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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月牙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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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老爷醉了,先扶去西厢醒醒酒。我也乏了,都回去歇了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着杜敞面红耳赤,酒吃的急,一下子便上了头。老太太心下有事,到了伐,宴席便散了。蒋萱若有所思,,远远扫了眼杜敞被书僮搭着胳膊架出去的背影,心下不安,但迎上砚儿和海棠,只得微笑着掩饰过去。
“今日散的道早。”砚儿搭着蒋萱的手道。
蒋萱点头:“外祖母到了伐,大家就散了。诶,可瞧着大姐姐,怎的一晃儿就不见了。
海棠紧跟一步道:“姑娘寻大小姐作甚?方才一出门便让大太太叫走了。””
蒋萱叹气,摆手道:“无事,只是想单独给她贺一贺。毕竟是我扰了她的好日子。”
三个一齐默了默,海棠打起精神道:“她们在院子里早热闹起来了,香橼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面鼓,说是晚上要玩击鼓传花,正遍寻不着鼓槌,要拿擀面杖儿充数哩。”
说着快到了奢绿轩,转角一个半大的人影儿一闪便不见了,蒋萱假作不知,若是过去,还有心情逗一逗海棠,现下心绪烦乱,要不是两世为人,怕是早露出马脚来了。方绕过当做影壁墙的假山,就见奢绿轩所有丫鬟早候在那里,见了蒋萱齐齐俯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愿姑娘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即便蒋萱做好了心理建设,着实还是被吓了一跳,跳完便不由自主的噴笑出来:“你们这是什么阵仗,倒挺别具一格的。”
众丫鬟起身,嬉笑着把小寿星簇拥进了屋。明厅里焕然一新,条案上供着新减的两竿青竹斜插着一枝桃花。红酸枝的大圆桌早摆放停当,上头搁着糖果的攒盒,有蒋萱爱吃的一窝丝,还有荆芥糖、牛皮糖、玫瑰糖、松花糖、雪梨糖、酥糖;干果子盛在五彩的瓷豆里,有苹果、瓜仁、福橘、琥珀核桃、椒盐榧子、蜜渍栗肉……总而言之,一眼看去满满当当堪比过年。
蒋萱被她们感染,也打趣道:“这样看来,还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们了,原来还能如此窗明几净呐,可见日间都是在躲懒。”
知是蒋萱促狭,香橼也不依,上前挽着蒋萱的胳膊摇来摇去:“姑娘惯来会打趣,也不说赏我们些什么。”
“好好好,今日欢喜,便赏你们每人一对儿清玉的耳坠子。砚儿去里间拿来罢。”香橼本意也是凑趣来着,真没想到蒋萱早有准备。奢绿轩连同两个跑腿的小丫鬟都得了赏,人人哪有不喜欢的,院子里便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中,直至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
荷香先到一步,带来了几碟子冷盘:白煮肥鸡、嫩鹅、糟笋、酥鲫鱼、晾干肉、熏蛋,样样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精品,不吃酒实在辜负了这些。
蒋萱开春正在抽条儿,现如今都比顾妈妈高了。是以按着顾妈妈的双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压在左近的位子上坐了:“妈妈且宽心,不是还有莲香姐姐么,你便生受这一会子罢。林檎,给妈妈斟满酒。”
顾妈妈闭眼深吸了口气笑道:“哪里弄的金华久,闻起来有些子年头儿。”
“我十岁那年叫人出去买的,统共五小瓮儿,今个儿人凑的全,便起出一小瓮大家来吃。你们别愣神了,都坐下,难得这一遭。”蒋萱招呼跟着她的这些丫鬟。
顾妈妈也帮着搭腔:“莫让了,都听你们姑娘的,快快坐下罢。”
林檎转身出去:“我去寻莲香姐姐来。”
乱了半日才一一入了席。推杯换盏了一圈,桌上撤去冷碟儿,替换上红汤野鸭烧肉块、元宝肉、酥皮虾圆、蚌螯豆腐皮、鸡丝煨笋尖……众人轮番出去端菜帮手,虽不时缺少一个两个的,倒也没断了热闹。
莲香出去须臾,给蒋萱单上了一个海棠口的浅盘。蒋萱一见便挽住顾妈妈的肘窝喜道:“就晓得妈妈疼我,恁多的月牙肉,得多少条鱼呐?”
顾妈妈只笑不语。蒋萱见一杆子人都望着她,拿手互着道:“都别看啦,妈妈只疼我一个,没你们的份。”大家闻言自是忍俊不禁。
蒋萱低头去看浅盘里,浮在毕莹莹汤羹上月白的鱼肉。顾妈妈解释道:“蓬蒿菜拧出的汁儿和清肌汤一起把月牙肉滚上一滚,最后勾个薄芡。”
蒋萱用勺儿偠了一块月牙肉送进嘴里,鲜的眯了眼:“真是太靡费了。”
顾妈妈饮尽杯中酒抚了抚蒋萱的后脑勺道:“靡费什么,你妈妈我在厨下旁的没有,这些再轮不着你,可白白活到这岁数了。”
蒋萱餍足的弯了眉眼,感觉很幸福。
顾妈妈让莲香和荷香左右搀了,起身道:“真是不中用了,吃几杯金华久也能醉。妈妈得回去躺一会子,不然,明个早起老太太该罚我了。”
蒋萱还要挽留:“妈妈在我屋里歪一会子就是,这才不到酉时呢。”
再三留不住,蒋萱挥手让砚儿硬是塞给荷香莲香一人一个荷包:“她们人人都有,今日我是寿星,都沾沾我的喜气啊。”
众人一齐送走了三人,从新布置了碗盘杯盏,香橼果然拿出一面小鼓来,指了郁李去打鼓点,绢花攒出的球儿也是现成的。
“只是该罚些个什么呢?吃酒定然不行,明日还得当差呢!”香橼捧着绣球道。
蒋萱沉吟,忽然击掌道:“就罚抽签吧,去岁买了就搁在亮格柜子底下,我一人摇了两回也是没意趣。”
众人那有不应的,不多时万事俱备,绣球拿在蒋萱手中,鼓点儿先缓后急,蒋萱先犯坏,总拿着就是不传给香橼,还做了次假动作,闹得连木讷的林檎也笑起来。“咚咚、咚咚、咚——”鼓点戛然而止,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香橼在最后一瞬,硬是把绣球塞在蒋萱手里。“所有人都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香橼拿袖子揩揩眼角沁出的泪珠儿道:“青天白日咱们多少对儿眼睛瞧着哩,姑娘你可不能不认账呐!””
蒋萱假座恼怒道:“你们可都瞧见了,到底哪个骗赖。”
众人很配合,忙忙吃茶的吃茶,夹菜的夹菜,看天的看天,寻蚂蚁的寻蚂蚁。蒋萱环视一圈不由气苦,捶胸顿足道:“罢罢罢,不过是抽个签而已,又不消罚酒。来啊,将签筒呈上来。”
众人这才你推我搡的把签筒递在了蒋萱手里。蒋萱“天灵灵地灵灵”的一通好摇,须臾,一支竹签越众而出,“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香橼赶忙替蒋萱拾起,双手奉上。蒋萱自己去看上头的小字:
“冬去春来燕归巢,福祸相依谁能料……”待要翻过来看下一句,却有个小丫头匆匆跌进屋来道:“邹妈妈来了,姑娘,怎么办?”
蒋萱和一干人等全站起来,,蒋萱蹙眉:“无妨,你自去开门便是。”小丫头飞奔去了。蒋萱见她们各自快手快脚的规制了下,又道:“怕是老太太寻我有旁的是,与你们无干系,都慌什么?”
郁李苦笑:“毕竟咱们同姑娘一个桌子上用膳,实在不成个体统,姑娘您不计较,怕是邹妈妈那过不去。”众人虽没复核,但显然是赞成郁李的说法。
蒋萱正无奈,邹妈妈读个挑帘子进了来。
蒋萱起身先问:“有劳妈妈,不知老太太有何事?”
邹妈妈面无表情道:“老太太请姑娘去椿萱堂一趟,有几句话要问。”
砚儿和海棠一前一后都要跟着蒋萱去,邹妈妈冷冷的瞥她们一眼道:“不必了。还是尽早拾掇你们这一摊子罢。”砚儿只得垂头应诺,蒋萱也趁邹妈妈不注意,冲着她们摆手,示意不会有事的,这才转身跟着去了。
杜敞直睡到申时过半才醒,只觉着口渴,赵生听见响动,忙侍候着杜敞吃了半盏茶。
“六爷在躺会子么?”
杜敞揉了揉太阳穴才起身:“不了,还是回去睡的踏实。”
赵生在外头候着,杜敞问过门口打帘子的丫鬟,听说老太太没歇下,便径直跟着进去了。宴居室里茶香袅袅,老太太指了椅子让杜敞坐了,才淡淡的道:“来的正好,你母亲又来信了,催你赶紧回京,不然她便要亲自来提你了。”
杜敞吃了口茶道:“我娘亲自来也无济于事。”
老太太抬了下手,屋子里伺候茶水的舜华便静悄悄的退下:“老太太陈了口气道:“你在我这儿赖着,也不见你出去逛。我就不晓得,你这是为了哪般?”
杜敞与姑母锋锐的目光对视,然后她猛的跪地道:“求姑母让姮姐儿跟我一起回京!”
老太太气的指着杜敞的手都在颤:“你这是枉顾伦常让我们杜家蒙羞——”
杜敞原本垂着的头豁然抬起:“姑母莫要拿杜家的声誉来压我,您明知她并非你我的血亲。可笑她白白姓了杜,该换姑祖母的不换姑祖母,该叫叔叔的不叫叔叔。是您将她至于这种尴尬的境地,你若不怜惜她,不如让我带她走。”
“啪啦——”老太太将茶盏掷在杜敞身前,瓷器应声而碎,茶汤溅在杜敞石青色的衣摆上。老太太怒道:“这是她同你抱怨的?”
杜敞眼中亦有翻涌的惊涛:“姑母为何先疑了她?可见您本就对她有芥蒂。”屋子里一时间只有西洋钟“咔哒咔哒”的声响。
老太太怒极后显得十分疲乏,缓了缓才道:“你先去西厢用晚膳,等回头我问过她,若她愿意与你回京,出了陶家的门,这世上便再无杜姮这个人,你们往后如何也字与我无干。”
杜敞先喜后忧:“姑母,此话当真?”老太太合眼不语,只点了点头。
杜敞连忙起身:“那您若辖制她说不愿呢?·我要在屏风后亲耳听见才作数。”
老太太顿时睁开双眼,看了杜敞半晌+++:“下去吧。”
杜敞还想说些什么,见姑母已经合上眼,悻悻的去了西厢。出来便遇见了邹妈妈。邹妈妈唤了舜英领着杜敞去西厢。自家忙忙进了里间。见着老太太气色不佳,上前给老太太顺着后背:“老太太万万保重身体。”
“不打紧。待会子等尚文来了你再去把人叫来。”
“是。”邹妈妈答应了。见老太太好了些,才出去让舜华给老太太换上新茶。将将收拾停当,杜敞早风风火火的撩帘子进了来。
“姑母,可以去唤姮儿来了。”杜敞已然换了身直裰,胡乱用了两个火腿卷子便过到这边。
老太太一眼也不看他,只示意邹妈妈。邹妈妈应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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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萱立在帘子外,邹妈妈示意她进去,自己却立在门外。给老太太行过礼,站直了身子,先打量老人家的面色,见还好才道:“外祖母晚上少吃些茶才好。”
老太太闻言盯着蒋萱看了半晌道:“尚文方才说他明日便起程回京…”看着蒋萱的神色不疾不徐继续:“你来时虽然前尘尽忘,却没刻意隐瞒你的身世。又说起此事,倒也没有旁的。你与尚文自然不违背什么伦常。”蒋萱闻言“噗通”一下子便跪在了地上,惊慌失措的张口要说话。老太太缓缓打断:“他同我求了你去,我绝不会阻拦你,你只说愿或不愿。”
蒋萱深吸一口气,才道:“姮儿实不知六舅舅元和如此说,我从始至终都当他是长辈,并无男女之思,亦无愉悦。此事我自然不愿。”磕下一个头去:“请外祖母给我做主。”
杜敞闻言哪里还能藏得住,从屏风后冲过来,一下子便把蒋萱扯起,埋怨老太太道:“姑母言辞太过生硬了,我不信姮儿此话出于真心。”转脸渴盼的盯着蒋萱问:“姮儿你莫怕,有我你大可对姑母坦白。”
蒋萱气的嘴唇发颤,恼怒的甩掉杜敞的手,倒退几步:“我不明白你怎会自负到如此境地,为何三番两次不信我并不爱慕你,你若执意逼迫我…”拔出头上的小簪,抵在喉间:“今日我便死在此地!”
杜敞面色灰败,目光黯淡,怔怔的看着对面决决的人,自言自语道:“竟真是不愿的。”哪里还有起初洒脱的样子,就这般失魂落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