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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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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下有人冷冷地哼了声,嘲弄和不屑传过来极其的刺耳。一直以来秀才对我们都是不咸不淡的,他看我们的眼光总带着戒备和不信任,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但还是让我极其的不舒服。我刻意地咳了一声,只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那什么,你叫福娃吧?”
秀才的目光像剑一样带着寒光逼视过来,我没想好该回应以什么样的表情,只能用一本正经代替尴尬。“我听兽医这样叫过,我想那应该是你的乳名吧。”我的近乎套得很拙劣,但很有效,他的咄咄逼人中透出了感伤,“很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我不失时机的直奔要害,“秀才,问句不该问的,你,你不是已经阵亡了吗?”一句话,立刻忙坏了所有的脑袋,来回奔波在我们中间,茫然地看着我们的交流。那也怪不得他们,毕竟那封信只有我看过,没错,就是那封信要了兽医的命,他真的是伤心死的,为了眼前还活生生的人。
“阵亡?哈哈哈哈……”我的话并不好笑,却惹来了一连串让人心悸的笑声,乐弯腰的同时,还招惹出了眼泪,我们木然看着他的悲愤和痛楚,就像当年我看着兽医坠入伤心的深渊一样无力。“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笑够了,伸手抹了下眼睛嘲弄地瞪着我。是的,这是我极不聪明的卖弄,在他的笑声里再无所遁形,我错了,这个借口的确很拙劣。
“不是阵亡?那是什么?”阿译最近很抽,所以十三点犯得很频繁却没有人拦着他。秀才转而瞪向阿译,“是什么?枪毙,枪毙懂吗?”听他这么说,后者习惯性的难堪又有些紧张,他想躲开那犀利的质询,可左右为难间竟然躲开也不是,回瞪又觉得失礼,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眼睛放回了膝头的本子上,恨不得自己也钻进去。
秀才并没想难为一个总不知该把自己放在哪里的糊涂虫,他把那种愤慨投向了我们,“当年,我不顾病重的母亲毅然离家从军报考了军校,为了把小鬼子打出中国,赢回一个安宁的家国天下孩子只能不孝。而我做了这么多却一败涂地,全输了,一路的溃败,逃得比老百姓还心安理得,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底在为了谁打仗。如果糊涂下去我可以忍受,那么我绝不能容忍向侵略者低头,做个奴颜婢膝的奴才。我试图阻止他们,却换来了一颗子弹,那本该是射向小鬼子的子弹啊。”
他几乎是嘶吼出最后一句,他在颤抖,那是由于过度的气愤和绝望,我也在颤抖只是因山里彻骨的寒气透进了心窝。我终于能理解他对我们的态度,被刀子割过的人会很有记性地避开刀锋,他现在根本是把我们当成危险品看待,可又有谁能责备他的不是呢?
“然后呢?”死啦死啦抱着膝盖,歪着脑袋,纯真到近乎懵懂,秀才怔了一下才说,“我被打中滚下了山坡,再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家私人诊所里,王医生说,我已经晕迷了两天,能捡回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后来我就在诊所里养伤,伤愈后他希望我能留下来当助手,心灰意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望,也就安心的留了下来。直到有一天,无意中遇到了曾和我一个战壕里蹲过的弟兄,他也不愿成为日本人的走狗逃了出来。他说,已经写信给我爹报了噩耗,却听说我爹也参了军在到处找我,后来跟着远征军去了缅甸,我这才千里迢迢找到这儿。”
“后来呢?”死啦死啦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连腔调都没变。秀才终于被他听故事般的闲适态度激怒了,“后来你们来了,轻描淡写的一句阵亡,就说我爹已经不在了,我还能干什么,已经没有后来了!”
“后来,你想来找你爹,放下了心比天高,放下了精忠报国,什么都不想了,只要爷俩平安回家好好过日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呢?”死啦死啦在给他的故事续写一个更接近真实的结局,一颗潜藏在绝望背后的种子被他挖土刨坟般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秀才像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靠着大树,失了神的眼睛飘向九重天外。世航在我们的指导后已经学会了枪的用法,正拿着一块破布擦拭着新到手的宝贝,专注之余,随意地叨念着,“一心一树一菩提,心放不下,诸事皆虚妄。”
死啦死啦把笑纹堆上脸,他连眼睛都在笑,饿了大半个月好容易偷到一只鸡的狐狸可能也是这副德行吧。“哎,秀才,打过胜仗吗?大胜仗?”我的团长不损,却一语戳进了他的心窝子,给自己招来了更为敌视的眼神。
这要是放在从前,我一定也会这样瞪他。而死啦死啦并不在乎对方的不友善,他当那是羡慕,而我却认为是嫉妒。所以这货继续嘴欠,“没打过吧,可我们打过!”他臭不要脸的炫耀,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得意,就算你想不理他,却无法避开那欠抽的得瑟劲儿。
秀才只能尽量不去瞧他,可架不住那个货自己往上凑。他四肢着地,像只硕大的癞蛤蟆盯上了岸边红嘴白毛的大天鹅,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往自己身边拉,“想打胜仗不,想就跟着我们干,但是,得帮我做件事儿。”
不用从脑子借道,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事,他七拐八扭最终还不是要一个人选。死啦死啦再三的斟酌选中了他,一线生机之下是希望还是毁灭,只看这个人会把脚踏在哪一边。“不行。”理所当然的拒绝,秀才连想都没想就让他的期待做了古。
可死啦死啦想得到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发掉,他仍锲而不舍地循序善诱,耐心地出人意料,“你尝了一颗果子就说整园的果子都是酸的,那甜的和涩的是不是应该自己跳出来让你咬上一口才算是讨还了公道。大师刚刚说一心一树一菩提,菩提树下有佛祖,佛祖身边有落叶,落叶下有尘土,你的眼睛放在哪里心就在哪里,无非是看到了什么不是吗……”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盯着秀才看,秀才的不耐烦已经被沉思代替,死啦死啦眼神闪了一下,他看到了希望,“我现在需要一个人下山搬兵,成败与否,我们还能不能活下来,都系在这个人的身上。你可以拒绝,但我更愿意看到你应下来,谁都没有多余的命猜测一个结果,但我们愿把所有的性命都压上,只因为你是兽医的儿子,信得过。”
我们不再说话,把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今天的死啦死啦很慷慨,他把那三个字吐得掷地有声,而我却不敢相信,这三个字能不能留给山下的那个人。秀才的犹豫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他把目光挪向了自己人,小头目忙不迭的冲他点头,大和尚还在擦枪,不过是在擦那只从日本人手里夺的三八式,即使有了更好的,他也从没忘记共过患难的。
终于,死啦死啦的要求还是得到了满足,我们都知道最后一句话的份量,那也是拍在我们心头的一记猛药。死啦死啦用最简短的语言把该交待的交待了清楚,一并交出的还有先前手绘的地图,那是承载着更多人命运的生命通道。
一切准备就续,秀才细心地补充了一句,“还有话要带给你的上司吗?”死啦死啦怔了,木然地摇了摇头。我狠狠地一指头戳上他的后腰,他用一种蠢钝至极的眼神扭回头瞪我,我不得不小人到底,“你那损嘴不能只对付我们,别舍不得往虞啸卿身上用,你该提醒他38天和3天的区别,既然尊了一声师座,他就不能厚着脸皮跟我们撇清关系。”
他从讶然转到茫然,在这中间我拼命地冲他点着头,企图把我的心思像病菌一样传染给他,这不是乞命而是理应争取的权利。可我那团长最大的能耐就是永远不会被人左右,他把脸凑到我面前,嘿嘿一笑,然后用力摇了摇头。虞啸卿管这叫傲气,看在我的眼里就是在跟自己较劲,算了,随他吧,如果他肯低一低头服个软,就不是那个妖孽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一脚踢了过去,被他抓着脚踝推进了一丛茂盛的刺棵子,他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欠抽的德行,根本不顾我四脚朝天、翻不过身的窘迫。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致,转回身对着秀才淡淡地说,“把该说的说明白就行了,来与不来那就是他的事情。兽医的坟在祭旗坡下的林子里很好找,去磕个头也算是尽了为人子的孝心。”
然后他似乎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想了会儿才继续说,“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个帮手。”他的话一出口,我们的后背同时唰的一下冒出一层白毛汗,赶紧低头的低头拧脑袋的拧脑袋,迫切的把目光散向四面八方,就怕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货又闹出些不着调的。不过还好,他想难为的并不是人而是狗肉。
毛绒绒的身子被一把捞进了怀里,狗肉凭着对它兄弟的了解,知道一准没好事,开始拼命往外挣扎,最后连牙齿都亮出来成了恐吓的工具。它的抵触让如死啦死啦般强壮的人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拉得住,我从没见过它如此激烈的反应,即使被小鬼子逼上了绝路,死啦死啦差一点把它名符其实的装了盘也淡定的让人羞惭。而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