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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角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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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
习惯并不代表着喜欢。
每当被妈妈推着来到医院做定期检查时,水星总是会这么想。
令人窒息的来苏水气味,脸色灰败的求医者,白到炫目的刺眼灯光。
形形色色的人影掠过面前,就像是被摄走了半缕魂魄的幽灵。一想到他们或多或少都患有疾恙,水星的心情就会不禁变得沉重起来。
进入到十四五岁的年纪,他突然意识到:在妈妈的陪同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医院里,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
那时家里的条件还不允许他去使用昂贵的智能轮椅,明知身后的人推着自己有多么辛苦,但隐秘的羞耻感却变成了天大的罪恶,让水星在面对陌生人的目光时抬不起头来。
耳边仿佛能听见窃窃私语:你瞧瞧他,多大年纪了,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累家里人。
一张张五官模糊的面孔在无情地嘲笑着水星,嘲笑他丑陋的皮囊,嘲笑他矮小的自尊——自我厌弃就像打翻的墨水,迅速染黑了无垢的内心。
“妈妈在这里排队取药,还要等很长时间,你一个人出去透透气,别老是闷在屋子里。”
这是看完诊之后的固定台词,对于在人群中如芒在背的水星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遇到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会沿着草丛,耐心寻找流浪猫的踪迹。演变到现在,水星每次去医院都是有备而来,外套的口袋里绝不会缺少喂猫用的小鱼干。
俯视着这些脏兮兮的小动物时,他会莫名感到一阵如释重负——它们显然比无能的自己更加弱势,不仅食不果腹,连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也找不到。
经常遇见的那几只野猫胆子非常小,水星通常会挑选隐蔽的地点,将食物放在地上,然后躲在远处安静地观望着它们进食,从不上前打扰。
这天,他一如往常地来到了绿化带附近,而那个潜藏在大楼背面的专属位置,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有个男生正蹲在地上逗猫玩,看样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刚犹豫着要不要另找别处,对方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自下而上地打量起了水星。
这个角度的视线让人很不习惯,要知道多数情况下,水星才是需要仰视别人的那一个。
男生的长相很干净,但是看向你时,眼神中会莫名流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可能是注意到了水星手中的东西,他冲着斜前方扬了扬下巴。
一只背部长着橘色斑纹的小猫咪躲在灌木丛底下探头探脑,琥珀色的圆眼睛警惕地瞪着二人,显然是在抗拒着他们的靠近。
可男生根本没把小猫的敌意放在眼里,只见他慵懒地动了动指头,说:“南瓜,过来。”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猫咪非但没有回应他的招呼,反而紧张地弓起了背脊。
将目光投向那团小小的橘色生物,水星困惑道:“南瓜?”
”我给这家伙起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皮毛的颜色才这么叫的吧。看着南瓜气鼓鼓的模样,水星不觉笑出了声,”好可爱。“
“借我一下。”说着,身边的人从他怀里抽走了小鱼干,讨好似的放软了语调:“南瓜,到这里来,别怕。”
可惜铁石心肠的猫咪依旧不领情,只是无比执着地盯着食物,馒头般的爪子却纹丝不动。
“你放在地上吧。等我们走了它自己会吃的。”
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离开前,男生还不忘埋怨一句:“没良心的小东西。”
“说不定是不喜欢你给它起的名字。”
“南瓜多可爱。”
“但是听上去脾气很硬。”
“那你说叫什么?柿子?”
转了转眼珠,水星半开玩笑地提议道:“可以叫南瓜饼。”
“难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话题一旦转到自己头上,水星立刻收敛了表情,连说话的声音都有意无意地变小了:“……水星。”
对方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了天空,好像真的能够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朵,捕捉到那颗遥远星体的位置一般。
“嗯……你这个名字也很奇怪啊。”
他略带不安地窥探起了男生的脸色,“哪里怪?”
“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行星,所以只能隐藏在强光之下,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这样才好呢。水星在心底默默念叨着。
我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几乎是同时,偷偷躲在两人背后的小猫响亮地嘤咛了一声,就像在抢着回答那样。于是男生弯起了双眼,黑白分明的眼底仿佛倒映着澄澈的天光。
“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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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两人之间的共同话题不多,但每每待在一起,水星总是能感受到一阵奇异的平静,似乎连他也变成了胆小的南瓜,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逐渐明白了这个人的接近并不会伤害到自己。
据真澄说,家中有个非常照顾他的阿姨住院了,所以才会时不时地来到医院探望。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见南瓜,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见真澄。
随着相处的时间慢慢变长,水星对待定期检查的态度同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使不愿承认,可一旦碰上落单的日子,他的心底多少会漫出些苦涩的失落。
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想吧。
他一边出神地望着南瓜吃饭,一边小声叹了口气:“真羡慕你。”
那团橘色的毛球对人类的愁绪充耳不闻,埋头咯吱咯吱地咀嚼着食物。它先是一口咬掉了小鱼干的头部,连接着鱼尾的半截身子垃圾似的掉落在地上,让水星联想起了妈妈饲养的孔雀鱼。
“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顿时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只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正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
“……没什么。”水星心虚地小声咕哝着。
“接好了。”
来不及思索,他慌张地伸出了双手,掌心接触到温热而光滑的容器表面,低头看去,竟然是一瓶橘色盖子的热饮。
而一旁的少年则习惯性地蹲下身,熟稔地逗弄起了橘色斑纹的小猫。
捧着热乎乎的饮料,水星只觉得自己由于畏寒而紧缩成一团的心,彻底被打开了。
他们喂了南瓜那么久,这认生的小家伙还是丝毫不亲人,心思全部集中在了吃东西这一件事上,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让摸,稍微有人靠近就会立刻撒腿逃跑。
趁它吃得忘乎所以,真澄悄悄将手指探到了南瓜的额头上方,谁知它头顶仿佛长了天线,猛地伸出毛茸茸的前爪,虚张声势地在半空中给予了反击——真澄当即就吃痛地“咝”了一声。
水星的手指好像也被热饮的温度给烫到了,矮胖的塑料瓶滚落在地上,伴随着他摇摇欲坠的嗓音:“要不要紧?”
“没事,是我自己先招惹它的。”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水星当然知道南瓜不是故意的,它只是轻轻挥了挥爪子,奈何指甲太长太锋利,于是真澄的手就遭了殃。
地面上残留着小鱼干的碎渣,作为没有固定食物来源的流浪动物,南瓜对待吃的一向格外爱惜,可现在却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那个瞬间,水星居然怨恨起了南瓜——他很想凑近了去看一看真澄的伤势,一如真澄很想凑近了去摸一摸南瓜的脑袋那样。
然而他不能。
万幸的是口子很浅,也没有见血。为了以防万一,两人转移到了医院的餐厅附近,那里有一整排的水龙头。
用清水冲洗着绽开了豁口的手指,真澄露出了一脸头疼的表情,“完了,南瓜生我气了,下次要多带点好吃的贿赂它。”
站在水龙头旁的水星蓦地有些赌气,“你就不生气吗?”
“气什么?”
“你好心照顾它,但是它根本就不听你的话。”
真澄右侧的袖子被撩了起来,裸|露的小臂肌肉显得很结实,一看就知道平时有运动的习惯,青蓝色的血管微微凸起,甚至更像是成年人的手臂。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水星吞咽了一下,索性把积压在胸口的话说彻底了:“你可以骂它、教训它、冷落它,让它知道反抗是不对的。”
“你这样干过?”
“……没有。”
“可能确实有人会这么做吧。”凝视着指节处向外翻起的透明皮肤,真澄继续说道:“虽然这家伙是猫,不过在我眼里和小孩子差不多,你肯定也很讨厌被大人打或者骂吧。养不熟就养不熟了,这是它的个性,不亲人对它来说有好处。”
不动声色地揪住了衣服的下摆,水星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到底没敢吱声。
“而且我不想强行改变它,那么听话就不是南瓜了。如果世界上的东西都变成了我所期望的样子,那该多无聊。”
语毕,真澄扬起嘴角,在看向这边的同时坏心思地弹了弹手指。
冰凉的水珠雨点般飞溅开,一时失神的水星忘记了要去躲,散落的液体挂在了他的眼睛下方,好像是一滴没有温度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