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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Un sogno fittizio· ...

  •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梦了。

      当他闭上眼,面对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茧一般紧紧束缚着他,又如同整个世界般宽广,无论他如何奔跑,如何挣扎,如何哭号,如何彷徨,他既似原地踏步,又似永远无法触及边际。

      而黑暗并不宁静。

      时而细语着“父亲”,时而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时而是孩童的欢笑声,转瞬又成为了凄凄冷笑。有时,雅各布还会看见一张巨大的脸从黑暗中凸显出来,仿佛是被厚实帆布蒙住头部窒息而死的人透出来的那绝望五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空洞的眼神中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了,偶尔他也能听见这样的呢喃,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也不是,你付出血腥代价换来的,只是虚无。

      透过那双眼后的无数只眼,他能看见十几年前城破那一日所有被杀死的美第奇家族的眼睛,也能看见自己跪倒在地,引颈受戮的孩子们的眼睛,还能看见自己被迫注视一切发生的眼睛,他们一直注视着他,他一直注视着自己,从来没离开过。

      为此,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的夜晚总在自己的房间内度过,陪伴他的只有看不尽阅不完的书。查理五世的士兵将美第奇宫付之一炬,但宫殿占地宽广,实际只有前半部分被烧得面目全非,后半部分的几件卧室,还有书房,勉强被抢救了下来,他因此得以将那些数量惊人的藏书带回了碧提宫——他后来买下的新住所,被佛罗伦萨人民们称之为公爵宫。也有人私底下将这儿称之为“公爵腚”,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过是查理五世拉在佛罗伦萨城里的一坨屎,而屎自然是住在腚里的。

      而原本的美第奇宫,则以焦黑的姿态站立在佛罗伦萨城中,每个经过的市民脚步都会放慢那么一刹,他们会悄悄抬头,以怀念的目光向那座曾经美轮美奂,令所有人骄傲无比的建筑看去。如今它只是一道疤痕,惨痛地提醒着每个人,这座城市经历了什么。

      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今夜也梦见了昔日的美第奇宫。

      他每夜都会阅读至天色发白,困倦让他歪倒在长椅上,沉沉睡去,只有这样他才能避免梦境的侵扰,早晨,仆从会在吩咐的时间前来将他叫醒,以避免他在睡意逐渐褪去后又坠入黑暗,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直到此刻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踏在熟悉的大理石地板上,抬眼就能看见圣母玛利亚一脸慈爱地注视着他,壁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让整个厅堂都温暖无比,周围装饰着数不尽的精美饰品,全是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奇珍异品,处处彰显着主人不俗的品味,以及雄厚的财力。

      他认得这儿,这是他第一任妻子,卢克雷齐娅·美第奇的房间,当她在四十三岁那年意外怀上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时,就搬回了这儿休养。从她孕初开始,直到城破之日,雅各布·萨尔维亚蒂都不曾见到过自己的妻子一次。

      这不是梦,他愣愣地心想着,这绝不可能是梦,我的梦里只有悔恨。

      “雅各布。”他听见自己身后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淡淡的熟悉清香,而他因为太过害怕,颤抖着站在原地,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转眼,就会看见一个被烈火烤焦的头颅,正冲着自己微笑。

      “你摸摸。”

      他的手被另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指尖才触到温热隆起的小腹,就被轻轻按住,在顺滑的布料上缓缓移动。“摸到了吗?”卢克雷齐娅询问着,“你的孩子正在肚子里翻身呢。”

      他摸到了,一只有力的脚蹬了一下他的手,接着就没动静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想要把手拿开,但他的手指仿佛成了那肚皮的一部分,血连着肉,肉扯着皮,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等出生以后,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要起什么名字?”

      卢克雷齐娅的声音恍若细语,在耳边喃喃响起。

      “如果是女孩,就叫她埃莉诺,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雅各布,我们还没有哪个男孩继承了我的名字呢。”他听见自己声音充满喜悦地冒出,满怀着骄傲,就像个期待已久的丈夫。这是梦,他在这一刻悲哀地明白了过来,这绝对只是一个梦,现实中的他再也不是父亲,也永远不会是了。

      “我觉得这会是个男孩,健壮,勇敢,又英俊。雅各布是个好名字,他会喜欢的。”卢克雷齐娅轻声笑了起来,就像多年前他们新婚燕尔时那般清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鼓起勇气,扭头看去,却发现那是仆从恭敬低眉的脸。

      “阁下,醒醒。”他低声唤着,伸手接下了马上就要从指尖滑落的书本,“您有访客。”

      “是谁?”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困意顿消,挣扎从适才那美妙的场景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抚了抚满是皱褶的睡袍,“不会是切萨雷·波吉亚——”

      前不久刚刚结束的的黎波里围困战让所有处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国家——尤其是意大利半岛上的,都处于非常不安的担忧中。失去的黎波里意味着阻拦奥斯曼帝国进一步西进的防锁线正在步步消退,整个意大利海岸线都被暴露在法国与奥斯曼帝国的威胁中。尽管马耳他骑士团英勇地再一次抵挡住了奥斯曼帝国的围攻,没有让马耳他岛也落入敌军的手中,但这没能让人们的担忧减退多少。

      切萨雷·波吉亚这个月已经与他会面了三次,每次都要求他增加军费的支出,好让他能够训练更多的士兵,配备更好的武器,购买更好的战马。上一次,他更是说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想要利用乌|尔比诺公国的名义,向威尼斯共和国订购一批船只,好在里窝那建立属于佛罗伦萨的一小支海军,以便在巴巴罗萨·海雷丁,那个野蛮人的手下率领的小舰队骚扰沿岸城市时能够自保,也能在法国舰队来袭时予以反击。

      可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听了那些话就想笑,佛罗伦萨公国根本不需要海军,诚然,切萨雷·波吉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阿诺河连接着第勒尼安海,一只小型而快速的舰队能够轻易地从阿诺河沿流直上,袭击城市。但这样一支舰队能够携带的士兵又有多少?只怕还没有叩开城门,就已经被干掉了。

      “不是波吉亚先生,阁下,”他的仆人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这位访客,他没有直接报上自己的名字——”

      但他肯定给了不少钱,才让仆人在没有拿到一个确切名字的情况下还愿意前来向自己通报,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心想。

      “他只说,他是小杂种的朋友,说阁下您一听就会明白。”

      佛罗伦萨公爵愣住了,刹那间,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在新的梦中,还是适才的梦境仍在继续。

      数十年前,他刚与卢克雷齐娅相识时,朱利奥·美第奇不过是个年方七岁的孩子,刚刚被老洛伦佐·美第奇收养。他是老洛伦佐·美第奇弟弟的私生子,一出生就被送到了自己教父的家中,母亲为了不损害自己的名誉,从未与他见面,而他可怜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使得这孩子根本得不到认可。没有认可的私生子,不是小杂种,又是什么?

      因此,彼时心高气傲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瞧不起他,妒忌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也能轻易进入美第奇家族,享受与别的孩子同样的荣华富贵——而他还要卑躬屈膝,极致讨好,才能得到卢克雷齐娅的青睐。私底下,他与几个好友都管朱利奥·美第奇叫小杂种,后来,小杂种本人也知道了这个称呼,直到那时,卢克雷齐娅才不痛不痒地站出来制止了这个称呼。

      知道这个称呼,又自称是“小杂种”的朋友的,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只能想到一个人。

      “告诉他,我会在书房接见他。”

      仆人领命去了,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走出房间,他的手指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还与卢克雷齐娅的孕肚相连。他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剩余的指头,却无济于事,当仆从正为他系好用黑水貂皮毛做成的大衣带子时,他如今的妻子,多利亚家族的斯蒂凡娜走进了更衣室。

      “阁下,您的手怎么了?”她开口询问道,在仆人面前她总是礼数周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能从她平凡无奇的五官后看出她藏起来的一丝小心翼翼,但妻子越是这么极力讨好,他就越觉得厌烦。

      十七年前,这门婚事被定下来的时候,凡娜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不明白查理五世安排这门婚事背后的用意——热那亚共和国的实际掌权者安德里亚·多利亚的女儿与佛罗伦萨公爵的结合能够紧密地将这两个国家联合起来,他们的孩子更是有资格同时继承这两个国家的领土,为查理五世的野心进一步铺平道路。她只知道自己要被迫嫁给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一个刚刚将自己所有孩子送上断头台的男人。

      新婚之夜,她又哭又闹,管自己叫做“杀人凶手”,对他的触碰百般躲闪,这场婚姻的基调就此定下。此后,哪怕她随着年岁渐长逐渐明白了自己的义务,也开始学着讨好自己,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流产后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也彻底对她丧失了兴趣——不止是因为她平庸的外貌,更是因为她无趣而贫瘠的内里。凡娜出生在热那亚的动荡时期,从未受过多少教育,而佛罗伦萨公爵则出生于意大利艺术复兴时期的盛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看来,一如强迫米开朗琪罗与一只狒狒生活在一起。

      “我的手很好,多谢关心,夫人。”

      他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走妻子,没想到她挥手让仆人离开,自己走上来整理起了他的衣带,手法娴熟稳重,一看便知道她跟着女仆练习了颇久。但这样只让佛罗伦萨公爵想起了昔日的自己,为了能让美人心侧,他也曾驻足观察帽匠是如何用绸带为女士们系上漂亮的结,并如样地为卢克雷齐娅整理她因为策马奔驰而散开的帽结。他心烦地推后了一步,凡娜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不上不上。

      “这样的活不该让夫人您来做。”他说,“我还有访客在书房等着。”

      “我只是……”凡娜嗫嚅着,苍白细瘦的双手慢慢收回,在胸前捏成一团,“您许久没有回到我们的卧室中歇息了,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过去一年了,我的身体已经几近恢复,可以再试着为您生下一个儿子——我还年轻,阁下,还来得及。”

      是的,你还年轻,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个孩子。我的大女儿要是还活着,如今就比你小不了多少,而她膝下一定早有诸多子孙环绕,不像你,就是个不下崽的母牛。

      “我会回来睡的,”他敷衍着她,手指不禁搓动得更快了,好似那个不曾来过人世的孩子就在他的手指间搏动,像个小小的心脏,“你知道,最近传来的与战争有关的消息让每个人都很不安,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你还年轻,夫人,就像你说的,不必急于一时。”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只被雨水淋得湿透的麻雀一样低下头去,好似根本不知道要说点什么。雅各布·萨尔维亚蒂自己粗鲁地整理了一下大衣的带子,发现自己的手指笨拙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那个当初在街边大笑着,能把帽带系得如同一只在空中翩翩飞舞的蝴蝶般的少年去了哪?这个念头在他心间划过,随即立刻消失。不过就是见一个平民,他烦躁心想,不必穿的这么华丽也无妨。

      “我的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昨晚才收到的。”好半天,凡娜才小声地挤出了这句话,“他认为法国舰队不日就会伙同奥斯曼帝国的海军一同袭击意大利海岸城市——具体是哪儿还不清楚,但他认为西西里岛和那不勒斯王国最有可能受到袭击。我想,如果那儿的城市陷落了,下一个很有可能就会轮到罗马或佛罗伦萨,也许您该——”

      他妈的,先是切萨雷那个杂种,接着又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按捺住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勉强对凡娜挤出了一个笑容,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夫人,对这场战争,我自有决断,更何况,如同需要佛罗伦萨公国在这场战争中做点什么,我相信皇帝陛下会亲自写信告诉我的。”

      “陛下恐怕难以兼顾意大利半岛上的战事,我听说法国军队已经越过了莱茵河,正向海德堡进发——”

      “我的访客还在等着我,夫人。”

      没有耐心再继续听凡娜毫无用处的叽叽喳喳,雅各布·萨尔维亚蒂抛下这句话,就转身向房间外走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Un sogno fittiz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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