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央绝楼

21、贰拾

　　黄昏后，我久久立于院中树下，任由旧年最后一夕那凛人的风束卷集了铺地簌簌而落的落叶，只闻飒飒作响。
　　我心中没由来的凌乱不堪，在屋中多待一刻便难以忍受，没有足够的灼眼亮度，照不清晦暗心房的红烛台唤醒了我敏感的直觉，直视着滚落的红泪就好像预示着什么。
　　总觉着……安宁的日子到头了。
　　忽然，四周恍然缺失了繁杂的叫嚣。
　　这静谧无声的感觉，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畏惧，却又不知为何如此不安。
　　他，不是每天都来吗？为什么，单单此时，如此的恐慌，如此的杂乱，如此的……想要逃离。
　　这种没有预警的杂念，是我不曾有过的。
　　“莫小姐，怎会在这空院里闲站着？莫非，在此等候夜某？”
　　他在总喜欢带着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散漫，孤傲，而漫不经心。让人听不出真实心意，不知各句的真假。好像每一句都是假的，可深望他的眼睛时，却又忍不住陷进去。
　　所以，我从不会去看他的眸子，我怕在此沉沦；所以，我宁愿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是假的，处处防备，毫不漏己，也不让他窥探到我眼眸中的复杂的神情，混乱的心扉，压制的感情，无奈的落魄。在与他的，类似战争的相处中，我永远都只能做被动的。谁让他比我有资本，谁让我因先爱上了他而成为输家。有时我多希望，我从未见到过他。
　　爱一个人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我情愿再不拥有。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故作冷漠的声音，我别开头去，望着树上破落衰败的残叶，一抹伤感惆怅的情绪滋长着。
　　“为什么莫小姐总是那么不友好呢？而且莫小姐总是避免看着夜某，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因为看不起这个人而懒得看，还是……不敢看？”
　　我眼睫轻颤了一下，又很细腻的掩饰过去，沉默不语，心中绷得紧紧的，像时时刻刻搭满的弓，拉扯的弓弦不知何时会因过度的疲惫而松弛，但此时，在与他夜阏城相持时，总能强撑起心智的暗箭。
　　只是，不知这样，会不会让心老的更快。
　　夜阏城狭长的丹凤目轻佻的掠过衰败的枯木，当扫到我眸中的哀愁时，飞快的闪过一丝嘲讽与不屑，但极浅，一闪而过。
　　抽出玉箫启唇而奏，短促的插曲却尽显灵韵，曲谱如有形之物，如云若水，飘渺着拂过树木秃损的枝杈。
　　然后，如奇迹般，那曲谱就像滋润了干涸唇瓣的琼浆玉露，树梢抽出嫩绿的新芽，茎叶间如捉迷藏的孩童般隐匿的，星辰似的散花，转眼间便驱散了尘气，尽显勃勃之态。
　　可这生机并没有挑起一挑我的眉宇，我知道，这只是幻境罢了。可即使他真的使衰木冬发，这寒凉之季，一时的繁荣又能维持多久？强求的美永比不上自然之态。并非自己的便不会长久的——我懂得。
　　“喜欢吗？”
　　“王何必呢。没有花朵沁人的香气，没有嫩芽淡雅的清香，又怎会是真的？”
　　夜阏城见我不以为意，微眯起了双目，曲调也变得愈发婉转悠长，久久的萦绕终究模糊了我的视线。
　　未曾见其景，但亦捕其香。
　　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迤逦，当视野清晰时，尽管我心头默念只是幻觉，却依旧长久的不语。
　　满山遍野绮丽的栀子花田充斥着我的双眸——那娇柔欲滴偷藏在萼片下的花苞，羞涩美艳怒放于黄昏中的花朵，半掩半遮躲闪在的花瓣间的蕊芯，都在绿叶的烘衬下愈显皎洁。黄昏的晕光给略显单薄的色彩镀上一层浅金，与天际的霞光漫天相映成辉，天地间的美令人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夜阏城为何单选栀子花，因为我并没有分外钟情的花。
　　彼时的我并不了解夜阏城，也不敢相信，他还记得那个夏夜，我抛洒在月夜中暗香的栀子花瓣后伊人的曼妙身影。
　　他不知道，我只是无意间抛洒的。
　　无意间。
　　所以，他的自信，骄傲，多疑；我的畏缩，敏感，倔强——
　　我们注定了结局，就像是以后那样。只是那时，所意识到的，已是太晚。
　　而现在的我还预感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虽抵制着情感，却也阻止不了命运——尽管我总在抗拒着，却终归是徒劳。
　　呵呵，方枘圜凿。

　　“现在呢，喜欢吗？”
　　“……嗯。”
　　当这茫茫浊世之中只剩天地，只有花海，唯一的你我或许就能赤诚相待了——就让这一刻，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我也不再遮掩什么。
　　让花瓣蔽去苍凉，让露水洗涤肮脏，在这除却了所有晦涩，只剩下你我。
　　“千郇？”
　　“嗯。”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守护者’或‘莫小姐’。我仿佛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带着那么多憧憬的不安，难耐的彷徨。
　　你轻轻的将我揽在怀里，我闻到了你衣服上的气息，不同于往日的狞戾，是清新，纯净，带着一丝香气。
　　“做我的后吧,寂寞的人就该在一起，不是吗。我们一起看那时光变迁，直至最后一颗星辰陨落，最后一抹光辉枯竭。”
　　“……好。”
　　我不知你的唇角有没有勾起笑容，即使不抬头，我也知道那绝不是爱意——寂寞的人啊，你说的多好，我们困顿在那寂寞里，苦苦徘徊，寻觅着出处。
　　何谓出处？我看不到光明。我宁可被狠狠的羞辱，也不愿面对着你。
　　现在的你在想什么？我怎会知晓？可我在想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知道。
　　你是在笑吗？或许是猎人得逞后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吧，就像抓住了林中难以驯服的鹿吗？
　　嘴角微微上提，高贵而典雅，慵懒而疏离，妖娆而鄙夷。
　　瞧，你又成功了，面对着你，我无法抗拒。
　　怎么样？很快就会厌烦吧，得到的东西就没什么好了。
　　可是，为什么我就没有勇气抬头证实我的想法呢？
　　害怕吗？害怕所有的幻想全部变作泡影吗？
　　可我从未得到过什么啊。
　　只是祈祷，或许，你会有一点点欣喜，一点点疼惜，一点点……对我的爱意。

　　送走了夜阏城我微感疲惫，院子里的树木又恢复了枯槁。
　　厢房中挂起的，是鲜红的嫁衣，玲珑的凤冠极尽奢侈，镂空的雕刻巧夺天工。
　　呵，连准备都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信手拈来般的轻而易举。
　　真美啊，织金的锦丝，纹绣的图腾，猩红的凤鼙，如此夺目。
　　我轻轻抱住自己，而怀中夜阏城的气息早已消散。
　　天已经黑了，微风吹过，有点儿料峭。
　　“音嫧？”
　　音嫧从侧院走出来，问我有何事。
　　“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该离开了。”
　　“离开阡胤京都？去呢儿？”
　　“无所谓了……”
　　音嫧原本还想问为什么，见我无意倾诉，便不再追问了。
　　我抬头环顾四周——这住了一年的院子，该说再见了。
　　还有，你。
　　再见，或许，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