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长安》壹只狐狸

42、第四十二章 暗芳幽动君如玉

　　大秦开国未久，正值百废待兴，武皇帝又不喜奢华，帝后都崇尚俭朴，上行下效，太子与百官都奉行节俭。因此东宫虽说从外头看宏大壮观，从里头看也同样是富丽堂皇，但那些雅致的陈设名贵的家具全都是来自皇帝的赏赐，而东宫的吃穿用度也并不怎么豪奢，只是东宫里的马厩，放眼长安城也就是临江王府的可以与之媲美。
　　马厩中总共有十二匹马。而那些供下人骑乘或是用来装货的驽马，则是养在另一个大马厩中。这里的十二匹马有的来自于宫中赏赐，有的来自于军中将领馈赠，总而言之匹匹名贵，脚力都是上上之选。
　　这一天看到有人牵着马过来时，马厩中的骏马们顿时骚动了起来。尥蹶子的尥蹶子，打响鼻的打响鼻，各式各样什么反应都有。眼睛都在直勾勾盯着那匹漂亮母马。
　　这次一去就是一个月，进城都是后半天了李元徵原打算先进宫面驾的，可皇帝去了武靖军大营，要后日才归，便回了东宫，准备明日一早再去见驾。
　　久别重逢，李元徵自是对楚嫣很是分说了一通去朔方之后的状况。他每次出征，楚嫣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人尸交错着马尸遍布原野的情景，然后就忍不住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当初只是一场刺杀她就已经吓成那个样子，这沙场血战就更不用说了。
　　去巡视朔方虽然不是上战场，却也让人担心。
　　见楚嫣愁眉紧锁，不得已之下，李元徵便想起这次从朔方带回来一匹良马，想要送给她，便拉她来看，也好放松心情。
　　到了马厩，楚嫣停住步子干咳了一声，抚摸着身旁那匹小母马的颈子，忽然横了李元徵一眼，道：“殿下说要送一匹好马给臣妾，怎么居然选了这么一匹温顺的？莫非殿下以为臣妾不会驯马吗？”
　　一说到这个，李元徵顿时思绪万千，想起往事。
　　那是他们大婚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日春光明媚，华阳长公主邀他们一同出游。可中途接到禀报，说太后患病，皇帝皇后召他们速回宫中。他们情急之下便弃了车驾骑马赶回。
　　一行人牵来了马，便上马飞驰，楚嫣见他们骑得那样快，吓得煞白了脸。她平日里出门都是坐马车，骑马是敢的，却从来没有试过这样飞奔。
　　可眼看同行之人渐渐远去，楚嫣心里着急，突见为首的一人一马返身奔回，那人身长玉立，骑在马上英姿飒爽，一件白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瞬间，那奔马已在楚嫣面前稳稳站住。马上之人正是李元徵。此时，他的眼中隐隐含着不耐：“为何不走？”
　　楚嫣咬着唇，怯怯地说：“我，我的骑术不好。”
　　李元徵闻言，微微皱眉。太后患病，父皇急召，这可耽搁不起。可带着这样一个累赘，不知这路，要赶到何时去。想着，他猿臂一伸，便将楚嫣从她的马上提起，稳稳放到自己身前：“你与我共骑吧。”
　　楚嫣突然身子悬空，还来不及尖叫，便被李元徵放上马背。听闻这样一句，只觉得脑中还来不及思考，身下的骏马就飞奔起来。一路风驰电掣，眼前的道路树木都飞速向她逼近，楚嫣愣了片刻，樱唇微张：“啊——”
　　李元徵有些惊愕地看着身前娇弱的身子。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这样柔弱的身躯，是如何发出如此尖利的叫声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耳鼓快要被震破，身下坐骑也开始躁动不安。一把捂住楚嫣的嘴，李元徵冷冷吐出两个字：“闭嘴！”
　　无论如何训练有素的马匹，都惧怕噪声。楚嫣方才的叫声那样尖锐若非骑的是匹战马陪他多次出生入死，恐怕早受到惊吓，将两人抛下马背了。
　　楚嫣不知马儿习性，只以为李元徵厌烦她，惊吓委屈交织，一双大眼簌簌落下泪来。泪水滴落在李元徵手上，倒叫他心里微微有些不安。现在这情形，他怎么倒像个欺负女人的恶人了。他索性勒马停下，问道：“你哭什么？”
　　楚嫣看着那双冰冷的眼，抽抽噎噎地说：“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李元徵有些奇怪，这不过是骑马，她在怕什么？
　　楚嫣擦擦眼泪：“马，跑得太快了。”
　　李元徵哭笑不得：“你是看着马跑得太快才害怕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跟来？”
　　楚嫣眨眨眼睛：“太后患病父皇急召殿下，臣妾怎好耽搁。”楚嫣雪白的小脸上，神情坚定，乌黑的眸子熠熠生光。
　　李元徵的薄唇，突然浮上一丝笑意。有点意思。她明明胆小的要命，却又这样勇敢。明知自己骑术不好，却依然坚持跟来。看着她，李元徵突然想起湖中的蒲草。“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虽看起来柔弱纤细，却极为坚韧。这份孝心倒也挺让人欣赏。
　　他的语气，不自觉得温和了一些：“你坐在我身后，只管抓紧我。不用害怕。”
　　说着，他轻轻一提，手臂在空中一转一挪，楚嫣的身子已稳稳落在他身后。楚嫣欲哭无泪，却又心生佩服：他臂力这样惊人，不知武功已到了何等境地。只是，她毕竟也是太子妃是他的妻子，更是个大活人，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像这样被提来提去？
　　楚嫣正想着，身下的马儿已迈开步伐，却不像前几次那样立刻飞驰而出，脚步慢慢加快，像是在给楚嫣一点适应的时间。待到马儿重新开始奔跑，楚嫣原本抓着李元徵衣衫的手，已移到他腰间，紧紧搂住。心中依然害怕，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慢慢涌上一丝甜蜜。男子身体的温度本就比女子高，李元徵是习武之人，又在驾马，身体更是火热。楚嫣在颠簸中，脸颊屡次碰到李元徵的腰背，只觉得仿佛被他的体温感染，脸也变得滚烫起来。
　　一行人进了长安，已天色渐暗。又匆忙赶到宁寿宫。李元徵看着身边的女子一路疾走，似乎刚才累的腿发软的人，并非是她。从没骑马奔驰过的人，第一次骑这样久的马，是极其难受的。看她刚刚走路的样子，恐怕双腿内侧，都已磨破了吧。现在却像不怕疼一般疾走，李元徵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
　　从宫门口下马，没来得及换乘肩辇就径自往宁寿宫走。距宁寿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没走多久，楚嫣只觉得双腿就像是灌了铅。磨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李元徵见状，心有不忍。一拉一托，便将她打横抱起。楚嫣惊诧抬眼，眼神正落进那双无限风流却又冰冷的眼中。那双眼，似乎褪去了往日的寒冰，专注地注视着她，眼中似乎有些疼惜，还有几分迷惘。李元徵并不知道，他的心思现在全都写在眼睛里，被眼前的女子看了去。他也不知道，这种让心里觉得酸酸的感觉，就是心动。
　　李元徵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抱着楚嫣往宁寿宫走去。楚嫣心中砰砰乱跳，紧张得快要将手中攥着的衣服揉碎。
　　直到宁寿宫门口，她才从李元徵怀里下来。进去向太后问安得知一切无大碍后方才告退返回东宫。
　　累了一天了，两人都水米未进，回到东宫李元徵便吩咐侍女送些吃食过来。一切安排妥当，转身一看，却见楚嫣趴在青鸾殿的案上，已沉沉入睡。她实在是累得很了。
　　李元徵怜惜地将她抱起，将她送回寝殿，又帮她盖好被子。关门出去，唇角却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和。
　　思及往事，李元徵顿时眉飞色舞，刚刚的一丝愁绪也随之无影无踪：“嫣儿，你莫以为只有桀骜不驯的高头大马才是好马。这可是从蒙兀草原的野马群中捕获的，仅仅是驯服就花费了三个月，当初那些军士可没少吃它尥蹶子。你别看它现在温顺，一跑起来却是四蹄生风其快无比，再说……孤记得你的骑术好像不是很好吧！似乎还是孤亲手教的。”
　　“殿下！”楚嫣不禁又羞又气。
　　李元徵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楚嫣的侧脸，只觉得时光仿若静止了一般。这些日子即便在朔方忙得头脚倒悬的时候，他想到的依旧只是面前这娇艳的笑容。几乎是本能的，他忽然脱口叫了一声：“嫣儿。”
　　“嫣儿，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疼惜你，呵护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视你如珠如宝，你永远都是我最想守护的珍宝。”
　　这句话一出口，楚嫣几乎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在了原地。
　　她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是不是自动把人家的某句话给听错了？李元徵在她的面前虽然很少表现出关切的一面，可是……可是他会说出那么一句话？
　　这一瞬间，楚嫣只觉得天地仿佛都调转了过来，几乎有些站不住。那一刻，楚嫣只觉得心底里一瞬间鼓鼓囊囊地填满了东西，填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和幸福，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已经滚烫滚烫，满是娇艳的红晕。凝视着李元徵的眼睛，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间中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嗔怒：“这种话单单说有什么用！你准备怎么做？”
　　“以命相守！”
　　他抬起了头，目光变得清晰明澈。
　　听李元徵如是说，楚嫣愈加羞涩，绯红的脸色早已出卖了她的心。李元徵心中暗笑，楚嫣方才的直白确实让他有些惊讶，但不想只是转瞬之间，便害羞成这样。原来方才那个大胆豪气的样子，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只这个又是倔强又是害羞的模样，就让他愈加心生爱怜。
　　丹唇未启，便被李元徵扯进怀中。楚嫣只觉得脸颊被一双温热的大掌捧住，看向李元徵的眼睛仿佛落入了两汪深情款款的清潭，唇上一热，李元徵的吻已然细细密密落下来，说不尽的珍视与温柔。她的心一颤，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李元徵的亲近。唇齿相交间，两颗心像是泡在醉人的蜜酒中，越靠越近······
　　不知不觉间，楚嫣被马厩里骏马的骚动惊醒。这大白天的！还是在马厩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楚嫣恼羞成怒，拍落作怪的大掌，整理着自己的衣带。李元徵见她恼了，柔声哄道：“嫣儿，并非我孟浪，我只是——情不自禁。有你这样的妻子陪伴身边，徵，夫复何求？”
　　楚嫣脸上又温热起来。李元徵说起情话来，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成婚数载，夫妻和睦，若非对他深有了解，真让人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情场老手，花丛英雄！她嗔道：“徵，便是情不自禁，也该分分场合，分分时候！你看你这样子，哪里是那个平日里‘宇量宏深，动必由礼，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
　　李元徵笑道：“你是我的妻子，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徵，而不是什么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