白衣男子点头,“是啊。”
“做得不错。”男人道,语气依旧让人听不出这是句褒奖。
白衣男子轻笑,这地狱谷里唯一能让眼前男人不吝赞赏的也只有李晟那个木头人了。
“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血脉一说。他父亲为了能活着离开千机阁,不惜被割去舌头挑断手筋,才让那些人相信自己一身手艺都会被带进棺材。他倒好,没人教也硬是自己琢磨出了门道,让李家的手艺有了传承,如今怕是早已青出于蓝了。”
“他有他自己的道。”男人转着酒杯,并未抬眸。
白衣男子闻言问:“那你的道又在何处?”所言似是别有所指。
男人饮尽杯中酒,起了身,显然不打算回答。白衣男子轻叹一声。有些人别看平日里嚣张,其实怂得很,一言不合就知道躲。
可男人才走出几步,白衣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男人疑惑回头,不知那人发什么疯。
白衣男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背后……你背后!哈哈哈哈!”
男人看不见自己身后,在笑声中蹙了眉。
白衣男子笑完了,将男人拉到里屋背对铜镜站好,“有人在你背后用药水画了个东西,平时无色,遇见我屋里的檀香就现出来了。”说完还不忘帮某人找补,“你就知足吧,整个地狱谷也就我熏檀香,他选择用檀香显色也算给你留足面子了。”
男人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身新衣背后竟画着一个不知为何物的古怪图案。
他眉头蹙得更紧,一脸愠色:“这是什么?”
白衣男子掩不住笑,他不得不说,有些东西出现得太及时,还很应景。他一语道破真相:“大概是——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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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楚旭迎着微曦练完功,回房时在廊上碰到了冷雨潇。他注意到她眼下淤青,问道:“怎么,没睡好?”
冷雨潇望着她那春愁不自任的师父,无语凝噎。知道了自己师父心里偷偷馋着自己太师父,是你你能睡好?哦,是了,你能。
见冷雨潇不说话,楚旭伸手去揉了一把她的头,“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多烦心事儿!”
冷雨潇:“……”
你说呢?
在冷雨潇哀怨的眼神中,这不靠谱的师父继续不靠谱地说道:“好了好了,一会儿早饭多吃点儿,补一补。吃完了你去帮师父办三件事。第一,找块木板,平整些,半身高即可。第二,找个木头人,要差不多真人大小的,最好是蹲着或者跪着,要没有,站着的也行。第三,去将这些银票换成铜钱,一贯一贯穿好,装箱带回来。”
未等对方回应,他又补充道:“哦,对了,顺便打听打听这城里哪里最热闹。”
冷雨潇看他掏出钱袋递过来几张银票,没接。“不用,我有。”
楚旭笑得似有深意:“如果有人给你钱你还不用,那就真成了个管钱袋的了。”说罢将银票塞进对方手里。
冷雨潇一头雾水地“哦”了一声,忽然问:“师父,你什么时候连钱袋都换成秀水轩的了?”
楚旭惊奇:“你怎知我的钱袋是秀水轩的?”
他当时能猜出这钱袋出处是因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可冷雨潇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冷雨潇扶额,心中羡慕嫉妒得牙根儿痒痒,奈何这个对秀水轩一无所知的人偏偏一身上下全是秀水轩的东西。她伸手指向钱袋下角绣着的奇特图案,“这个啊!所有布行都会有自己的印记,这就是秀水轩的印记。师父你不会不知道吧?”
冷雨潇看对方还是不明所以,于是干脆扯起楚旭的袖子,翻开后袖口内里也绣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楚旭:“……”
愣了半晌他才问:“这只乌龟是印记?”
冷雨潇半疑惑地挑眉反问:“这个印记……是乌龟?我还寻思是什么呢。下回问问穆先生。”
楚旭盯着自己袖口的图案边看边琢磨,很难想象渝国上至皇庭下至富商千金难求的衣服上都绣着这么个笔画如孩童涂鸦般拙劣的玩意儿。秀水轩开业初始衣服都是肃庭做的,莫非这只“乌龟”也是出自他之手?有人手虽巧,画工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楚旭都要走了,冷雨潇冷不丁问了一句:“师父,你真的……”话未问完,她又突然问不出口了。
楚旭回头,认真答道:“是。”
对方回答得如此大方,让冷雨潇一愣:“可……”
楚旭像是猜到她想说什么,灿然一笑,客栈天顶斜漏下的晨曦刚巧打在他脸上,明亮而坦荡:“不试试,怎么知道追不追得到?”
师父追不追得到太师父冷雨潇不知道,她只知道师父吩咐的木头人不好找。早饭过后在城里转悠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拉着一板车东西回来了。
楚旭站在客栈门口,看看板车上的东西,又看看板车前的许言,目光中带着些琢磨的意味。
冷雨潇莫名心虚,解释道:“我就是看他闲着没事儿,正好帮我拉东西。”
楚旭嗅出了些此地无银的味道,却也不打算深究,指着车上那尊手执长枪横眉眦目的陶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冷雨潇无奈:“我找遍了也找不到您要的木头人,这陶人还是我求了半天人家才愿意卖给我的。”
楚旭看着那尊凶神恶煞怎么看怎么像门神的陶人,连出处都懒得问了。他叹了口气,两剑将陶人手中的长枪上下两截都砍了去。虽然这握在身前的手难免有些突兀,但总算能凑活用。他吩咐二人等在门口,自己去找客栈伙计要了一捆草绳和一根木炭笔又回到板车前。
他用木炭笔大刀阔斧地在木板上写了五个大字——罪人上官仪。
且不说楚旭写下的内容让人摸不清头脑,就这五个字本身也足以让冷雨潇疑惑。她在玉竹林里见过楚旭刻字,哪怕是用匕首,他也写得一手刚劲工整的好字。可这五个字他故意写得歪七扭八,甚至有些张牙舞爪,便是连刚开始练字的孩童都不如。
楚旭写完字又用草绳将那陶人五花大绑,然后将陶人放倒,把木板插在了他背后。他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最后用麻布把车上的东西一盖,问冷雨潇:“可有打听到夷阳城里哪里最热闹?”
冷雨潇回答:“城东有一集市,据说白日里最是热闹。”
楚旭点头,继而吩咐:“去叫上你太师父,我们去城东集市。”
冷雨潇好奇问:“去那里做什么?”
楚旭狡黠一笑,“去钓鱼。”
城东集市确实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摊贩众多,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要不是少了运河,楚旭还以为回到了皇都。他找了个人流交杂的地方,叫许言将板车停下。
他掀开麻布,亲力亲为地将陶人搬下车,立于街上,然后清了清嗓子,开了口:“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楚潇,生平最是痛恨卖国求荣之辈。前漕帮帮主上官仪,通敌卖国,罪无可恕,虽已身死,却也该受万人唾弃。今立罪人像于此,凡唾罪人面者,皆赏铜钱一贯!”
十五年前漕帮覆灭,夷阳城一度风声鹤唳。虽已过去多年,夷阳人仍是对上官仪的名字讳莫如深。如今竟有人在这闹市之中重提旧事,还提得如此大张旗鼓,也难怪楚旭话音刚落周边就陡然寂静,凡向这边看的,眼里都充满了警戒。
不仅是街上百姓,就连冷雨潇和许言都惊得目瞪口呆。只有上官黎,微微抬了一下眼,便又没了表情。
楚旭也不多在意,不紧不慢地打开板车上的箱子,里面铜钱一贯一贯放得整整齐齐。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哦。”他依旧笑盈盈的。
寂静良久,忽然不知何处冒出一个声音:“吐一口口水,就能拿一罐铜钱?”
楚旭悠然伸手,拍了拍装满铜钱的箱子,朝着那声音回答道:“童叟无欺。”
人群中一阵骚动,窃窃私语者不少,却依旧无人上前。
就在此时,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拨开大人们的腿,摇摇晃晃走到陶人面前。他扭头看向楚旭。楚旭会意,上前将孩童抱起。孩子眨巴着眼,犹豫片刻,然后朝“罪人上官仪”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楚旭嘴角不可察觉地微微上扬,将孩子抱到板车前放下,然后从箱里拿出一贯铜钱交到他手上,蹲下身来和善道:“谁叫你来的,你就叫谁给你买糖吃。”
孩子拿着铜钱跑走了,人群中再次恢复寂静。但这一次并未寂静多久,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就上前吐了一口口水。楚旭看了一眼冷雨潇,后者连忙拿了一贯铜钱给那乞丐。
人群中又出来一人,是位跛脚的汉子。
接着,是一位大娘。
再接着,是个少年……
一个接一个,人们甚至自觉排起了队,向陶人吐完口水便去冷雨潇那边领钱。吐完了只要愿意重新排队,再来的楚旭也不管。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集市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此处,就连有些小摊贩也提前收摊来挣些外快。毕竟,一口唾沫一贯钱。一贯钱,那可是一锭银子,这买卖不亏。
时近黄昏,天色将暮,两箱铜钱也见了底。楚旭将铜钱箱“吭”的一声合上,向四周一拱手:“多谢各位乡亲捧场,明日继续!”
说罢便示意许言装箱,几人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只有那五花大绑的陶人,被他留在了人群之中。
围观者面面相觑,慢慢散了。天色愈暗,热闹也随着冬夜凉了下来。集市上的人从熙熙攘攘变成三三两两,等到最后一个小贩也收了摊,街上就只剩下那孤零零的“罪人上官仪”。
时近子夜,夷阳城入了梦,本就寒凉的冬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月光铺上湿漉漉的石板,泛出清冷的光。幽暗的夜色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抬起手,手里拿着的像是一把榔头。
榔头落下,哐啷一声,陶人被砸了个粉碎。
这一切落入不远处藏身于小巷的人眼里,在他嘴角牵起一丝弧线。
楚旭看着细雨中挥下榔头的中年男人,轻声笑道:“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