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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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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接到逸文的来信,他们坐船离开了上海,走前捐献了汽车。信中提到他们躲过了一次轰炸。去路莫测,任尚秋很替他们忧心。战事漫延到罗店后,女婿的音讯也消失了。短短数日,他老了经年。
他对九贞自嘲:“他们走了,我也不能安生。可见是走得太迟了。”他望着瘦下来的小女,说:“你也走罢!我不怪你。”九贞道:“我一个人哪里都不去。不论日后如何,我要等。再说,家里还有药厂纱厂,我走了,谁替你打理?”任尚秋道:“用不着你。上海若是沦陷,它们就跨了。”他说到这里,脸色有点灰败。九贞道:“垮了好,总不能向日本人讨饭吃。”
任尚秋哑声道:“一个女子,最重要的是丈夫和家庭。这种时候,他却不在你身边。我早该逼迫畹九换个地位,不做那牢什子的官儿。我这把老骨头累了你。地下见了你母亲,她要埋怨我的。”九贞望着他消瘦的脸,鼻里酸酸的,只道:“这是他的志向。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青年,在这个破落的国家成长,愿意为中国奋斗。我身为其中一位的妻子,深感荣幸。”任尚秋道:“真该不让你们在一起。”见他絮絮叨叨的,九贞心中微酸,微笑道:“妈妈从小就喜欢他,他若娶了别人,她也要生气的。”
任尚秋动了动鼻子,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不论怎么办,都不得如意。”他深深吸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忽然问:“战场上生死由命,设若他不在了,你要如何?”九贞只觉有一只魔手伸过去捏她的心脏,她怔怔地看着父亲,不知如何回话。她愣了好久,方说:“日后谁也料不准。我也不知日后如何,但此刻,乃至可预料的将来,我不会抱有再嫁之念。”任尚秋拄着拐杖起身,背对着她,缓缓说:“我是你的父亲,不会害你。那时我若还在,必定替你筹划好。”
他等了许久,并不听到回话,一回身,只见九贞两眼之中的泪水一粒粒的往外抛。任尚秋看她默默垂泪,又心疼起来,说:“你这个孩子,我有说什么吗?我就是打个比方。换个女婿?!你肯,我还不肯呢!到哪儿去寻这样一个女婿,由我看着长大,又这么合心意的?”他不说则已,一说九贞便联想到往昔长干里的好景,伤怀添了一层,泪水更加难止。任尚秋急急道:“我不过提了一句话,你不愿意,也别用这副姿态来对付我,快止住了。”九贞仍哭了一会子,抽抽咽咽说:“爸爸,难道你想叫我空等一场吗?”
任尚秋发出一声苦笑,慢慢走到花厅外,晚风送来花香,他动动喉咙,咽下苦涩。到如今,国家似乎要他奉献这个家庭的一切。钱财乃是小事,捐出仍可再挣。可不捐?到时日本人更有理由来接受这笔财富。战败之城,一切皆属胜利者。女儿呢?战争要使她成为年纪轻轻的寡妇吗?他不甘心。
九贞洗了脸出来,说:“我不想总窝着。伤员一日日增多,医生护工俱人手不足,况且红十字会不便涉入过深,与其每日这样心惊,我更愿意为伤员服务。不做医疗兵,枉费我学医这么久。可我答应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我看了告示,已去应征了。明天就报到。”任尚秋问:“没有什么危险罢?”九贞道:“不好不坏。”任尚秋慢慢说:“也好,省得整日胡思乱想。每天给我个信儿,让我知道你平安。”九贞答应他。
伤兵医院、难民所、慈善堂如笋冒出,圣心医院收容人数太少,九贞报名后,调去震旦大学伤兵医院,入住头天便碰到兰登夫妇,兰登笑道:“我们来履行天职。”劳拉道:“顺便拿一点津贴。”护士张宁从屋外进来,笑道:“还有我呢。”九贞道:“又是同事了。”四人互相瞅瞅,颇觉愉悦。
九贞照顾的伤员是一位熟人。他清醒后目不转睛地看她。九贞饶是被人看惯了的,也微红了双颊,便说:“是哪里不舒服吗?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可能会痒,痒也别抓。”他的大腿受伤非常严重,送进来时只经过简单的处理,动完手术后,他的右大腿几乎只余下骨头。右臂也中了一弹,这时伸着左手摸头,笑道:“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前几天,我吃了你的糖。”见她有些诧异,自己也郝然不已,唏嘘道:“才上火线就负伤。”九贞望着他,听着那口极坏的国语,方有些印象,道:“是你啊!你们离开后,家明一直挂念着你。”这人咧着嘴笑道:“那个小家伙。”九贞道:“火线下来的都是勇士。活着好,能在这里见着你也很好。等你好些,我让家明来看看你。”
他自称王连,来自三十六师。说起战场上的惨状,常顿噎不语。他说:“还记得那位长官吗?刚上去,就中了流弹。排长阵亡后,副排补上,就这样依次递补,我是第五个排长了。来来去去的兄弟们,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下一刻就成仁。”九贞道:“拼过了。”王连道:“我们没有逃跑,拼过了。”九贞怕自己掉泪,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完,睡下不出声了。
伤员不分时辰的送来,九贞做完一个手术,再次接手一个需要截肢的少年。他这样年轻,甚至比自己还小,她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动。她红着眼睛,看一眼手术刀,灯光映射之下,更觉刀光寒寒。手术结束后,她安排这个少年与王连作伴。
待巡查时,她拎着煤油灯进来,在狭小的通道中穿梭,不时听见有人呻吟。走到右面角落时,那少年发出痛吟。王连哼道:“战士岂能哀吟!”九贞道:“他还很年轻。”她近身看他,他皴了嘴,面颊红红的,发着低烧。九贞放下灯,挤了毛巾给他敷上,拿药棉浸水给他擦嘴。揭开被子,给他擦了一回上身,又看见空荡荡的右裤管。她轻轻替他盖好被子,换了一把毛巾。在这霎那,她想起曾与畹九说温柔,顿觉可笑。
完后九贞去掀王连的被子,他忙伸出左手拦,九贞板脸道:“我看看你的伤口。”王连道:“我好得很。”九贞望望他,放下手问道:“那我给你打一针?”王连道:“我受得住,留给别人罢。”九贞给他掖了被子,倒一杯水放在床头,道:“如今在医院,我是你的长官。我现在命令你:你的任务是睡觉。过半个小时,我再来看。你若不能达成任务,待你出院之时,我只有写封信与你们长官,请他在胜利后,打你三十军棍。”大约从来没有女人这样教训他,他低笑着答:“遵命!”出门时,王连说:“长官,我想念那天的罐头。”九贞嗯了一声,他又说:“有糖更好。”九贞回头笑道:“你倒会得寸进尺。”
回到休息室,九贞洗了脸,裹着一件薄外套,蜷着困了。半个小时后,她果真醒来,披了外套继续巡查。她关注这个少年,取下毛巾,去摸额头,温度已减弱,临床的王连正发出细细的鼾声。她不禁露了一笑。上海实施灯火管制之后,灯油也是珍贵的,她熄灯出去,走到院子里。
繁星闪耀,夏虫卿卿,这样美丽的夜空,夹杂着时断时续的轰鸣声,正在上演罪孽。她挂念丈夫,但处于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她又不能分心。她恋恋的,难过的,一直坐在夜风里。此处可见操场,那里又一次成为难民集中地,密密麻麻的人头如蚁,霍乱、痢疾和儿童麻疹正在流行。这时传来一个女童的哭泣声,她正要挪步过去,看见有修女前去,便收住脚。依稀见有年轻的母亲正奶孩子,她注视了很久。
天未亮,冬青送来物资,门卫请他在外面等候。九贞得了通知,出去迎他,道:“怎么来得这么早?”冬青道:“得趁着没亮光,小鬼子的飞机才没法子出来轰炸。你晚上没睡吗?”九贞道:“我值班。”冬青仔细打量她,笑道:“出门时,老爷子交代又交代,叫我看个仔细,回去向他报告。”九贞道:“爸爸也没睡吗?”冬青道:“他担心你。”九贞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战况不好的话,我们会随时转移。”她进去叫帮手。
听到招呼,值班的各位医生护工都来搬,张宁翻出一箱肉罐头,笑道:“酱肉罐头?不怕你们笑话,我是许久不知肉味了。”兰登笑道:“许久是多久?我们到这里,也不过是半个月。”张宁道:“老先生,你何苦揭破我呢?我馋嘴,并非一两日的。试问整个医院,有谁不知?”她说完后,也不再与他说,抱着箱子就进去了。她这一闹,原有些拘谨的众人都忍不住发笑。蔬米鱼肉自不必说,还有水果、汽水和各式糖果,有人又发现了水蜜桃、秋刀鱼罐头,大家为加餐而高兴。
冬青随她进入院子,就望见这院子里晾满了绷带纱布,角落里烧着几口大锅,他问:“那是给器械消毒的罢?”九贞道:“嗯,这地方不小,奈不住伤员多,外面还有难民,就显得挤了。你先坐着,我给你倒杯水。”她一进去,冬青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搬运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
九贞端来瓷杯,同他坐着说话。冬青就着杯子慢慢喝水,待人去尽了,方道:“小姐,别的不说,鱼罐头是老爷嘱咐给你的。都搬走了,你能吃到一罐吗?”九贞道:“不管这个,口舌之欲,以后有的是机会。畹九有消息回来了吗?”冬青道:“前天收了一封信。是战场上的护送队派人送过来的。”他走到车边,开了车门取信,回身时说:“我们都看过了,少爷负了伤……”
她方一笑,听到他负伤,那笑僵在脸上,不等他说完,九贞已扑过来,颤着声音问:“哪儿负伤了?严不严重?”冬青道:“右臂中了一枪,除了这个,都好好的。”九贞接过信,封口已被打开,她连忙抽出信纸展开,上面这样写:
亲爱的九贞:
我再不能给你电话了。刚打退一次来袭,我于间隙间同你分享喜悦。预期的大战尚未到来,或者那时我已战死,或者于胜利后拥抱你。这封信或者伴我一道消失,或者经由战友传达到你的手中。呵!不要着急,假若你看到信,那我还活着。
敌人自小川沙登陆后,第三师团直扑罗店。其主力有多少人、进攻路线我们已大致了解。考虑到其增援部队,不敢妄言胜负。在数量上,我们占据优势。火力不足,徒生变端。弟兄们做梦都想拥有攻坚利器,那么,我们会将他们赶到海里,打回东京去。但我们并不泄气。相反,我们兴致高昂,你听——狗杂种们,来罢!来了休想走。
罗店已成必争之地,地面难以平静,想必上空的热闹也不久远了。前方的枪炮声传入你的耳鼓,使你为我心忧。无论如何,我总在你的前面。我想你不会坐卧家中,定是外出悬壶。这正说明,你我的同心之处。我们身处一地,各有作为,各偿心愿,真乃快事。
差点忘记告诉你,在狙击敌人时,右臂擦了一弹。小伤无碍,不用旁人帮忙,我独力上了绷带。他们对我玩笑,认定是你素日教导有功,羡慕我有良妻。
守土本当心无旁骛,我心泛漪,已是不该。万般种种,一纸难诉。请念着我。
你的终身信徒畹九于八月二十七夜
九贞一面看信,一面叹息,冬青道:“老爷看了信,又恨他,又替他忧心,既不能说‘你又如何不听话?’,也不能说‘一个带一个,逼走我的女儿’,一会儿沮丧得不行,一会儿兴高采烈。”九贞道:“又是你偷听到的。” 冬青道:“你别担心。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这信如此短,她又读了一回,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走了两圈住脚,道:“除非亲眼看见,我不能放心。我是医生,带了药品过去,他们长官总不能拦我。”冬青忙起身道:“大小姐,那里可是前线!”九贞道:“前线又如何?他能站着,我也不输他。”冬青苦笑道:“老爷怕你知道这件事,冒险前去罗店。本想扣下信,又怕你不通消息,更会胡来。这才叫我带信来,你要是任性,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心吗?”
九贞恨得将手在廊柱上捶了几下,道:“个个都知我的心思,个个都来辖制我。”冬青道:“若非爱惜你,谁愿辖制你呢?”九贞道:“以前读古诗,虽也明白征妇之苦,总比不了眼下,滋味都尝尽了。我一向自认洒脱,却未跳出三界,还是俗人一个。”冬青道:“哪个不俗?再说,俗得长久。”九贞得他开解,略略心安,道:“可大战就要来了,他还负了伤……”冬青道:“替他祝胜罢!”他说话的力道像有人在烈火中打钉。
风摇梧桐,沙沙之声不断,那风拂面,引得心澜起伏。九贞摘下一片叶子,撕碎了抛在风中。碎叶因风舞动,有些随风飘逝,有些落地成灰。天上的云流连月亮,半遮半掩,更显得地上蒙蒙不清。似乎远远地听到机枪声,它们污秽了宁静,天地也发出呜咽。
斗然之间,暮霭跃将出来。九贞道:“天色将明,你快些走罢。”冬青看了天色,点头道:“我走了。”他跳上车。九贞追上去嘱咐他路上当心。冬青笑道:“我晓得。”他将车子开出去。
九贞仍在怔怔地,张宁小跑出来,笑道:“还呆站着?进来吃罐头。”九贞道:“我没胃口。”张宁道:“大家闹着要吃秋刀鱼,所以取了一罐,医生护工各分一小匙子,剩下的都留着。你看,你也累了一天,进来填填肚子。”九贞笑道:“鱼罐头全归我们,其他的索性都取一罐,为大家加餐。”张宁道:“那好,我跟他们说去。”九贞看她欢快地进去,心中很是羡慕。
张宁进了屋,回头一看,见她还没动静,跑来拉她进去。众人见她到了,都笑道:“功臣到了。”九贞连忙推辞,道:“实在当不得。若说其中有家父的功劳,我尚可厚颜代纳。还有一位兄长,他敢于冒险,他们一个出钱,一个出力。至于我,同大家一样。虽不能与战士相论,不过我想,能站在这里,亦可称勇。”众人会心一笑。兰登伸出两手,道:“我有两句话要说。”众人倾耳听之。
兰登道:“一者,各方大义,踊跃捐献物资;二者,我们身为白衣使者,来自五湖四海,今日之聚——公,报效正义;私,增加友情。为这些,我们应当干杯。”张宁道:“这里无酒,酒精却有不少,可饮一杯无?”兰登失笑道:“你这促狭鬼。”张宁道:“不如以茶代酒。”有人便立即行动,倒好茶水,大家饮毕,旁边一个医生叫朱淄的,道:“兰登先生一点不像是英国人,倒似我们中国人。不但会讲北平话,讲得还很动听。”兰登笑道:“几个月前,我回国探亲,他们都说‘你已是中国人了’。”众人哈哈大笑。朱淄打开罐头,用洗净的汤匙分食。那匙子不过拇指大,每个人的分量极少,吃完之后,他们便解散了。因为,那炮声又在高高低低地传扬过来。
九贞就着那三匙子罐头肉吃了一碗泡饭,她吃饭慢,吃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张宁道:“还没吃够味儿吗?趁着没人,想吃什么口味的,我给你弄一罐来。”九贞笑道:“虽是我家送来的,但已归入公中,我就不能动。”张宁向她挤眼,笑道:“悄悄儿偷吃,更觉美味。今晚不吃,下次想吃,还不知几时哩。”九贞想了一想,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你给我弄罐酱肉的,一把糖,两块巧克力。”张宁道:“还说不吃?这一说,胃口还不小。”九贞道:“这里的伤兵其中有位是我的熟人,少不得假公济私一次。你给我弄来罢。”张宁便笑道:“那好,你等着。”
九贞洗了碗筷,张宁携着东西进来,笑道:“你可得藏好。”九贞笑道:“你这样光明正大,却来教我做小人吗?”张宁教她说红脸,道:“刚才还郁郁寡欢的,这又拿我打趣了?”九贞道:“那我不管,别人若是说我,我便说是听你指挥的。”张宁才放下东西,听她这样说,作势去抢,道:“没良心的。我给你做贼,你又把我卖了。”九贞笑道:“不和你闹了。不管谁见了,就说是我要的。他们总拿我没法子。大不了,我还十箱八箱过来。”
张宁看了看她,失笑道:“娇小姐,战争还没把你折磨够呢。”九贞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此刻听她一说,又觉得倒了亦可有可无,不如不说。因道:“我的生活,的确胜过许多人。所历苦楚,也不过尔尔。我实在不能再告苦了。”张宁一听,正是这个理,遂一笑置之。
趁着换班之前,九贞最后一次查房。施过麻醉剂的伤兵仍未清醒,其他人都睁眼躺着。她静静进去,悄悄行走。只见王连靠在床头,撑着左手,倾耳在听炮声。过了许久,王连道:“狗日的下手真狠!天好,它先使飞机来轰炸,迫击炮、坦克,一样都不缺。虽说以前也打过仗,可那是跟共产党,哪里碰上过这样的火力?不是我长敌人志气,实在是压不住。但不能后退,根本无路可退。这些天的防守,全是弟兄们拼了命得来的。”
不待九贞开口,他接着道:“便是晚上,弟兄们也不敢睡,惟恐死在梦里。若说不怕死,那是假话。弟兄们接二连三地倒下,能不报仇?活不了了,同归于尽也好。只怕终有一日,这上海的地儿,尽是血染成的。”血雾盖头罩来,眼前一片血红,九贞打个冷战。
王连望着自己的伤腿,沉声道:“我这回不死,仇还要报。以德报怨?放屁!小鬼子几乎要了我的腿,能不还回来?”九贞道:“不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王连道:“外面打得怎样了?你别骗我,我晓得我们的情况……”九贞道:“日军从吴淞口、小川沙、狮子林一带登陆,攻击宝山、月浦、罗店……大战小战,数不清了。我先生也在战场上,我不求他建功立业,我——宁可在这里看到他。”王连道:“我懂。”遂问起他的姓名,其部所在。待她说毕,他道:“我只晓得,六十七师的师长是李树森。”
九贞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二十四日罗店失守了,由十一师当日夺回。敌人反扑,我们争夺,争夺战是要进行一段时间的。”王连道:“总在我们的地方打,这不公平。我希望有一天,打到东京去!我们所经受的一切痛楚,让他们也尝到。”九贞道:“我敢断定,你的这个希望,将在我们拥有盟军后实现。”
王连慢慢道:“政治这玩意儿,我不懂。可我知道无利不起早!”说到这儿,他又抖起精神来,笑道:“还早得很呢,我如今也不想什么,只盼快好起来,再与小鬼子杀上几回,总得让我拼够本儿。”九贞道:“那你得好好养着。”王连道:“让我再听会儿。”他闭上眼睛倾听战场上传递过来的讯息。九贞把眼一看,这一大片醒着的人都是一个神情。她合上眼睛,也去听随风而来的枪炮声,那声响有时炸成一团,有时断断续续,她听到眼里含了湿气,迅速出去。
九贞一觉睡到星子初现,方睁开眼,就听张宁正与人说话:“庆华一醒,见自己没了一条腿,暴躁不已。旁边的人劝不住,就叫医生来打止痛针。我一去,他更闹得凶,逼问我怎么没把他治好。依我的脾气,等闲就要发作的。可如今非但发不得,还甘愿赔小心。他们都是与我同年纪的,这个少了胳膊,那个缺了腿,看着真心酸。”有人就问:“谁是庆华?”这个声音属于劳拉。张宁道:“他长得很精神,圆眼睛,乌黑的眉。昨儿是任医生给他做手术的。”劳拉道:“噢,是他,我记得。”
九贞坐起来,道:“他一准发了老大的脾气。全是我没用,留不住他的腿。”张宁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截腿,就得要命。”九贞道:“他还这样年轻。”她掀了被子,一面穿衬衫,一面说:“让你受累了,他要发脾气,冲了我来才舒坦。”她跳下床穿了鞋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洗干净了,好让他骂。”她端起脸盆,头也不回地出门。张宁唉了一声,劳拉道:“让她去。行医的,都要走这一步。”
九贞穿着白袍子,慢慢向大堂走去。这条路,四年前她曾经走过。那时是来见习,看见医生有无力时,想也许等到以后,她或有能力。四年洒洒而过,她却束手无策。这时她忽然想起父亲。
庆华正在床上大哭不叫,道:“还救我做什么?我成废人了!我谢谢你们的好心,给我一把枪,我把自个儿这个累赘给崩了。”旁边走过来一名轻伤伤员,喝道:“哭了好一会了,歇了罢!我问问你,在战场上答没答应你的战友们,要替他们报仇、好好活着?他们的遗命,你敢不听?”庆华道:“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这副样子,上不了战场,报不了仇,不如死了算了。”那人道:“全国的兵都是你的兄弟,你报不了的仇,他们给你报。赏你一粒花生米,就少宰了一个鬼子,凭什么便宜他们?”
这时一个拄拐杖的伤兵踱过去,行动间左袖子空空地摆动,坐到他的床边,道:“你叫庆华罢?一听就知道是读过书的人。别嫌我说话糙,好死不如赖活。枪炮无眼,多少人想活,活不成。缺条腿算什么,你有幸保住命,这份运气就难得。我知道你年纪小,一时想不开。别的不说,你就不想看到小日本战败的时候?”庆华听着,慢慢止住泪。听他发问,忙道:“怎么不想?我不但要看到他们投降,还要娶个媳妇。”围着的人都哄笑起来。
先来劝的那人笑道:“好得很,你把将来都想透了。”另一个就说:“一说媳妇就来劲,快把眼泪擦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绸手帕,放到庆华手里,笑道:“我未婚妻给我绣的,借给你擦擦,擦完了还我。”手帕洁白如新,庆华一展开,见右下角是用红线绣的四个字“抗日万岁”,便说:“一看就知道你也舍不得擦的,给我是糟蹋了。”
这人笑道:“哪儿能呢,擦的是英雄泪。”停了一下,又道:“跟小日本真刀真枪地拼,死都不怕,还怕别个!我这条胳膊也没了,我不泄气。回了家,和我老婆成了亲,叫她搀我一辈子。”庆华把手帕塞回去,就着袖子擦了个囫囵,道:“少了一条腿,照样是好汉。上不了前线,还有后勤。”这人捏住手帕,笑道:“何止!多少好姑娘们,她们一见你就知道,这是和小日本打过的战斗英雄,这一传十,十传百,那可了不得啦。”紧着这个人说几句,那个人说几句,大家七嘴八舌地讲,一时气氛热烈。
九贞站在外围,含笑听他们互相鼓励。那天心焦之下,不曾细看,看了才知道张宁一点儿没说错。她知道这个人不会骂她的。她注视那被子下空荡荡的所在,看看这大堂子里缺胳膊少腿的大小伤员,慢慢向后退走。方走到外面,一个小护士冲过来抓她,口中叫着任医生,道:“可找到你了。前线送来不少重伤员,快来手术。”九贞随她快步走,问她:“哪个部队的?”小护士道:“不清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伤员,人手不足,倒班的也不休息了,全上阵了。”说完了,她郑重地道:“这是我们的战场。”九贞握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