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Un sogno fittizi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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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尼可洛认为自己是一个听了那么一点奉承话就会昏头转向，任人摆布的公爵，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心想，极力克制着自己的五官，迫使那无力松软的肌肤仍旧紧紧堆叠着，遮掩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喜色。别忘了他曾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好友，公爵告诫着自己，他可没那么容易就会原谅十七年前市政厅广场上的斩首。
“我凭什么相信这是真的？”他问的不只是与切萨雷·波吉亚有关的话，也是尼可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阁下，您我相识多年，又何必玩这样的把戏？”尼可洛微微一笑，坦然地与他对视着，“我都能看出的征兆，处于佛罗伦萨中心的您自然早就察觉了一切。我只是带来了波吉亚家族意图让我刺杀法国国王这一情报，好让您确信此前就已经存在于您心中的猜测罢了。”
他笃定，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绝不会承认自己没看出切萨雷的野心。
让他承认自己的无能，恐怕比逼迫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去懆一只母猪还难。查理五世拿捏到了这一弱点，于是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献祭了自己的十个孩子，去换取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空冠冕，如今又硬着头皮在尼可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以表明他的确是个高瞻远瞩的公爵。
至于切萨雷是否果真有这样的野心；法奥同盟进一步加强，亚历山大六世组织起神圣同盟，是否都是他的所作所为，并不重要。只要尼可洛能让每个人相信那是真的，那便是真的，甚至，就连切萨雷本人也会相信这一点，真情实意地以为那就是他一直为之努力的事。
这就是政治的游戏规则。
“这么多年，阁下，我不会否认我的确对您心怀怨恨。我视朱利奥·美第奇为兄弟，而您却亲手将他送上了断头台——”
只怕远远多于兄弟之情，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听着尼可洛的话，忍不住在心中哼了一声。当年朱利奥与尼可洛几乎同寝同食，望着彼此时眼神中的炽热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哆嗦一下。与这两个年轻人有关的暧昧谣言传遍大街小巷，只是不知道其中多少是真的。
但撇开这一点不谈，该死的，他怎么就没看出切萨雷那母马杂种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这个地步？
但随即，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又立刻安慰自己，他根本不知道波吉亚家族指使尼可洛前去刺杀法国国王的事，就连尼可洛本人，也是从此事中揣测出了切萨雷的用意。要是他能提前知道这一点，对方的用意又焉能逃过他的双眼？
话说回来，即便没察觉出他的意图，自己也没被他说动，同意让他去建立佛罗伦萨海军。尼可洛没有讲错，他心中其实早已对切萨雷起了疑心，只是缺乏关键性的证据让他确信这一点。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亲眼看到您对佛罗伦萨公国的治理，看着这座伟大城市在您的呵护下，从昔日的伤痕中治愈，并逐渐焕发出比过去更加璀璨的光彩，我不得不承认，再深的怨气，也会随着时间的洗刷，逐渐转为钦佩——尤其是您被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后在经济上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更是让我敬重。若是没有您的力挽狂澜，谁敢说这座城市如今会成什么模样？”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承认自己为这座城市所做的功绩，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诚然，议会上的那群老头子总是乐意拍自己马屁的，但话从他们阿谀奉承的嘴里说出，和从朱利奥昔日好友的口中说出，又怎能一样？刹那间，佛罗伦萨公爵恨不得能把老洛伦佐与美第奇从坟墓中拽出，让那被蛆虫爬满的两颗头颅好好看看如今这一幕——就连堂堂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都承认我是个称职的统治者，你们听到了吗？啊？听到了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无是处的蠢货！
更何况，尼可洛的话确实是真的。
当年，美第奇家族尽管被悉数屠杀，但他们留下的债务可不会因为人丁凋零就有所减免。皮耶罗·美第奇的商业才能比他的父亲还要更为糟糕，老洛伦佐·美第奇只是谨慎了点，不愿进行任何有风险的投资，因此多年以来勉强维持着美第奇家族的家底，虽不会增加多少，至少也不会大幅度缩水。
可皮耶罗·美第奇则又大胆过了头，为了铺平自己的公爵之路，他许下了众多华而不实的承诺，进行了许多无用的投资，无休止地给慈善事业捐款——医院，孤儿院，寡妇，无业游民，等等。当然，不用说，还有为尼可洛·马基雅维利的几次军事出征买单。
金子就像流水一般地从美第奇宫流出，掏空了自己家族的家底，掏空了美第奇银行的家底，掏空了国库的家底，皮耶罗·美第奇又把主意打到了外国银行的头上。等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被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得以整理美第奇家族留下的账务时，他才发现，不计算国库的亏空，不计算国内银行家的贷款，单单只是从国外银行的借贷，就高达五万多弗罗林金币——即便是在经济最好的时候，共和国一年的税收也远远及不上这个数字。
一旦无法偿还这些借贷，不仅弗罗林金币会彻底失去在西欧大陆上的信誉，佛罗伦萨银行家也将无法得到任何借款来周转生意和投资，而银行家一旦失去信用，连带着商贸往来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若不是他当时果断地在公国里建立了新的税收系统，收回了盐，酒，烟叶与草药的经营权，利用这几项的收入迅速偿还了那些钱款，佛罗伦萨怎会有今天的模样？
换做切萨雷，他或许会将债主都邀请过来，将他们全都一窝端掉，那就是他擅长做的，毁灭，杀死，一切挡在他道路上的事物都毫不犹豫地干掉。他是一把利剑没错，然而，建立一个国家，治理一个国家，让一个国家在漩涡中存活下来，需要的从来就不是利剑。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很明白这个道理，想必尼可洛也是。
这么一来，切萨雷为何三番五次地想要催促自己拨款建立一支属于佛罗伦萨的海军，意图便一目了然了——没有海军，要如何与热那亚共和国的多利亚家族对抗？又如何在面对法奥联盟海军时自保？假若对方派出舰队将海路封锁，佛罗伦萨就是一只困在笼中的狮子，纵有利爪尖牙，却不能触到敌人半分，敌人却能在自己饿得奄奄一息时，趁虚而入。
宾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立即回过神来。
“不过，假设我说这便是我希望能为您效力的理由，恐怕您也是不会相信的。”
这是自然。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心想，却没把心中的轻蔑不屑表现出来，只是稳重地点了点头。
“我的徒弟可以一走了之，他只是个年轻人，仍有从头开始的资本，就像您说的，随便哪个宫廷都非常乐意聘请他这样的剑客作为老师，但我已是风烛残年，腿脚又不便，即便能侥幸为自己在佛罗伦萨以外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也无法再应付前来的挑战者——‘意大利半岛第一剑客’，这名号多少人垂涎欲滴，而要是能杀死持有这名号的人，又能为他人赢来多少荣誉？”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明白了，既然尼可洛没法再靠着自己的剑谋生，他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脑袋了。而佛罗伦萨公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又不会对一个异乡人谋以重任，若想得到赏识，他就只能在自己与波吉亚家族中选择一个，要是选择后者，只怕他连切萨雷的面还没见上，就已经血溅门厅，横尸在地了。
不过，这样很好。
一个不得不依附着自己势力而活着的副手，生死都与自己的荣辱紧密相连，才是值得信任的，佛罗伦萨公爵满意地思量着这一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么，在切萨雷一事上，你有什么想法？”在接受对方的示好以前，总要试试他而今的锋芒是否还一如既往。
尼可洛仔细观察着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脸色，对方从欣喜若狂，到不屑一顾，再至如今的心满意足，他都尽收眼底。会对他那一段关于功绩的连篇鬼话照单全收的，也就只有佛罗伦萨公爵一人了。
他的确偿还了美第奇家族所欠的债务没错，但这是建立在无比苛刻的税收重压之下而达成的成果。表面上，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改革后，除了什一税以外的居民所必须缴纳的税费都比老洛伦佐统治的时代要低，然而，由于盐，酒，烟叶与药草的专卖权都被公爵所垄断，针对这些货物的税收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钱，才能买到自己所需的用品，到最后，口袋中的收入，却比从前低得多。公爵自以为拯救了佛罗伦萨，只因碧提宫阻拦了人民的声声哀嚎。
“我的想法是，征税。”
他的话让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法国的军队如今正在与哈布斯堡王朝接壤的国境线上集结，将要向哈布斯堡尼德兰进发——这是我在法国时打听到的消息。如果我没料错的话，陛下恐怕会让刚刚平定了阿尔普哈拉斯地区叛乱的唐·胡安阁下从海路取道，前往迎战。自然，陛下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趁机入侵法国领土。这么一来，一旦意大利半岛遭受法国或奥斯曼帝国的军队袭击，那么恐怕陛下会无暇他顾，只能由我们自己抵抗入侵。”
“我早就已经料到这一点了。”公爵冷冷地回答，但对于一件不出意料的事情，他却听得极为认真，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
“恐怕切萨雷也能料到这一点，”至少，他会是凭着自己的脑袋想出来的，“并且会向您要求扩张佛罗伦萨公国的军队规模及数量，好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争。”
“他的确那么做了，”公爵回答，语气里尽是不屑与鄙夷，“他要求我以乌|尔比诺公国的名义向威尼斯共和国订购一批船只，好组建佛罗伦萨海军，你听过比这更加疯狂的主意吗？”
事实上，如果佛罗伦萨要崛起独立为托斯卡纳大公国，拥有一支海军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要是切萨雷真的向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提出了这个请求，那么他或许真的有要建立意大利王国的野心。
“切萨雷固然疯狂，阁下，但他仍旧手握重兵，不能小觑。想必您回绝了他对于要建立海军的提议？”
“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将面子撕破，当下一次他来鼓吹自己的海军计划时，您便可趁着回绝之际，提出一个替代的方案——那就是我此前提到的征税。要求佛罗伦萨公国的周边领主将自己的军队交给切萨雷指挥，并且缴纳一定的军赋税，表面的理由，自然是为了能够共同团结起来，面对法国及奥斯曼帝国的威胁。”
尼可洛赶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脸色大变，说出什么会在未来损伤他自己自尊心的话以前，赶忙又说了下去。
“想必您一听我这么说，就能料到这么做的后果。没有哪个领主会同意这样苛刻的条件，甚至有可能会因此而揭起反叛的大旗，这样，您就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派遣切萨雷·波吉亚去镇压这些反叛的领主，当他的军队一离开佛罗伦萨，您便可以趁机征兵——雇佣瑞士军队前来佛罗伦萨。切萨雷是无法反对您这么做的，因为佛罗伦萨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而无论他留下多少兵力，您都可以争论这不足以保卫这座城市，还有公国漫长的海岸线。这么一来，佛罗伦萨的军权，便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入了您的手中。等切萨雷收服了那些叛乱的领主，他们名下的土地自然也纳入了公国的管辖。您只管把切萨雷当成一条狗来使唤，等他疲于奔命，东征西战，以为是为自己未来王国版图在努力时，只要您——”
尼可洛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那么，一切，就都是您的了。”
“想必，你会想要担任随后那支将完全属于我的军队的统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挑起了眉毛，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像两条光滑的泥鳅，反射着令人不舒服的光，尼可洛摇了摇头，他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又颤颤巍巍地在公爵面前半跪了下去。
“不，我在您身边会有更大的用处。我宁愿将‘鲜花之都’献给懂得如何呵护她的君主，而不是一头只懂得横冲直撞的野牛，为此，我愿意留在您的身旁，以我的头脑，学识，还有谋略效劳，即便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
“就像你当初辅佐朱利奥·美第奇那样？”
“不，”尼可洛抬起头，将面前之人想象成叶可，“比他更甚，我将会是您忠实的奴仆，将所有一切都尽心尽力地侍奉于您。”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大笑了起来，伸出了自己的手。
“既然如此，那就宣誓效忠于我吧，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
于是，尼可洛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亲吻了那枚巨大的刻面戒指。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Un sogno fittizio·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