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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第 122 章 ...

  •   康熙不再看他们,只摆摆手径自向亭中走。哭声渐远,终于消声灭迹,周围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安静中。我想我的脸仍是红的,因为面上的燥热并不曾褪去。因太监去送人,魏珠又极有眼色的向后退了几步,所以此刻四下无人。我上前几步走进亭中,在康熙面前跪下。
      他问:“怎么?又要给这两位求情?”
      我的声音有些不自在:“奴婢如今自身难保,并顾不上为旁人求情了。”
      “嗯?”康熙好似不懂我的话。
      我道:“皇上曾亲口说,秽乱宫廷是大罪,奴婢虽未有其实,但恶名已然传出。奴婢日后如何有颜面在御前当差,只请皇上发落了奴婢吧!”
      康熙抬手扶我起来,我不敢抬头,只听他笑着问:“怎么,你这丫头,就这么怕朕顺水推舟么?”
      胤禛早先提醒我的话犹如重锤在脑中敲响,我的手都开始忍不住发颤,对于康熙的心思,我实在是不懂的。
      “朕往昔确实没在意,今日听她们这么一说,倒忽然发现朕确实对你有些过于倚重和宠溺了,看在女眷眼中,自然只有一个缘故,因而生出流言,亦不足为奇。”他拉我站起身,“但朕之所以宠你,甚至于喜欢你,却并非如她们所想,只因朕。”他紧了紧拽着我的手,缓缓地道,“不知何时开始,朕在心里已渐渐的把你当孩子一般的看待了!”
      我猛抬起头,康熙面含微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傻丫头,难道所有的皇帝只要见到个女人就要收入宫中么?皇帝岂不成了世上头号的色中恶鬼?”
      我周身的恐惧被这如春风般温暖的话驱散,康熙真诚的目光带着少有的温情,我内心涌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顷,他掏出帕子,在我眼角轻拭。
      “你倒是真爱哭,与朕顶撞时哭,求朕饶命时哭,如今朕说的全是好话,你还哭!”
      我用手擦掉脸上的泪,道:“奴婢自问无才无德,却得皇上如此垂爱,此生当无憾矣。但奴婢知皇上恩情,宫众并不知。所以奴婢一日留在御前,一日谣言不能止歇。”说到此处,我复又跪下,心中鼓足了勇气道,“今日或许不是良机,但奴婢还是斗胆想说出来,奴婢心意,皇上最是知道,皇上若真有舐犊之情,何不成全了我?”
      康熙起身拉我,叹道:“你还真是既不会说话,也不会选时机。朕都如此说了,你竟也不知说些朕爱听的来?”
      我起身,只得道:“是奴婢失言,但奴婢以口表心,并不能拿奉承话欺瞒皇上。”
      他拉我同坐在亭中,道:“朕老了,这人一老,对旧人旧物更放不下,便如朕这扳指,每年造办处送来的新品,成色、做工都比这好,朕却只舍不下它,只因时日长了有了感情,再好的也不能入眼了。物件便如此,更何况是朕身边之人呢?朕虽有几十孩子,有众多嫔妃,但日日朝夕相对的,却是你们几个近侍,虽是主仆尊卑有别,但在朕心中,终究是亲疏不同的,朕是皇帝,但也是个老人,难免有些私心,朕,也不过是希望你再多陪陪朕。”
      我欲开口,被他制住。他道:“你的心思,朕最明白。朕也不会一直留你,此事不仅得你乐意,更得看他的意思不是?你二人让朕最是为难。但朕终归会给你一个好的安置,总不会辜负了你。”
      我心中感动与喜悦交杂,想起身叩谢,又被他制止。
      “看看这雨下得极透,整个园子倒像是洗了一般,来,咱们四处走走。”他不再继续说,而是起身提步走出亭子,我只好快速跟上,不远处的魏珠见皇上出来了,便也即刻迎上前去。
      过了几日的一个傍晚,当敬事房太监呈上膳牌时,康熙看了看,将一个牌子拿出搁在一旁,道:“这个牌子以后不要呈上来了。”我侧目一看,见上头写着王贵人的名字。事已至此这桩谣言便无后续,康熙亦未再提起,御花园亭中的那场对话仿佛未发生过似的,但我一直以来空悬的心,却终于感到有了着落。
      夏去秋至,抚远大将军的书信如雪片般传至,胤祯组织两路大军从青海、川滇分别进军西藏,终于在九月迎来捷报,平逆将军延信护送新□□进藏,在拉萨举行坐床仪式,西藏叛乱彻底平定。康熙闻讯大喜,谕令辅国公阿兰布起草御制碑文,记录此次平乱始末。经此一役,胤祯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成为了紫禁城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自换季起康熙身体又有些不适,断断续续病了几场,随即便召胤祯回京述职,西藏距京城数千里之遥,急行也需三月,进了十月康熙身体稍好,待到胤祯到京之时康熙已近痊愈。参照当时胤祯出征的仪式,胤祯回京仍有盛大的迎礼。王公大臣在德胜门外列队恭迎,更有辅国公阿布兰对胤祯逾制行跪拜之礼。康熙听闻并无任何表态,算是对此默许了。如此信号一出,更令得众人猜测,这位年轻的,立了战功的大将军王可能就是康熙选中的继位者。
      康熙在乾清宫为胤祯设了盛大的家宴,连多日未曾露面的八爷和此前一直因腿疾而修养不出的十三爷竟然也在席中出现。我经年未见十三爷,再见他几乎难以相认,他俨然已从当年那位活泼热情的小王爷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坐在远处的下手位,看着仅比他年轻几岁的十四阿哥与众兄弟王公把酒言欢,眼神很是淡漠疏离。我立于康熙身侧,见他眼神扫过一众兄弟,而后远远的落在我身上,目光相接之时,他先是一愣,而后微微对我一笑。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心中却满含酸楚,想想当年在布尔哈苏台的胤祥、胤礽、胤禔,一别十年,如今俱已饱受折磨,鬓染晨霜,而下一个十年,等待他们的则是天人永隔,这样的一生,是多么可悲又无奈啊。
      康熙在席间兴致极高,不仅盛赞十四阿哥,更颇为关心的询问了八阿哥和十三阿哥的病情,直到舞技表演开始,他方才止了声,凝神观看起台下的演出。
      台下舞者有十数位,俱为铠甲男子,后面两侧分立有歌者和伴奏队列,鼓乐声起,歌者开始齐声吟唱,唱词我无从分辨,但这气势一定是战斗凯旋之歌。舞者闻歌而动,起手转身,沉腰迈步,俱有一股军中男儿的矫健和威猛,与往昔所见的宫廷舞乐极为不同,亦十分精彩。整支舞分为几个部分,可看出是在模拟战士出征、行军、战斗、得胜的故事。
      众人皆看得极为尽兴,唯四阿哥握着酒杯,隔着舞者遥望十三阿哥,面上并无甚异样,仿佛在看舞蹈,眼神却是良久锁在他身上不曾离开,与对我一样的,十三阿哥看到他的关注,也微微一笑以示招呼,四爷于是抽回了目光,他垂头片刻,再抬起眼却是看向我的,我忙回避了视线,佯装认真的盯着舞台。
      歌者声音高亢,舞者也快速挪动着步子形成一列纵队,领舞之人由列尾舞蹈着行至最前方,以几个漂亮的转身和跳跃将情绪带至高潮,而后猛然定住,回身摆首亮相,结束了整支舞蹈。
      康熙拍手赞许:“南府今次的排演着实用心,这支舞与往昔大有不同,你们可有人看出端倪?”
      康熙的目光投向众皇子,未几,三阿哥道:“此舞乃是数年前皇阿玛于皇太后寿宴时即兴所献的蟒式舞的改编,皇阿玛当日只跳了其中三折,如今此舞自起势至圆场共有九折,已是一支完整的新编蟒式舞了。”
      康熙拍手,道:“果是胤祉有眼力,正是蟒式舞,比朕当初跳的好啊。此舞是南府何人改编?”
      台下领舞的那位道:“此舞正是诚亲王督令奴才们编演的。”
      康熙指着胤祉笑道:“朕才夸了你,原来你是自卖自赏啊。”
      三阿哥道:“皇阿玛确是谬赞儿臣了,此舞儿臣只编了后三折,前面六折是二哥当日责人编改的。自皇太后寿辰后就已启动,从选人到编舞,陆续有一二年。二哥曾说要在皇阿玛寿辰时进献的,故而一直未有声张。”
      席中众人无声,三阿哥也并未往下多言。康熙的目光再次扫过众皇子,叹道:“胤礽有心了,便是今日不能到场亲见,但此番心意,朕也收到了。舞编得好,当赏,胤祉也当同赏。”
      三阿哥忙起坐谢恩,而后鼓乐声再次响起,后续的表演也鱼贯入场,家宴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才终了。
      自回京后,十四阿哥几乎日日进宫与皇上研判军政要务,更曾被康熙留宿过几次,二人彻夜长谈,不知所议何事。我只知康熙的情绪一日好过一日,众人皆猜测十四恐怕会留在京中,官居要位,甚至被立为皇储,胤祉亦曾评判,十四阿哥为人义气,不记私怨,与胤礽又无夙怨,若为皇储也不失为一桩好事。然而停留了一月之后,十二月初,胤祯复又出发进藏,康熙寄希望于他此番可彻底安顿边疆各部,让大清再无边患。我听到这个本当发生的新闻,心中略有失望,我总是希望历史会有意外,但它却在各种曲折迂回中辗转,最终仍走向既定的终点。
      十二月初落了两场薄雪。时落时住地一直拖到了初八黄昏,我服侍着康熙用了晚膳,又在东西暖阁放置了香炉,将温好的手炉放在他案前,今日当值已毕,我正欲行礼退下。腿还没弯就被他携着胳膊提起。
      “别忙,朕还有事需要你。”
      我点头,等他吩咐,他却不说,只径直将我引到御座后屏风内的空地上,我疑惑更甚,他道:“你在此处待着,一会无论外间说什么,你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动。”
      我极懵懂的应了声“哦”,他就独自缓步走出屏风,过了片刻,我听到魏珠的声音:“皇上,人就在门外。”
      康熙道:“让他进来,你在外头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魏珠道‘是’,接着便有脚步声渐远,而后门被推开,再之后又有一脚步声渐近,却不似之前的那样连贯轻快,俨然不是魏珠。
      我不由得靠近屏风,徒劳的盯着木制的扇板,仿佛能透过屏风看到外面似的。
      “罪臣给皇阿玛请安。”一个声音响起,语气平静而低沉。
      我如触电般浑身惊动,手下意识的扶上屏风,控制不住地因兴奋而轻颤起来。这是什么样的幻觉啊?这个声音,这个人,真的会再次出现在乾清宫么?他不是应该在幽闭中舔舐自己的伤口,永远沉寂,默默消失在咸安宫阴寒的角落么?可此时此地的声音分明如此清晰,如此平静,不卑不亢,亦未包含一丝温度。这是他,正是我所熟悉的胤礽,这不是幻觉。
      “你清瘦了许多。”康熙的声音很轻。
      “皇阿玛也瘦了。”对方答道。
      “此前因误食而中毒,可是伤了身子?”
      “幸得医治及时,虽看着凶险,但罪臣自觉并无大碍。”
      “不要再称罪臣了,朕并不责备你。”康熙道,“坐吧。”
      堂下便安静无声了。
      “你可知朕为何今日召见你?”
      “今日是皇额娘的忌日。”
      “也是你的生辰。”
      胤礽未接话,康熙便继续道:“九年了,咱们终究是父子,阿玛今日想跟你聊聊。”
      “阿玛想说什么,儿子听着。”
      康熙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虽口称罪臣,心里却一直有怨气。”
      “阿玛错了,儿子如今心如止水。”
      “你这么说,就是还在怪阿玛。”
      “儿子在咸安宫中度过了九年,起先几年日夜在羞愤怨怼中煎熬,说怨气太委婉了,那时心中灼烧的是恨意。恨皇阿玛两立两废,让儿子颜面尽失;恨皇阿玛将我幽禁在宫中,再无自由。恨到深处,甚至也曾想寻死。但人真是至奇之物,恨极痛极,生无可恋之时却亦不敢真正寻死,痛苦久了也便成了习惯,反而平息了戾气,让我得以痛定静思,有所醒悟。今日一切,尽是昔日之因,我行至这般田地,实与人无尤。”
      “你往昔怨天恨地,如今又是怎样有了这般的醒悟?”康熙发问。
      “其实也很简单,惯常人思想行为,俱是基于本我出发,我只是将自己抽离,以无我之心回顾往昔,当我不再是皇太子、废太子、二阿哥,只是一个旁观者时,我便看到了胤礽这个囚徒,他经年累积的固执、独断、傲慢和恐惧。他那样惶惶不安的坐在皇储之位上,怕自己的兄弟,怕自己的父亲,怕大臣,怕所有人害他,不相信他。所以他以暴力之势横行朝堂,广集门客权臣,蓄养党羽,只为了消除自己的恐惧不安,稳固势力,可须知暴戾可制人一时,却终不可获人心,纵是阿玛的舐犊之情,也不能敌过群臣百官的众口铄金。如此的他,看似强大稳固,实则空虚羸弱,只如一只纸虎在做困兽之斗,如何能不溃败?幽禁的岁月很空虚,却给了我充足的时间看清自己,当我终于能正视自己的时候,往昔的很多怨愤竟不那么令人不平了,如若我是咎由自取,这一切乃我本性所至,那我又有何可怨?”
      康熙并没有接话,胤礽又道:“当我不是胤礽时,我看清了他的一切苦恼。而我亦看到了作为君主的,皇阿玛的无奈,恐惧和担心。”
      “我的恐惧又是什么?”康熙又问。
      “皇上的恐惧是祖宗家业的传承,亦是皇位的稳定和皇权的稳固。皇上既爱自己的儿子,却也不得不提防儿子的狼子野心。宋元帝刘劭,隋炀帝杨广,子壮而父犹存,古来杀父篡位的恶行在皇室并不鲜见,而每一场骨肉血案,都会引发皇室争斗进而导致国家祸乱。做皇帝的,上承祖宗基业,下临苍生万民,纵使不为自全,又岂能放下一世荣辱,为亲子所害,落得身后骂名呢,皇上对太子防微杜渐,也便合乎情理了。”
      胤礽似乎笑了笑,“儿子一旦这样想了,就明白了许多,人生也不过是一出戏,如皇上,如儿臣都是在既定的角色里生活,怨恨爱憎,都因角色不同而生,本也没有对错。于是渐渐的,儿子便安于自己的角色了。从满心怨恨到心如止水,也不难,所需的仅是时间而已。”
      康熙道:“朕不曾想,幽闭竟使你成了‘出世之人’。你如今说得如此开悟,可为何在咸安宫中却醉酒度日?你若不醉酒,也不会误食杏仁中毒,险些丢了性命。”
      “皇阿玛此言错了。作为皇太子,我可顿悟出世,但作为人子人父人夫,我却永远是个俗世之人,便不能不抱憾终生。我的父亲,不信任我,我的孩子我无力抚育,我的妻子与我阴阳永隔,而我的至爱之人,也被迫分离。我的生命里没有快乐、寄托和意义,醒时流泪醉时休,我宁愿长醉不醒。”
      “胤礽,你说了这许多,看似明白,其实我知你心中有冤有怨。昔年朕在盛怒之中与你废黜,并未与你说的明白。如今朕思虑良久,总该给你个清楚的缘由。当日结党会饮一案,齐世武、托合齐等人俱为重臣,掌控京畿卫戍重责,他们欲行谋反,朕不能不以酷刑扑灭。你纵无心,但党众反心暗藏,哗变亦可瞬息而促。朕万不能冒此风险,置社稷于危难。而你怕是亦无力控制这几个拥戴你的武将权臣。”
      “齐世武、托合齐确曾怂恿我逼宫夺位,但已被我言辞警示。当年通州码头的书信,乃是中了歹人之计。将会饮言谈编纂外传之人德林,正是受了老四旗下之人的设计陷害。此间种种细节,儿臣无法尽言。当事之人俱已故去多年,儿臣也无凭证。”
      “老四做了手脚?”康熙略带疑惑的问,“所以此前你病重之时的留言,也是因此?”
      胤礽道:“此人看似老实寡言,实则暗藏心机,若说他有狼子野心,恐不冤他!他行此诡计,意欲何图,皇阿玛自当了然。”
      康熙静默着,胤礽道:“如今储位空虚,兄弟们必有觊觎之心。儿臣不该多言,却不得不说,谁人都可,唯此人万不可托付!”
      康熙终于道:“如此,朕知道了。”
      胤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如此儿臣不再多言。只是希望阿玛相信,纵使齐世武等人如何挑唆,儿子在任何处境之下,不会做出弑父逼宫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在儿臣心中,首当为人子女,次为臣子储君。人心善恶,是非忠奸,望皇阿玛心中明镜高悬,儿臣言尽于此。”
      停顿了良久没有声音,我缓缓的蹲到地上,胤礽的声音那么平静,我却听出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德林、紫乔、睿雅,九年前的一幕幕冲入脑海,悲伤的回忆侵蚀着胤礽,也令我万分难过。
      康熙的声音再次响起:“胤礽,作为皇帝,朕必须翦除威慑皇权的太子党;但作为父亲,我相信我亲手抱大的儿子永远不会害自己的阿玛。你以人子为先,我亦以血脉亲情为念。”
      “儿子有阿玛这一句,就够了。皇权大于父子恩情,儿臣愿做大清朝的栋梁,也甘为大清朝的囚徒,一切只为千秋社稷,祖宗基业。”
      康熙长叹一声:“阿玛一直想把最好的给你,但终究事与愿违,这些年,对不住你。往日是非不要再提了,今日召你来,一是想看看你病后的身体如何,二也是想问你还有何未尽之愿?”
      良久,胤礽道:“她,现在何处?是否回到三弟府中?”
      康熙道:“她很好,但并不在胤祉府里。”
      “她一直不肯走么?”
      “她曾出宫一段时日,但又回来了,她放不下你。”
      “求阿玛帮我再劝劝她,为她寻个好去处。”
      “你当真不愿她进咸安宫?”
      “我不愿她同为囚徒。”
      “上月王掞、柴谦等十三人奏请复立你为皇太子。”康熙忽然道,“头几年王掞便已禀奏过此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略停顿了一下,康熙补充道,“此折朕按而未应。”
      “阿玛应予以斥责严惩,方可断了此念,否则会有观望者附奏。”
      “你不希望此事顺水推舟么?”
      胤礽停顿了片刻。
      “儿臣江郎才尽,难当大任。”
      “你若再入朝堂,自可与她重聚。九年了,她还在等你,你不想给她个归宿么?”
      我的心怦怦跳的厉害,不知康熙为何将谈话引入这样一个危险的话题。方才所谓的已有考虑,是否也是对胤礽的暗示?
      “儿臣想,却不能。皇储关乎社稷基业,岂可儿戏?儿臣经历两次废立,九载圈禁,人心尽失,此时若再入朝堂,必引起群臣非议,皇上作为圣主明君,也会因反复无常而威德受损。儿臣虽不能为阿玛分忧,却也不想再做陷阿玛于不义的小人。雨霏向来懂我,她从不恋慕权贵,此时也必不希望我为一己之私而成为祸乱朝政的罪人。”
      康熙似乎向台阶下走去,他的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却熟悉的哒哒声。我猜他朝胤礽走近了。
      “胤礽,朕今日叫你前来,不是试探,也不是讯问,只是想见见你,听听你的心里话。会饮之案,朕知你有冤,朕年老多病,对人生亦有感触。心里放不下的事很多,朕希望能补偿你,你有何未尽之愿,朕会尽力为你办到。”
      “希望皇阿玛为她安排个好的归宿。其余的,儿臣再无所求。”
      “若今日朕不再是皇帝,只是个父亲,这话是父亲在问儿子,而不是皇上在问皇子,你有何未尽之愿”
      康熙的问话之后,是一段极长的沉默。
      “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若有来世,儿子还愿与阿玛做父子,却不愿再与这紫禁城有一丝瓜葛,只愿做广阔天地中一蝼蚁小民,一生自在。”
      康熙亦沉默了很久:“前世来生,皆虚空幻境,不过是骗人的说辞。你若愿意,朕可送你出宫,还你自由。”
      我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康熙继续道:“朕已命工部在郑家庄兴建王府,郑家庄距京三十余里,水土丰茂,傍山临水,你此前随朕出游也曾赞那里清幽雅趣。待府邸建成,朕赐予你,你便携眷出宫吧。”
      胤礽必也是极惊讶的,他过了半晌才道:“皇阿玛此时放我,如同放虎归山。之前党附于我的朝臣必有所动,其余的人恐怕也会以此为皇上暗示。”
      康熙道:“你不必担心,朕于皇储之事已有万全之计。必待安排妥当,再准你离宫。”
      我的情绪被这突然的讯息打乱,康熙果真已内定了储位人选,只是未曾公布,无疑现在朝中机会最大的是远在边陲的十四阿哥,或许康熙未公布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未在京中。我没来得及再多想,胤礽又开口了,他倒似乎并不在意此桩大事,而是道:“儿臣曾为太子,圈禁乃是必行的防范,臣亦甘愿老死宫廷。皇阿玛何以如此冒险?”
      康熙道:“作为皇帝,囚禁废太子并无过错。但作为父亲,如何能不爱护自己的儿子?朕久为皇帝,竟不知如何为父了,直到有人告诉朕,为人父母者,若真爱自己的子女,当孩子想做一支箭时,父母当是一张弓。胤礽啊,十指虽连心但终究长短有别,朕对旁人或许是先皇后父,对你,我永远只想做个父亲。”
      我以手掩面,泪水夺眶而出,胤礽语带哽咽的说:“儿子此生纵有万般不幸,唯做了阿玛的儿子,当生而无憾了。”
      康熙语调亦很激动,他缓缓道:“起来,父子之间,何须如此跪拜。今日是你生辰,四十年来,朕因你额娘的离世,不曾为你庆生,朕听闻民间子女过生辰父母会煮红鸡蛋给孩子,朕也准备了一枚红鸡蛋,全做为你庆生吧。日后朕恐难再召见你了,你当擅自珍重,不可再自毁身体。”
      胤礽并未再多说什么,过了片刻,我听他道:“儿臣拜别皇阿玛,望皇阿玛保重身体。儿臣不管身在何处,永远以皇阿玛为念。”
      殿门缓缓开启又合上,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少顷沙沙的脚步声轻响起,一双黄色靴子进入我模糊的视线。
      康熙道:“雨霏,还不替朕去送胤礽回咸安宫。”
      我伏地而哭,语不成句:“奴婢叩谢皇上成全!皇上大恩,奴婢永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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