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宸宇

39、网包鳜鱼

　　“姑母是厌烦侄儿了？”杜敞垂头，假座个灰心丧气的样子。
　　闻言，老太太拿指头虚点着他笑骂：“混是个没良心的，姑母待你如何，你说出这话来！”
　　杜敞惫懒的勾出个坏笑：“您待侄儿自然无微不至、巨细靡遗，我是说，这都要阳春三月了，正是这儿最好的时节，您要撵我回去就太不近人情了罢。”
　　老太太捏着眉心埋怨道：“你说你母亲明明晓得你是个泼的，还不遣个得力的来，”拿眼扫了下头跪着的管事，摆摆手继续道：“罢罢罢，你们先下去安置了，瞧这一时半刻也是回不去的。”
　　底下跪着的管事便被邹妈妈领去前院，与留在外头的随扈一行人等住下不提。
　　京城来人了，但杜敞却没有回去的意思。这一点不用打探，次日两姊妹问安时，偶遇着便宜舅舅，蒋萱便知道了。她自认为从来没有什么出挑的举止，如果老太太能容忍，蒋萱倒想一辈子当个死宅。她不是一个摆不正位置的人，就她这个尴尬的身份，在婚事方面，若要攀高枝儿，至多是个良妾。上辈子残留的那点子少得可怜的粉红绮思，也在这个由男人制定游戏规则的时代，被理智抹杀为零了。昨晚想了大半宿，还抱着是她自己想太多的侥幸，蒋萱不动声色按部就班，但不知是不是疑邻盗斧的缘故，即便是在老太太跟前说笑，偶尔也能感觉到目光的分量。蒋萱只得减少去椿萱堂的次数，假借要去顾妈妈那里学蒸花露，老太太便也不疑有他。
　　顾妈妈的院子旁边开了一片地，平日里莲香、荷香帮忙照看着小厨房，顾妈妈就得空自家种些小青菜。老太太祖籍山|东，长在京城，谷雨前的膳桌上，总少不了香椿芽这一味。香椿嫩芽用沸水焯过，凉拌豆腐或是面筋，都是清爽宜人的绝品。
　　蒋萱领着香橼到顾妈妈这儿打发时间，顾妈妈见她穷极无聊，便发了她个小篮子去摘香椿芽。香椿跟韭菜似得，摘了一茬又出一茬，越长越旺，还总能保持鲜嫩。主仆二人摘了有小半篮子时，香橼忽然捂了肚子道：“姑、姑娘，不成了不成了！奴婢实在是肚子疼，得借用顾妈妈的净房了。”
　　蒋萱原以为是香橼躲懒要脚底抹油，但见她脸色蜡黄不似座戏，倒也跟着担忧起来：“只是肚子疼么，要不要去瞧瞧大夫？”
　　香橼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忙忙的把另一个篮子塞给了蒋萱道：“不用，姑娘也别跟着，怪腌臜的，奴婢去去便回。”来不及多作解释，便一溜烟的去了。
　　蒋萱无语了一瞬，只得搁下香橼的篮子，继续摘香椿芽。
　　“你也爱吃这个么，我们家倒也有许多香椿树。”
　　蒋萱险些扔了手里的篮子，面色不善的转身瞪着始作俑者，一句“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呀！”就要脱口而出，却是硬生生的被杜敞灼灼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蒋萱抿了抿嘴，皱着眉头道了个万福：“舅父。”咬音略重，是委婉的提醒。
　　杜敞收敛了下逼人的眼神，声音低沉道：“我同你并非舅甥。”
　　蒋萱倒退一小步，板着脸道：“对，应该是叔侄的。”
　　杜敞弯唇一笑，挑着眼尾看蒋萱：“若是叔叔与侄女，我也不会处心积虑的站在你面前了。”
　　蒋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害了香橼的人就在眼前。她只是大声打断杜敞：“不要自以为是！你如此无礼，又凭什么！”边说边倒退。
　　然而杜敞也不甘示弱，上前一大步，俯身扯住蒋萱的手。蒋萱大急，拼命甩脱，可力气悬殊，挣脱不得。
　　蒋萱压着嗓音吼：“放手！你、你再如此，别怪我不留情面。还不快放手！”
　　“我会护着你，你别怕。往后也不用谦让她们，大可恣意度日。我去求姑母，只要你点头应了我。”
　　蒋萱猛的抬头，满脸不可置信，抖着唇道：“你是失心疯了么？怎、怎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杜敞皱眉还想揽蒋萱入怀：“我也觉着我是失心疯了，睁眼闭眼你都在我眼前笑…”
　　蒋萱趁着杜敞迷茫之际，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迎面骨上。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手趁他吃痛，反方向用力一推，终于挣脱挟持，她二话不说提着裙角便跑回了顾妈妈的院子。
　　……
　　次日，杜敞按时去了马厩，却只有陶娥和陶勖在。两个小的给他见过礼起身。
　　陶娥不等舅舅开口便道：“姮妹妹身上不大爽利，让我跟舅舅告几日假。”
　　杜敞急忙问：“怎的就不好了，昨日还好好的呢？”
　　陶娥也目录困惑嗫嚅道：“方才她的丫头去我那儿说是烫伤了脚，让我同您告假，缘由我也没细问，等回去在去她那儿瞧瞧。”
　　杜敞的眉头皱的死紧，摆手道：“嗯，你们先散散。”指了赵生去看着，自己却坐在半亭里兀自出神。
　　蒋萱的脚面儿上被灯油烫起了一大片燎泡，拿剪子把袜子揭开时，再三小心仍是粘连下了皮肉。蒋萱这个苦主还没怎样，倒把一屋子丫鬟吓白了脸儿。还是她攥着一手心的冷汗，指挥砚儿和林檎帮着处理的。因是晚间，蒋萱便没让她们去惊动椿萱堂。正好有杜敞送来的上好烫伤药，歪打正着派上了大用场。
　　蒋萱用帕子抹去疼出来的薄汗，还忘不了打趣：“六舅舅真是神机妙算，早知道不该同他学御马，该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学习卜卦算命来着。”弄的砚儿和香橼她们哭笑不得。次日一早砚儿便去禀了老太太，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分明，便是蒋萱自己的全责，也免不了罚去一个月的月钱。老太太嘴上骂着“小冤家”亲自来了奢绿轩坐镇，让婆子请来外头的大夫，给开了发散热毒的汤药，用砂吊子煎了一帖，盯着蒋萱服了才缓过一口气来。老太太挨个训斥了一遍。最后还是蒋萱再三恳求，才送走老太太这座大佛。
　　蒋萱歪在榻上，伤了的脚不能穿鞋袜，敷着药晾在被子底下。
　　养伤期间只有陶娥方便来瞧蒋萱，半月中探访了三次，待柳絮满天飘时，烫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了。起码生活可以自理，走路再也不用满屋子乱蹦跶了。蒋萱院子里头有一架葡萄，去年仲夏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果子，不晓得有多惹人喜爱。今年许是冬天没护好藤蔓，开春以来便涨势不好。蒋萱索性让她们补栽几颗葫芦，恁时可以吃，熟透了又可以玩儿。她倒要看看，书上说的三月三种出的葫芦生长最旺盛，是不是真的。
　　蒋萱坐在逍遥椅里，瞧着丫头们忙忙碌碌，她们养的兔子在月桂底下一窜就不见了。如洗的天上飘过一片流云，遮了金灿灿的日头。砚儿用帕子掸去蒋萱肩上粘的一朵柳絮，蒋萱回神，扭头冲她莞尔。砚儿坐在一旁的鼓凳上随口道：“六日便是姑娘的生辰了，她们几个都说要特特摆一桌贺一贺。”
　　“好呀，我作东道，把顾妈妈、莲香荷香也一并邀来，人多才热闹呢。”
　　香橼凑过来抚掌喜道：“诶，小姐们一起过生辰就是好，午间能得着赏儿，晚上关起门来自家又能热闹一回。”
　　砚儿不动声色的睨了香橼一眼。香橼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讪讪的寻了个由头便溜去葡萄架子那边。蒋萱又不是木胎泥塑，怎会不明了，晓得她们的好意，也岔开话头道：“早起吃的酱莴笋挺新鲜的，回头午间咱们也用它斜切成片，同笋片一起炒来下饭，”起身续道：“现在还有嫩些个的柳芽么？用水焯一下拌个豆腐干也不错。”
　　砚儿含笑道：“是，奴婢这便去顾妈妈那儿瞧瞧还有没有。”
　　蒋萱瞥砚儿：“有甚好笑的？”
　　砚儿忍俊不禁：“想起姑娘你说过的那句话了——‘百善孝为先，万事吃饱了先’。”
　　蒋萱点头：“嗯，很押韵，没毛病。”
　　入了季春，，早晚仍要穿夹的衣裳，白日里风和日暖，却是只穿着夏衫也不为过了。。三月初六是正日子，因她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三，都还不到及笄，依着往年的惯例只办一次丰盛的家宴便罢。老太太自家让针线上的给一人做一身精细衣裳，另外打一套新鲜式样的头面。大太太送的是一副锁片和一对儿虾须镯子。
　　“姑娘快瞧瞧六老爷送的什么生辰贺礼？”香橼捧过个朱漆螺钿的匣子，笑嘻嘻的问。
　　海棠忧心忡忡的瞥了蒋萱一眼，就见她们姑娘倒是镇定的很。其实蒋萱也心里没底，毕竟中二期的少年都无法无天惯了。匣子方一打开，就见流光溢彩——原来是珍珠攒的两朵珠花，每粒珍珠都发着粉红色的光华，应当属于上品的粉珠了。众丫鬟纷纷赞叹出声。蒋萱也笑，却不是因为礼物的价值，而是发现杜敞没到中二病晚期，兴许多吃药还有救。
　　老太太很高兴，招呼大家入席：“年岁长了就爱凑个热闹，今日为我两个孙女庆贺生辰，是喜上加喜的好日子，，你们都莫要拘束，快快坐下罢。”推让了一翻，两个寿星便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身边。蒋萱没事人一样，完全无视掉杜敞的关注，装作很垂涎那花梨木圆桌中间的‘网包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个时节合该吃鳜鱼。将新鲜的鳜鱼剃剥干净，鱼头鱼尾分开，把中间鱼身晶莹剔透的肉修成十二块、腌渍入味，每个下头铺垫上网油，顶上盖一朵冬菇，上锅蒸出鲜美的汤汁，把汤汁逼出来，加佐料另外勾芡，淋在一个个鱼球上，用长的鱼盘盛着，瞧上去便很有食欲。
　　“要不知两位外甥女差着年岁，还以为是双生子呢。”杜敞这话方一落地，蒋萱的眼皮便跳了一跳。
　　这问话旁人都不好接，只得老太太开口，她老人家笑容微滞，但不过一瞬而已：“尚文不晓得么？”探手牵了蒋萱的手又道：“姮姐儿是个可怜见的，今个儿也算是她的好日子，你便莫要勾起她的伤心事了。”闻言杜敞哼笑一声作罢，老太太心中困惑却也只得招呼众人添酒夹菜。但显见着杜敞郁郁下来，一眼没看见便多吃了几盅酒。
　　蒋萱心底恨的咬牙切齿，面上还得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给老太太盛了一小碗酸笋鸡皮汤：“外祖母，尝尝我同顾妈妈新创的汤品如何？”
　　“哦，这汤叫什么名儿？”别管心下怎样，面上总要好看。是以祖孙两一唱一和的。
　　蒋萱将汤碗搁在老太太手边，放好瓷勺道：“酸笋鸡皮汤。很是开胃解腻的。”
　　老太太品了一勺儿，点头赞道：“果然不错，你们大家也尝尝。”
　　这时生辰宴才又重归表面上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