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执》牛一毛

14、吞噬一切

　　既然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净念挣扎起身，堪称磅礴的晕眩感令他双腿一软，再次跪地。
　　“差使！你怎么了？”明宗惊道。
　　随即，一股清凉侵入后颈大穴。
　　他侧目，见一只修长的手，两指指尖看似随意搭上脖颈，却点在要穴处。凉意顺着颈骨向上，最后汇入天灵，使视野逐渐清明，眩晕感亦减轻大半。
　　凉意来自指尖的温度，又似乎不只是温度。
　　“……经文是针对冥差的。”净念哑声道，“多谢。”
　　慕远目视远处：“神像下有东西。”
　　“我看到了。”净念与他对视一眼。下一顺，银链粗长了数倍，如裹挟飓风的恶蛟直扑众道人。
　　人鬼随之越出，奔向神像。
　　众道人乍见银蛟与二人影，皆面露惊诧，却瞬间镇定下来，口中更快地念词。
　　刺痛感再袭。净念忍痛冷笑：“凭你们，能挡住我么？”
　　　 下一刻，众人眼前银光大盛，视野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忐忑之际，只觉脖颈上箍了一道蛮横劲力，瞬间难以呼吸。
　　刹那，慕远的眼神扫来。
　　净念喝止道：“莫杀生！”
　　话音未落，人已跃至像前，与平躺的物什只有一步之遥。
　　这回他看清了——这是个带着面具的人。
　　此人□□，看骨架并非炽璟。体表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壳，壳内泛出淡淡的光泽，似乎盛着液体。
　　他不由起疑。
　　忽然，背后阴风乍起，慕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背后！”
　　一只枯手同时钳住他的手臂。扭头，一张铁青色的干瘪的脸——这是一具带着蛊毒的尸体。
　　银链瞬间化作银针，直戳尸体咽喉。后者中招，喷出一股恶臭的粘液。
　　净念侧身避过，余光扫过溅落液体，见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的蛊虫，恶感顿生。随即抽手，手臂一圈皮肤已然发黑了。
　　他一掌拍向行尸胸口，胸骨发出开裂的响动。随即，胸腔内一阵窸窣，上千蛊虫纷纷冲破皮囊。
　　再望四周，慕远正与大批包抄而来的行尸缠斗。而这些染蛊的尸体战力很强，目标亦十分一致：阻止人侵扰这具壳体。
　　净念扫一眼脚边行尸，顿时有了主意。
　　他蹲下检查片刻，从尸体胸腔掐出一只刚露头的蛊虫。这虫个头比其他虫稍大一些，浑身暗红，六脚颇长。
　　是蛊王。
　　净念：“退后！”
　　慕远闻声闪身。蛊王起飞至众尸头顶，身体崩裂，汁液四溅，尽数崩溅在众干尸上。
　　蛊虫闻到蛊王的气味，纷纷调转回头，涌向气味之所在。瞬间，其他干尸身上爬满了蛊虫，与体内的蛊虫相互残杀起来。
　　行尸顿时方向错乱，变作一群无头苍蝇。
　　净念这才抽身去看那具壳体，发现壳中人胸腔微微起伏，确有呼吸，心中暗惊。
　　这壳体，不是普通的东西。
　　忽然，他耳朵一动，捕捉到一丝声音，叮叮当当，清脆又冰冷——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锁魂链的声音！
　　是冥差。
　　净念暗道不妙。来者若是无浮，发现他在此，只怕麻烦无穷。
　　想着，便立刻将壳体扛上肩头，冲出洞口。
　　慕远见状，也不多问，只道：“这边！”遂矮身匿入侧方黑暗中。
　　见对方熟悉此间地形，净念略感意外，紧紧跟上，见一洞穴。刚进入，身后便刮来一股幽风——冥差与他擦肩而过。
　　好险。
　　他暗松一口气。
　　人鬼往洞穴深处走了片刻，至一开阔地停步。
　　慕远的目光从那人面具上一扫而过，摇了摇头。“……不是炽璟。”
　　“幸好不是。”净念将壳体放置地上，遂掌心拢起青焰，光亮笼罩住壳体。“你见过这东西吗？”他问。
　　慕远：“不曾。”
　　“我曾听说有一种入殓方式，是把尸体放到一张人皮里，祈求能够重生……你觉得，这会是入殓吗？”
　　“无法断言。但此人肌肤与壳液完全接触，想必壳液对身体有益。”
　　“壳液滋养着人？”明宗闻言凑上前，端详一阵，啧啧叹息：“太不可思议了……”
　　慕远忽然道：“此人已魔化。”
　　“魔化？”净念略吃一惊，“入魔者普遍癫狂，他却躺得安稳。莫非，是这壳？……”
　　慕远：“壳体镇压了魔气。”
　　“灵力竟强悍至此……”净念喃喃道，“无浮闹这一出——又是祭祀又是经文，原来是为了独占壳体。”
　　慕远：“壳体保留至今，说明他无法利用。”
　　明宗：“既不能用，何必这样费心护着？”
　　净念略一思量，冷笑：
　　“假若你有一宝，需要帮忙品鉴，却不愿出面求人。这时可以放出消息，自有行家上钩。”
　　“对啊！”明宗赞同，“无浮让众人把他当作神明膜拜，便是希望此物被世外发现，引起仙门的注重与调查，借机了解壳液。”
　　“但新鲜尸体抬到此地，必有冥使前来。他不想被同僚发现秘密，于是布下此障。”净念道。
　　“接下来做什么？” 明宗问。
　　后者眼中闪过异光，笑道：“剥壳。”
　　随即一把扯住慕远的衣袖。后者反应不及，被这么一拽，指尖几乎触及壳体。刹那间，壳体内的液体游走起来，迅速聚集在指尖处，撑起一个小山包。
　　慕远大惊，发力抽回衣袖，却被对方压住手腕。
　　“你做什么！”
　　“别动！”
　　净念紧盯着壳体的诡异变化，脸色逐渐阴沉。
　　慕远再度发力。这一次他动了真格，几乎将对方掀翻。
　　净念一个踉跄，仍死死钳住对方手腕，随即整个人胡搅蛮缠似的扑上去，将对方的手压上壳体——只听“噗嗤”一声，壳体似熟蛋壳一般遍布裂纹，泛着荧光的液体源源不断钻入慕远手掌，如同被掌心吸收。
　　与此同时，壳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壳内人体也逐渐清晰可辨。
　　壳液被吸收殆尽的瞬间，净念的手失去力道，由着慕远抽回。
　　沉寂许久。
　　净念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后者望着自己的手，无声一叹，不语。
　　净念突然攥住他的衣襟，迫使他直视自己，一字一字：“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做了什么？！”
　　“……与你无关。”
　　“慕远！”
　　“放手。”
　　慕远语气疲惫而冷漠。
　　洞内气压骤降，静得诡异。
　　“慕远，你真是个狡猾的猎人！”
　　净念冷冷笑起来。
　　明宗心惊胆战地退后几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冥差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处于极度失望、甚至濒临崩溃的状态。
　　黑暗中闪过一道寒芒。
　　锁魂链变作利刃，抵上慕远的咽喉。后者抬手卸去对方力道，而前者毫不迟疑，再度相逼……双方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亦缄默无言。各自深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在这沉默的对抗中，露出了冰山一角。
　　利刃扫过咽喉时，慕远抬手一推，将持器的手推开数丈。
　　“……这是我的私事。”他面无表情道。
　　净念冷冷笑了：“这个入魔的人呢？也是你的私事？”
　　话音未落，壳体发出一声轻微异响。
　　人鬼动作一滞，齐齐转眼，只见那赤身裸|体的人身上只剩一层薄膜。失去壳液滋养，壳壁皱皱巴巴地紧贴皮肤，那人身体逐渐干瘪腐烂，似乎也将化为干尸。
　　慕远突然道：“不好！”
　　净念：“什么？……”
　　下一刻，只见地动山摇，无数石块暴雨一般砸下，整个山洞连同隧道一齐轰鸣震颤，整座山仿佛发了狂，眼看即将崩解。
　　可这山高万仞，下临无地，一旦倾覆，定无生还之机。
　　净念手中利刃化回银链，如同充气一般迅速生长，足有两人合抱一般粗，盘于头顶，堪堪将碎石挡下。
　　震动方歇，只见眼前跪爬着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约有三个成人的体型，四肢奇长，躯干粗壮柔韧，灰白乱发间露出一张干瘪怨毒的脸。
　　那张脸，他隐隐觉得在哪见过。
　　那人嚎叫两声，四肢陡然膨胀伸长，朝他们扑压下来，欲将他们扣拢掌中碾碎，却因慕远的阻挠前进不得，便一种低沉到非人所及的声音嘶叫道：
　　“贱奴！你竟要毁我？！妄想！”
　　随即高歌：“日奄奄夜庸庸，善始无善终。盼兮妖神归不朽，信徒得永生！——”
　　净念心道：此魔犯了癔症？
　　慕远早已盘腿打坐，周身气息不断变幻，以念力牵制对方的动作，意图耗干魔物气力。净念不禁冷嗤——这般打法，恐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遂以银链纠缠魔物，自己则绕至其后，企图找出弱点。
　　然此物凶悍无比，根本无法压制。
　　净念心念电转，这山洞里除了壳体，是否还有克制此魔的东西？
　　此刻，慕远接近透支，身形微微晃动。魔物似感到威压有所减轻，卯足力气向他冲来。
　　霎时间，一条银链以刁钻的角度拦在他面前，堪堪挡下凶狠一击，自身却断去一截。
　　锁魂链与主人意念相通，疼痛几乎是钻心的，净念冷汗淋淋，低吼一声：“找出口！”
　　“出口塌了！”明宗在角落瑟瑟发抖地叫道。
　　“再找别的出口！！”
　　正吼着，却见慕远缓慢地起身，撑着墙壁一步步引导魔物远离，奔向巨像所在的洞穴。
　　“你想作甚？！”净念满头大汗地瞪着对方，脑海里随即蹦出一个荒谬的想法——难不成他想舍己救人？
　　明宗被沙尘埋没了半个身子，正呜哇乱叫。净念上前将他一把薅出来，“咱们赶紧离开这儿！”他冷静说道。
　　“慕仙师他……”明宗心有余悸地望向魔物的背影。虽然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鬼地方，他仍有些不忍。“我们当真不管他？”
　　净念没有再看魔物，只是摸了摸太阳穴。一直以来，他和身边的所有同僚均为了生存蝇营狗苟，自认为求生是天经地义。头一回见到所谓舍己为人之人，他实不知该如何承情。
　　“你我力薄，管不了了。”他摇了摇头，做出当下最有利的决定。这时，慕远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许是因为四周嘈杂，那声音听着格外低沉：
　　“谢你救了我儿。请务必帮我找到他。”
　　这两句话，多少有些交代后事的意思。净念点了点头：“好。”
　　话音未落，明宗却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差使，差使，你会不会造秘境术？”
　　闻言，净念心中一震，立时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不会建造秘境，”他目光如炬，“但也许，我们不需要建造秘境。”
　　随即，他手掌紧贴地面，细细感受地底深处热潮的轰鸣。片刻后，他倏然抬头，望向魔物远去的方向，勾起冷笑。
　　此时，在直面魔物的慕远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巨像。
　　这座像雕于洞壁，工艺粗糙，覆有薄薄一层青苔，无一丝铭文图案可寻。深嵌入地面的底座色泽更显古老，似乎此山存在时它便已存在了——慕远曾见过它多次，却百思不得解。
　　耳边一片混乱，他逐渐心生悲凉。
　　尽管曾料想过无数死法，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仍难以接受——并非因为直面死亡，而是因为再难实现的夙愿。
　　魔物愈发狂躁，将四肢探入松动的石壁用力搅动，似乎因为看到了巨像。顷刻间，巨石雨冲他砸来。
　　电光火石间，怨怒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如火星落枯原，熊熊焚烧。他无比憎恶自己，憎恶命运，憎恶身边的一切。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一腔愤怒烧成灰烬时，却望见一道灰影闪到身前，扯住他往一处石壁跳去。
　　魔物的重击瞬间落在他方才所在的位置。刹那间，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你听我说，”净念快速对慕远耳语，“你从这一点起步，往左走二——”
　　下一击来临时，他们分别左右跳开，落在约定的一点。
　　“后走三！”净念叫道，自己则躲过乱石，往右侧跃出。慕远按照他的话后退。在一人一鬼的引导下，魔物左右绕着圈，四肢来回踩在两条曲折的路线上，巨石不断落在它身后，在它踩出的地缝上予以重击。
　　山石堆满空间，可活动的地带越发狭窄，魔物发现他们无法跑动了，狰狞地大笑。
　　净念灰头土脸地靠在一处巨石上，望着魔物嚎哭般的笑，也缓缓笑了。

作者有话说

　　大改。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