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迷雾重重 ...
-
“贱奴!受死……”
巨掌从上方压下,青筋如同虬根布满表皮。慕远与净念对视一眼,分别拿起各自武器,往脚下的地面裂隙重重敲击。
只听轰隆轰隆的声音从八方传来,裂隙如同活了一般迅速生长,裂纹布满整片地面。紧接着,黑黢黢的地缝震颤着打开,如同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地缝中冒出红光,一股热浪带着硝石气息扑面而来——冥河的熔岩流正在升腾。
魔物被惊动,刚迈出一步,脚下地面便承不住重量,纷纷塌陷。随即,熔岩喷薄而出,暴涨数丈,黑烟与红焰在整片空气里蔓延。空中的巨石还未落下,瞬间化作飞灰。
魔物半个身体卡在地裂中,赤流爬满它的身躯。它发出惨叫,挣扎着往上爬,岂料这熊熊业火更加凶残,以燎原之势向它扑来。
叫声渐弱,它仿佛说了句话,“……”
净念知道大势已去,便开始思索如何逃脱山洞,并未在意其言;慕远却身形一僵,目光阴鸷地上前,从伞柄处拔出长剑,狠刺魔物上肢。
“贱奴!——”一声怒吼过后,魔物终于精力耗尽,坠入深渊业火,以己躯填补核心滚烫的欲念。
幽冥业火所至处,无论神鬼妖魔,皆无幸存。
魔物在中渐作灰烬。
地缝中涌出的岩浆仍在蔓延,如同刚出炉的铁水,所到之处一片火海。
山体内部的突变引得山表出现开裂甚至塌陷,走兽飞禽俱惊慌失措。万鸟腾空、狼奔豕突,地下千百孤魂成群结队现身,四处奔逃。
慕氏木屋的正堂,床榻上的老人突然睁开眼睛,似乎感受到地面深处的震颤。
紧接着,他剧烈颤栗几下,嘴角缓缓流出黑血。
心跳终止。
一人二鬼一退再退,最终无处可躲。前者深吸一口气,掐指念诀。一头是魔物,一头是业火,均是十死无生的绝境——明宗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爬上脚跟,钻心的疼痛。他心底忽生荒谬之感。
古人有言,生前有负,轮回难度。
诚未欺人。
他紧闭双眼,破天荒地打破自己贯彻一生的原则,喃喃祷告:
“普天,普天诸神在上……孤,有悔……”
“……一生有负妻儿、故友,有负栋梁,有负……战中罹难的上万。”
话音突然停住。
他听到一个声音。
“没事。”慕远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到身边升起一道青色的火障。透过火焰,他竟看到净念倒在屏障之外,身躯嵌入赤流中,如同被点燃的单薄宣纸,猛烈燃烧起来。
“差……使?!”明宗嘴唇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都结束了。”慕远望着缓缓变作齑粉的躯体,目光复杂地道。
——————————————
地上有千万重大山,地下便有千万层积。
岩层之下,是浩荡奔涌的巨河。沿河即幽冥鬼蜮所在。
一条通往冥府的甬道,成千上万的鬼火涌动着向前,如一条浩荡的长河。长河上空,四散奔走着形态各异的影子,往来不歇——
它们是于冥府受役的冥差。
甬道尽头,耸立一座白骨堆砌的塔。
净念的目光掠过塔顶,一眼便见到翻飞的白袍。
白袍男子遥望着脚下的长河,似乎陷入沉思。瓷白的肤色与面妆使他看上去雌雄莫辨。
净念不由低头转身,欲悄悄离开。下一刻,身体却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量拽起,风筝似的飞向骨塔顶端。
“净念。”
雌雄莫辨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净念忍住晕眩,伏身行礼:“卑职见过府台。”
“……舍得回来了?”声音幽幽道。
“卑职于浮云山遇咒术阻拦,无法将魂魄带回,故请求援助。”
“浮云山是无浮辖地。”
“属下已联系无浮,却无回应。”
府台无常面色无变,似早有预判。“与无浮又闹矛盾了?”无常轻声笑道,语气如同母亲正劝阻两个打架的孩童。
“他说,你半途将魂魄丢失,想畏罪潜逃……你啊,真是孩子气,一遇上麻烦就躲起来。”无常戏谑似的叹了口气,“唉,也不知这二人究竟有什么稀罕,竟让你这么冲动……连本府给你的这副身体都不要了。”
“卑职办差不力,有负信任,请求责罚!然,绝无叛逃之心!” 净念却浑身冷汗,一字一字起誓。
“笑魅,你紧张什么?……”
无常伸手按上他的肩头,抚去一丝褶皱,“我知道府里人心险恶,许多眼睛盯着我这位置。有人惮我,有人叛我,有人恼我,有人想取代我……”
他的目光含笑,在净念眉眼间逡巡,“唯独你,不会。”
“可怜的孩子……你没有心,也不懂欲望。只有我能给你心……别让我失望。”
………
“呃——”
净念陡然惊醒,浑身湿透,才发觉是一场梦。
四下一望,见自己躺在巨像底座上,壳体曾经躺过的位置。
周围飘散着尘土与淤泥的气息。无数巨岩碎块堆积在四周,将来路完全封死。
他费力坐起——方才情急之下,他强使自身魂火出窍,以阴火的气浪作屏障,保下一人一鬼的性命;而魂魄强行出窍所致的晕眩感,令他几乎昏厥。
再看自身,衣衫已烧成灰,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使胸口碗大的伤处被凝固的岩浆填充,看似一坨黑疙瘩;他的面具丢了,全身表皮无一寸不是焦糊,一条胳膊、一双手和双腿下半截皆不见踪影,整个人如同一堆破烂不堪的肉。
净念只愣了片刻,便开始思索给自己做一副什么样的拐杖好。
目光一瞟,便看到身侧——以他的角度看来最显眼的范围内——放置着五殿掌事赠的戒指。小白攀附在他仅剩的一只手臂上,将戒指一卷,送到他眼前,他立时发觉异样:戒指上原本闭合的鬼目,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像是假寐着偷窥外界。
也许是错觉,他心道,遂开始思索如何携带这物件。下一刻,首尾相衔的两蛇体突然变化,一端首尾解开,伸长,变作一条颈环。
净念戴上,不禁暗暗感慨五殿的神奇。此时四望,地底岩浆已融去部分山体,遇冷化作软蓬蓬的黑岩。整个山洞内热烘烘的。
而巨像所在的地段恰好是高地,不远处,一人一鬼正各自研究山壁。慕远一寸一寸摸索着,明宗则扒拉着碎石,不停叹气:“嗨呀!那团火要是能多烧一会儿,把这石头都化开……啊!”
见底座上突然矗起一具瞪着眼睛的人形黑炭,明宗先下意识惊叫,超高的情商让他立时转变反应,使叫声里带了些惊喜:“……差使,你可算醒了!”
“……方才,多谢。”慕远向他颔首,眼底却是波澜不惊。
净念对此不以为意,“你们别费力气了。来时我已经看过了,这山洞岩质特殊,不会轻易被震出裂隙。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就是咱们走过的那条。”
他望向洞顶。以他们所处的位置,上有万丈岩层,四面有重重巨石。虽说他和慕远可以合力打通一条路,却需耗费大量时间。
他绝不能在此地消耗太久。
“啊!这可怎么办……”明公骇然。
净念挪了挪身体,脑中刺痛感再袭,遂揉着太阳穴道,“我想不出办法。仙师,你对这里比较熟,知不知道有什么密道?”
这时,明宗惊叫:“你们看,岩壁上有两行字!”
净念:“写了什么?”
“未看清,多半是遗言,也可能有这山洞的线索。仙师你来看看!”明宗踮起脚尖,却与字迹仍有距离。
慕远上前:“此洞岩壁较外间更坚实,应该曾被加固过。而许多工匠们有随手记录的习惯。若是他们留下了信息,定会提及此地的结构。”
他顿了顿,认真道:“呃……这字我不太认得。”
明宗:“你竟不认得大篆?”
慕远:“……何为大篆?”
明宗:“仙门人不是自称通晓古今?”
慕远:“那是宗主们的说法。”
净念打断他们:“我说二位,你们动作快些!”
明宗:“帮我垫个脚。”遂仔细研读石壁上的字迹——共约几十字,痕迹不深,极难辨认。
“吾曾立誓,弃正统、辟蹊径,愿寄此身予神魔,以求大成。”
“五载朝圣,四载堕魔,终得今朝,将跨阴阳、脱六合。得天眷,今归去兮!……什么鬼东西?”
莫说明宗一头雾水,连净念也大感失望。一旁的慕远沉默不语,不知在思忖什么。
“得天眷,今归去兮……看来,他死前没有任何痛苦,反倒很高兴。”明宗啧了一声,“难不成缩在这里太久,魔怔了?。”
净念将目光转向慕远,“仙师,我记得你说这魔物从前是个人——这字会不会是他写的?”后者略一凝思:“除了他,没有第二种可能。”
净念叹了口气,“找找这洞里还有什么。”遂将注意力转移至一旁的巨像上。
巨像高约三丈,兽面蛟尾,是妖神于民间普遍的印象。
妖神,二十多年前曾现身覃国国观,屠杀万名修士,血洗诸多仙门后退走,再无踪迹。之后,九州妖兽遂纷纷作乱,引发人世浩劫。妖神因此被世人称为“邪神”,寓意着灾祸与不祥。其塑像常被用来诅咒他人,或标榜异类。一些旁门左道惯用其坐镇宗门。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巨像的底座,突然顿住。
“这底座有些问题——”
慕远望他一眼。
“是啊。从第一眼见到它,我就觉得它和巨像格格不入,应该不是同一时期出现的。”
净念抚摸着巨像上表面的苔藓,“底座与山石的成色相同。它们是同一时期。往上的部分颜色就不大一样了,稍微新了些。看来是先有底座,后来才有石像。”
慕远望了望巨像,却否决:“是石像在先。”
净念眯起眼睛:“请赐教。”
“青苔。”对方指向底座。
净念这才发现,底座的岩石表面虽然湿,却是干净的。
青苔生长需有光照与湿度。此地无光,故底座不生青苔,但巨像表面却有许多。
慕远仰头望向洞顶:“这一位置应该有条裂谷。若我所料不错,石像出现时,此穴尚未封闭。而后,工匠将穴封闭,才有底座与壳体。地面上的符篆,也是那时留下的。”
“那为何底座颜色……”
“做旧。”慕远道,“市面上技艺纯熟的匠人,完全可以做得以假乱真。”
净念一凛,眼前仿佛笼罩了重重雾霭。
“为何要这么做?”他喃喃道,“误导后来人么?”
慕远沉默许久。在净念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却开口:
“许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提示后人。”
“……提示?”净念一愣。
在传统的理解中,类似障眼法多用于掩盖真相与欺骗他人。慕远却认为,这是先人传递隐秘信息的方式。
“资历深的匠人不会留下这种破绽。这是他有意为之。”慕远道,“底座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