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Un sogno fittizi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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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阁下。”
看见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走进来，尼可洛走上前去，在对方伸出手后，恭敬地弯下腰亲吻了上面印着“S”的巨大刻面戒指。
说来讽刺，上一次他们相见的时候，只需向彼此之间点头示意，就已算尽了礼数。尼可洛印象中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还停留在十七年前，那时他还是个须发全棕，精壮结实，高大英俊的男人，步入四十岁的年纪并未让他显得憔悴，而是平添了几分优雅圆滑。
但走进书房的是个愤怒的老头子，眉眼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层层叠叠的皱纹将眼睛压成了一条锋利又疲惫的缝隙，半秃的脑袋上覆盖着油丝丝的灰发，他佝偻着背，走起路来膝盖僵硬，手指总在无意识的磋磨，就像指尖沾了什么令人厌恶的黏液，而他正在试图拂去。
“尼可洛。”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他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半眯着眼向尼可洛望去，原本就小的眼睛此刻仿佛成了生面团上被指甲掐出的痕迹，而且有越缩越小的趋势。
“我以为，人都是会与时俱进的，”他慢悠悠地开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总该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添上一句‘意大利半岛上最厉害的剑客’，而不是依旧把自己视为朱利奥·美第奇那个小杂种的跟班。”
佛罗伦萨公爵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怨气，他从与尼可洛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傲慢又刻薄的公子哥，如今是个傲慢又刻薄的老头。老洛伦佐·美第奇并不喜欢这个女婿，只是出于疼爱女儿的原因才应诺下了这门婚事，这位佛罗伦萨昔日的掌权者从来没赏识过他，也没因为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就给他任何好处。
毫无疑问，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是怨恨着这一点的。
只不过，他自认为那是老洛伦佐·美第奇有眼无珠，不识好玉；认为是好出风头，处处招揽功劳的朱利奥·美第奇遮掩了他的光芒。他从前就对朱利奥·美第奇拥有的一切都无比妒忌，甚至包括他所拥有的朋友。城破以后，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曾经向查理五世引荐过尼可洛，希望能由他来指挥驻扎在佛罗伦萨的军队，而不是切萨雷·波吉亚。但尼可洛只是将那封言辞恳切的来信丢进了火炉，看着它烧成了片片灰烬，随即便立刻动身，在意大利半岛上四处游荡，挑战有名的剑客。这一提议不了了之，这一梁子也就此解下。
“这不是我的错，”尼可洛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您前来应门的男仆没有认出我来。而且，我同意您说的关于与时俱进的话，”他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腿，“意大利半岛上的第一剑客已经不复存在，站在您面前的，是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
佛罗伦萨公爵阴冷地笑了笑。
“我记得，”他说，声音轻得像毒蛇的嘶嘶声，“我曾经给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写过一封信，我恳求他来领导佛罗伦萨的军队，告诉他这座城市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波吉亚家族之手，我会为他在皇帝陛下前作保，即便他曾经与美第奇家族来往密切，也仍然是一名正直，勇敢，忠诚的佛罗伦萨人。”
“我也记得，阁下。”
“但我从来没听到回音，”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身子前倾，死死地盯着他，“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接到信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三年后，再回来的时候，他就称呼自己为尼可洛，仅仅只是尼可洛，不问世事，只舞刀剑的尼可洛。”
“那个尼可洛已经死了，阁下。”
“那我怎么知道他不会死而复生，成为别的什么玩意？”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要震破尼可洛的耳朵，“意大利半岛上的第一戏剧大师尼可洛？作家尼可洛？某个默默无姓的平民尼可洛？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佛罗伦萨，你在这座城市最需要你的时候转过了身，你任由她落入波吉亚家族的手中！”
尼可洛眨了眨眼，他满脸都是佛罗伦萨公爵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强忍着想要用袖子仔细擦一擦的冲动，他没有说话。
“而你竟然还有脸，来到这儿，以这个名字，以朱利奥·美第奇朋友的身份来见我？”佛罗伦萨公爵的手指搓动得越来越快，每一下都紧紧掐进皮肤，好像要把里面的血肉给挖出来，“怎么？腿瘸了，没法舞剑了，才想起我来？想要在我这里找一份保障，嗯？”
“没错。”
他痛快的承认反而让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愣住了，停下了对他的讥讽。
“我这条腿的伤并非无缘无故而得的，阁下。切萨雷·波吉亚派遣我去刺杀法国国王，我知道那是一次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因此打算半路逃脱。但他派了一小队士兵跟在我身后，发现我不打算完成契约后，便要杀人灭口。我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从他们手中侥幸逃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座偏远的小村庄，有个懂得一点药草知识的农妇，悉心照顾了我几个月，才让我恢复过来。”
“刺杀法国国王？”雅各布·萨尔维亚皱起了眉头，“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不像是切萨雷·波吉亚会有的决断。”
“如果不是切萨雷·波吉亚本人亲自前来委托，我恐怕也不会相信，阁下，但此事千真万确，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你怎么会应下这种契约？”佛罗伦萨公爵的眉毛像是要全陷进眉心中的缝隙，“尽管波吉亚家族在城里一手遮天，但你当时腿还没瘸，名声仍在，拒绝也无妨。大不了一走了之，多得是宫廷愿意聘请你前去当王子皇孙的剑术教师，或是军队统领。”
“我有软肋，阁下。也许您听说过我的徒弟——”
“佛罗伦萨第一剑客叶可，”他点了点头，“我甚至见过他一次，非常英俊的少年，一头金发让人印象深刻。切萨雷·波吉亚用他来威胁你？若是不应承下这份契约，你的徒弟就会在某天毫无预兆地毒发身亡？”
“是的，波吉亚家族的毒药防不胜防，我不敢随意拿徒弟的生命开玩笑，他对我而言，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对叶可的回答让尼可洛捏了一把汗，切萨雷·波吉亚真正拿来要挟他的并不是叶可，而是菲莉帕，他提起自己的徒弟只是为了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察觉了一丝端倪。叶可的容貌是双方的融合，那头灿烂无比的金发却继承自卢克雷齐娅·美第奇，幸好佛罗伦萨公爵似乎并未从这一点产生什么联想。
“我听乌|尔比诺公爵说，叶可效仿你当年的做法，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往别处寻找更值得挑战的对手，可能几年内都不会归来，这怕不是你的嘱咐，好让他避开波吉亚家族的人？”
“是的。”尼可洛缓缓点头，尽管事实绝非如此。
叶可的逃亡必然会影响到她在岸上的合法身份，佛罗伦萨第一剑客突然在同一时间消失，难免会被有心人联想在一块。回到佛罗伦萨后，尼可洛本想为自己的徒弟捏造一个借口——他的想法与德拉罗韦雷家族散播的消息一样，都是对外宣称叶可周游欧洲大陆去了，没想到对方却捷足先登一步。卢卡与列奥纳多都认为那不过是叶可留下的预防措施之一，但尼可洛并不这么觉得，他后来与德拉罗韦雷家族的碰面，则证实了这一猜测。
叶可并没有去香料群岛，而是去了新大陆。
在那封写给弗兰切斯科·德拉罗韦雷，告知玛格丽叶塔婚事的信中，她也嘱咐了对方为自己的消失找到一个可信的借口。尼可洛按照她信中透露的只言片语，给科伊瓦岛送去了一封署名写给罗德里戈夫人的信，催促她尽快回到地中海，只是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收到。
但她为名义上是德拉罗韦雷家族私生女安排的婚事，却无意中成为了一个尼可洛用来说服德拉罗韦雷家族的理由。
想要撬动波吉亚家族，德拉罗韦雷家族是尼可洛必然要拉拢的势力。曾经的教皇西斯图斯四世的侄子，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如今是费尔莫总教区的大主教——正是他的叔叔将这个教区提拔为了总教区，因此他在那儿简直如鱼得水，获得了大批红衣主教的支持。更妙的是，与卢卡一样，朱利亚诺也是方济各会的教徒。鉴于这两个原因，尼可洛决心要将他扶持为下一任教皇，好将波吉亚家族彻底从罗马铲除。
只要亚历山大六世一死，切萨雷·波吉亚不过就是一个失去了支柱的华丽屋顶，尽管有着罗马式的稳重与锋利棱角，却遮挡不住任何风雨。倘若下一个继位的还并非他所扶持的主教，波吉亚家族笼罩在半岛上的阴影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为着这个目的，在前来与佛罗伦萨公爵见面以前，尼可洛先前往了一趟乌|尔比诺公国，与现任族长，弗兰切斯特·德拉罗韦雷会面了一次。他用来说服乌|尔比诺公爵加入自己这一方的理由，就跟此刻他将要告诉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一样。
“在农舍休养的那几个月里，我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切萨雷·波吉亚的作为。他胁迫我接受的这一不同寻常的契约，在三个月前组成的神圣联盟，还有最近的战事报告，种种一切都让我确信，这是波吉亚家族为了能将意大利半岛纳入自己的统治下，而挑起的战争。
“试想一下，阁下，倘若法国国王发现波吉亚家族竟然胆大包天地派遣了一个刺客前来刺杀自己，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难道弗朗索瓦一世会天真的以为这是波吉亚家族异想天开下的冲动作为？不，他会将此视为是皇帝陛下的挑衅。
“上一次法奥联盟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之间的战争结束，不过只是两年前的事情。尽管皇帝陛下总是宣称我们在那场战争中占据了上风，但不得不否认，他的确是在奥斯曼帝国军队的逼迫下悻悻撤退，并与弗朗索瓦一世签署了停战协议的。从1500年以来，这已经是皇帝陛下第二次被奥斯曼帝国逼至如此狼狈的境地了。我们都知道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事，皇帝陛下竟然被迫在所有对苏丹发布的公告文件中自称为“国王”，而非“皇帝”，这是莫大的耻辱，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因此，您不难看出，为何这场刺杀会被法国国王视为是对自己的报复。波吉亚家族在我身上的这一步棋未能成功，但我相信切萨雷·波吉亚还另备有后手，并且成功了，否则，怎么会有后来一系列的连锁事件发生？”
“你的意思是说，法奥联盟前所未有地紧密起来，以及亚历山大六世为应对这一危机而组织起来的神圣同盟，全都是切萨雷·波吉亚的作为？”佛罗伦萨公爵的回应，就跟那时乌|尔比诺公爵的回应相差不远，“他又能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好处？”
“意大利。”
马基雅维利只回答了这个字，这个短小而美妙的词让他心中掠过一丝惆怅，最初提出这个构想的男人就在佛罗伦萨公爵的注视下被斩首，如今他却要靠几乎等同于亲手杀死了朱利奥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来构建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的世界，命运的戏弄，再曲折也不过就是这般。
说服英诺森八世同意将皮耶罗·美第奇册封为佛罗伦萨公爵的那天，朱利奥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佛罗伦萨，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敲响了尼可洛的家门，他脸上有着极为得意舒畅的笑容，头发因为策马奔腾而被吹得歪东倒西，却丝毫不掩他的风采，“我的朋友，”他那时兴高采烈地给了尼可洛一个紧紧的拥抱，“将来若有一天，诗人与作家要谱写意大利的历史，我会说，一切都始于今夜。”
“意大利？”尼可洛愕然地反问，这是一个只存在于诗人的辞典中的词汇，是一个空泛的概念，从未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告过，把这个四分五裂的岛屿描述得如同一个统一的国家，米兰公国的人民只会觉得自己的是米兰人，威尼斯共和国的公民只会觉得自己是威尼斯人，佛罗伦萨人更不必说，他们是所有国家当中最骄傲的那一批，但没人会把自己看做是意大利人。
“是的，意大利。”朱利奥意味深长地回答。此刻，尼可洛在碧提宫的书房里重复着这句话时，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向最初说出这句话的年轻人靠拢了，带着满腔满血的野心——在尼可洛看来，那是比使命，比信仰，比诺言还要更加值得信任的东西。
“那就是切萨雷·波吉亚想要的，建立统一的意大利王国，成为它未来的第一任统治者。阁下。想必，您是不可能坐视让这一切发生的？”
他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震怒的双眼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么，我也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如今坐在您书房中的原因。”
尼可洛侧身过去，郑重其事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撇开过往一切恩怨不谈，真正有能力，也有资格成为意大利王国统治者的，应该是您，才对。”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Un sogno fittiz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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