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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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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夜晚冷得彻骨,才踏上薄雪覆盖的台阶,走了三五步,我便已周身冻得僵硬,但心却如烈火般滚烫灼烧。我沿乾清宫外回廊疾步行走,终于在侧面的通道处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披着青色棉斗篷,戴一顶黑色暖帽,静立在雪地中,显是被人嘱咐在此等候。
我放慢了脚下的步子,心却不可抑制的狂跳,我在他身后一米开外站住。
“奴婢阿尔丹雨霏,奉皇上吩咐,恭送二阿哥回宫。”他的身子猛然一动,我在他回身之际,轻蹲下身子行礼,待起身时,他已正对着我了。
他含泪的眼睛犹如夜空中的星宿般闪亮,两行泪自他眼眶中滑落,他却笑了,一侧身:“姑姑,请。”
我由他身侧走过,衣袖碰到他的袍角,他旋即伸出手轻握住我,我强忍的泪水亦顷刻间涌出,指尖旋动与他十指相扣,九载寒暑,数番挣扎绝望,肠断泪尽之时,终换来此时的片刻相聚,我们等得太久了!
如此走出内右门,便离开了乾清宫范围,身后有几名太监跟上,在不远不近之处扈从随行,宫道内寂静无声,冬日的寒风迎面袭来,相握的两只手都异常冰冷,交叠在一起却感到分外温暖。自内右门进入宫道,依次走过咸和门、纯佑门、麟趾门、启祥门、春华门等数座宫门,我们的脚步很轻也很慢,两人都未发一言,却又都希望这段路程不要结束,可以一直这样牵手而行。终于,还是来到了咸安门外。我停下步子,转身朝向他,他的面容在月色中显得苍白,双眼却因蕴含希望而熠熠生辉。他抬起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二爷擅自珍重,一切以待来日。”我紧握了握他的手。
他脸上绽开笑容,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
我缓缓松开握着他的手,寒风瞬间就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阻隔,我感到周身寒冷,却仍与他相视而立,谁也不愿先离去,直到后边的太监上前轻唤我,他才又道:“去吧,放心!”我又行一礼,终于转身而回。
既有了康熙的默许,咸安宫于我而言便不再是不能靠近的禁区,我常通过王启打探里头的情况,二阿哥的膳食如何,每日剩了多少,吃了什么果品零食,可曾传话说需要什么。更曾舍了脸去膳房讨食材,自制了炖品甜汤让王启一并递送进去。大凡我送进去的东西,他必会尽食,而后寻些小巧的物件搁在餐盒内,以碗倒扣着盖住递出。检视之人也不十分较真,只看一眼便放行了。因而我又得了诸多扳指、摆件、耳坠子等物。有时皇上赏赐的各地进献的鲜果,他也会留下一小份带出。我便偷偷拿了带去给弘日。
除夕前的一日,天晴日暖,是少有的好天气,我得了胤礽递出的一盘剥好的平和琯溪蜜柚,冬日水果极少,得来不易,我急捧着来到弘日的住处,弘日才午睡醒来,正在院中玩耍,见到蜜柚很是新奇,我剥了一瓣给他吃,他如今已经五岁了,正是最顽皮的时候,没有一刻安静,他得了柚子高兴地举着,一面吃一面跑,到得院口影壁处,迎面撞上一人,柚子也掉落在地。我忙着起身过去看,待我走近,他已怯生生的站住,叫了声:“四叔。”胤禛上前一步,拉起弘日的手,一侧头看到我,道:“你也在呀。”
我朝他行礼。他道:“要过年了,额娘让我来给弘日送些玩意。”
弘日一听到玩意,眼睛马上亮了,回头看到地上的柚子,又心疼的撇了嘴。胤禛将他领回到院内的桌子旁,从盘里拿起一瓣柚子递给他,弘日这才又露出笑容,吃了一口道:“真甜。又拿了一块递给胤禛,四叔,你吃,是姑姑给的,好吃。”胤禛接过来,却没马上吃,而是命身后的随从将送给弘日的一小盒玩具拿进来,弘日的注意力立刻被小木盒所吸引,又搁下柚子,去专心致志的翻木盒子。胤禛这才将柚子放入口中尝了尝,而后朝我走近:“这蜜柚是福建新进贡的鲜果吧,本就只有几个,连后宫主子都未能人人分得。怎么你倒有了这么大一盘?”
这一句就将我问愣,我不自然的‘嗯’了一声,脑中快速的想,那日康熙夜晚密会胤礽之事,是否被他知道了?但转念又想到,自上次胤礽中毒,咸安宫的布防已经悉数换了一批,照理不该有四阿哥的人了。况且那次见面康熙安排的极为隐秘,时间又在熄灯上钥之后,不该为外人所知的。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些底气,于是道:“虽是贡品,但有个把运来后外皮有损,并未计数的。本该销毁,但是我见还能食用,就私自剥开留了些给弘日。”
他回头看了看盘中剩余的柚子,自语道:“是么,今年南方雨水不足,分例本就不足,我倒不曾听说有损毁的。”
我有意把这话题岔开,便道:“四爷最近看起来清瘦了些,可是年底差事多,疏于休息么?”
他回过头看我:“我,有么?”
我道:“前几次在乾清宫请安时,我便瞧出来了。因一直未得见面,也就没问。冬日寒凉,可食些牛羊等进补之物,也可益气强身。”
对于这近乎奉承的关心,我不知他作何感想,但听他说道:“皇上这几月身子大安了,各地的折子均进呈御览,并不曾有什么大差事交待下来,我反倒清闲了。”
我觉得尴尬,于是便不说话了。他侧眼看了一下仍在执着于翻玩具的弘日,而后轻轻拉起我的手,我没有躲开。
他道:“你呢?前几日下雪冷得厉害,手还有没有疼?”
“极冷的时候多少有些感觉,但也尚可将就。”我道。
他自袖中掏出一个暖手炉,道:“萧烈说你的手不能受寒,上个月我得了个袖炉,说是张鸣岐所制的,我倒看不出好坏,只觉得造型小巧,适合女眷,本来想着今日看完弘日后去给来顺让他带给你,但即在此遇到你了,就给你吧。”
我撇了一眼那手炉,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是个梅花造型的物件,炉身和盖上俱有梅花纹饰,确实精致袖珍,我并不想收,推却道:“谢四爷的好意了,可这物件需得时常更换炭火灶灰,太难伺候,更何况我一个奴才,一日中大半时间都在当差,岂能手捧着暖炉偷闲呢,让人看见也难免引起非议。”
胤禛于是拿了袖炉到一旁,为了取暖,院中地上有个火盆,以铜盖子盖住,他掀起盖子,用铲子铲了些灶灰,小心翼翼的搁进袖炉中,扣紧盖子后,仍将袖炉塞进我手中:“没几日便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可给你的,你收着吧,晚上用也可以。记着,你总不会永远做奴才的。”
我笑道:“四爷也甭替我宽心,我是即没运气,也不愿意做主子呢。既如此,我便收下吧,谢四爷。”我把袖炉揣在袖中,又问道,“萧烈在药局可好?”
他点头:“秋考过了,皇上也未召他回宫,大半时日也在闲散着。最近这段在给胤祥诊治调理。”
“十三爷,上次家宴见到他,倒是大变样了。”
他低垂了眼帘,语气很平静:“十几年了,谁又能一成不变呢。”
“他看起来像是受了不少苦。”
“我都记着。”他说着,又补充道,“不仅是十三弟,来顺、萧烈、紫乔。所有人,我都记着。只不过,我如今,却未必有报偿他们的能力了。”
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却又缓缓松开,终于轻叹一声。
我挤出笑容:“四爷送我手炉,我当感谢才是。说了这会话,却反倒招了四爷难过。如此是我的不是了。过往的事都已尘埃落定,烟消云散,四爷何须为往事所累,一切当向前看才是。”
他点点头,道:“也是你想的通透,不提这些了。我还要去趟武英殿,你陪弘日玩吧。”
我微松了口气,向他行礼。他走后我陪弘日玩了一阵,而后便也离开,走在回去的路上,手中的暖炉温热微薰,我却忍不住在心中发寒,来顺遭阉割之罪,紫乔命丧黄泉,萧烈也已凄苦半生,如履薄冰。这一切岂可真能烟消云散,既往不咎呢。我可以说得通透,心里却无法真正通透。转过年便是康熙六十一年了,我不知形势会如何发展,只有小心呵护好与胤禛难得重拾的关系,才可以策万全。如今我只希望郑家庄能早日竣工,我与胤礽可在康熙朝的庇护下远离这场是非。
冬日、初春俱在如此掺杂着惶恐但又甜蜜的时光中飞逝。及至夏日到来,我开始有了现实的担忧,郑家庄的工程已进入后期,康熙却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表态,依他那日所言,他会安排好一切再行安顿胤礽,这安排好一切,在我看来必是公开立储,如今的形势,四阿哥近一年无任何实权任命,只是与三阿哥、五阿哥轮流,代行了几次祭天谒陵之礼,并看不出明显的异样,一切似乎都没有进展。
自入春来康熙的身体逐渐好转,年初曾宴请满汉文武大臣年六十五岁以上者千人,并赋千叟宴诗。而后巡幸直隶省、热河驻地,并多番游历。夏末秋初之际,更驻跸畅春园之中数月之久。我记得史载康熙是于六十一年年末突然病逝于畅春园的,却不知准确时间是在何时,如今萧烈又被外调不在身边,我心里就更彷徨无依。入秋后,眼见康熙仍无任何下谕颁诏的迹象,我的焦躁感便更胜从前,几乎控制不住,时常于御前当值时出错。
一日清早,当工部侍郎觐见时说道郑家庄工程告竣之时,我正在为康熙递送帕子的手明显的停在半空。康熙看了我一眼,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伸手将帕子拿走。他对工部侍郎说,知道了,并遣他退下。如此上午俱在批阅奏折处理公务中度过。待到午后撤了膳桌,他对我道:“过两日朕去南苑,你就别去了。”
我以为他因我最近的疏漏而不悦,正待请罪,又听他道:“你代朕去看看郑家庄的工程吧。你可在郑家庄住几日,朕从南苑回来也想过去看看,到时你可一道回来。”
我一愣,问:“皇上在南苑不需要奴婢么?”
他侧目道:“围场行猎,奔波劳顿,你就别跟去了。况且朕看你的心思,也早飞走了,不在朕这儿了。”
我很羞愧:“奴婢近日懒散了……”
他轻笑道:“女大不中留啊,民间所说实不虚也。”
我知他未恼,便也笑道:“奴婢一日在御前侍奉,终身不忘主子。”
他道:“确也不该总留你。你此番去仔细勘验一下,有什么修缮改进的,还可在下雪前赶工完善,明年开春便可进住了。”
若是开春入住,今年内当有圣旨下发,我不由得抬头看康熙,他经历了这几月调养,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全无老病之态,我心里终于稍感安慰。
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道:“奴婢看皇上这几月气色大好,腿疾也近康复,奴婢心里替皇上高兴呢。”
康熙笑着,道:“这些日子身上是利索了些,哎,终归是老了,身体不如年轻时候,但还是趁着能动之时多走走动动。朕也有些日子不曾骑射了!”
说到此处康熙目中晶亮,仿佛已到了塞外猎场,策马扬鞭之地。我陪笑着退下,心中想到即将去郑家庄,也不由兴奋起来。
康熙起行前几日的下午,来顺来到住所找我,手中拎了一个布包。
“雨霏姐,这是前次出宫,萧大夫托我捎来给你的。”
我拿在手中掂了掂,猜到应是牙膏粉,遂搁在桌上。又问他:“前次四爷已经带过一次了,怎么隔了不多久又送来了?”
他道:“萧大夫说此前的少了一味配方,需将这次调兑的与前次的混合起来用才好,他叮嘱我告诉你记得把这盒粉兑到前次的牙膏粉中拌匀后使用。”
我遂点点头。
康熙启程后的第二日,我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去郑家庄,郑家庄之行康熙派了四名侍卫及一名内监随行,内监是御前相熟之人,车行两日,一路顺遂的到了王府工地。
胤祉作为督造王府的负责人,在我们车驾到达之时出外相迎。
见到是我,笑道:“恭迎监察大人驾到。”
我向他行礼,道:“王爷尽心工程,有目共睹,皇上都赞不绝口,小的们岂敢提监察二字。此番叨扰,不为别的,只是得了主子恩典,来开开眼的。”
胤祉于是引我进门,道:“监察大人请!”
一行人于是在胤祉的带领下进府中参看,王府整体修建已完工,整个规模比我想象中要大了不少。
胤祉道:“府内房间有近400间,可供护军、亲随执事等数百人居住活动,现下工程部分已经大成了,只因怕皇阿玛对于工程还有修改的意见,所以屋内陈设还尚未布置。外院主要是用于防护保卫,内院设有楼阁亭台,依皇阿玛的意思,在花园中引了一池活水。”
他带我走进内院湖边,湖面此时还是空的,他说道:“因时下入冬,正是枯水期,所以尚未开闸,只等开春后就可引活水入园了。”
我在湖边站定,心思久久不能平静,这座雕梁画柱,精工巧设的世外桃园,便是我和胤礽未来的家了,一切仿佛像个梦一样,不敢令人相信,可分明又近在咫尺。
“宅子的画样是皇阿玛亲看的,样式房制成烫样之后,皇阿玛又亲定了几处修订意见,这才破土兴建,这座宅子皇阿玛是费了心思的。如今派了你来查看,这当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胤祉在我旁边说道,我不能将乾清宫夜谈之事告诉他,只闷闷不语。他看着我问:“怎么你看起来全无半点喜色?”
我低语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敢再做梦了。”
胤祉笑了,拉了我的袖子,引我去摸湖边的山石:“这不是梦,是咱们数百工匠日夜赶工建的王府,一砖一瓦,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他对时局的了解犹如盲人摸象,又怎么会有我这样的顾虑。我们俩于是在湖边站住,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都不再言语。
一个侍卫从回廊处走来,看起来行色匆匆,行至近前低声道:“主子。”
胤祉向他走近,侍卫附耳对他说了什么。我只隐约听到南苑二字。他听了消息后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侍卫便原路而退。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问:“什么事?要紧么?”
他道:“也不是大事,皇阿玛在南苑行猎着了风寒,可能会提前回宫。”
我立刻紧张起来:“皇上走时身体很好,不该突然生病。”
他的语气倒很轻松:“也不见得多严重,皇阿玛近些年身子时有不逾,将养一阵子也就好了。这两日你们先住下,我明日起程去问安,若无大碍我再回来。”
我问道:“皇上之前说从南苑回来会转道郑家庄与我会合,如今可说了?”
他说:“这不曾听说。若是身子不爽直接回宫也有可能。既然皇上未传旨意,你们就先待在此处,待我去了再说。”
是夜我们便在新府中暂居,我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康熙病逝于畅春园,但之前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如今突然着了风寒,事情可大可小。我翻身而起,下地走到桌前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发现壶中是空的,又起身去墙角处拿水壶准备烧水,手肘无意间碰到墙边桌上放着的包裹,包中的牙膏粉被打落在地上,散了一大片,我俯下身去收拾,却忽然在粉末中摸到一个布条,展开后上面隐约有一排以墨水书写的字迹。我拿着布条回到桌旁,点起灯细看,这才发现是一串汉语拼音简写。我立时想到来顺递送牙膏粉时说的‘需将此次与前次的混合拌匀’,猛然明白这恐怕是萧烈给我捎的消息,怕我留着不用发现不了,所以才故意这样说,我因自己大意,并没有查看,而只是胡乱塞进包裹里。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萧烈一定不会这样传递消息,我将布条上的拼音细细读了一遍,惊觉五雷轰顶。
‘此(ci3)次(ci4)秋(qiu1)闱(wei2)恐(kong3)有(you3)不(bu4)测(ce4),你(ni3)伴(ban4)驾(jia4)要(yao4)小(xiao3)心(xin1)谨(jin3)慎(shen4),置(zhi4)身(shen1)事(shi4)外(wai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