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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回 烽烟病重,聩耳军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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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匝匝的枪声先响,中日先头部队在八字桥交火,随后日舰重炮轰击闸北。抗战正式拉开序幕。前几日秘密布防的中国部队,半遮半掩的露了真容。上海无险无守,迁徙的人群开始壮大。
九贞坐在屋里,外面炮声轰隆,大地在颤动,窗棂也抖动起来,“哗哗哗”作响。电话一直处于接通状态,一时有人打进来,一时打出去。电话响时她不听,只管胡思乱想。但是越想越怕,开了无线电压制心神。里面不时插播战况,她想听又怕听,听了一会,上前关掉。
在客厅时看见纪平、李良搬箱子放在小房间里。站在一边指挥的方平见她过来了,拍拍她的肩,说:“先预备着,暂时还不走。”九贞点点头。方平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她的肩。九贞说:“二哥呢?”方平道:“仗照打,班照上。进来同我坐坐。”她进屋子坐下后,九贞还站在门口。
九贞盯着摘了字画的墙上,嗫嚅着喊了一声嫂子,眼里湿润润的,但是没有哭。方平见她怕成这样,说:“你别多想。一时半会急不了。”九贞低声道:“我就是怕。”方平回了神,温柔地说:“越想越怕,别想。”大约她觉察出自己从未对九贞如此温柔,便越发温和起来,又说:“别慌。”九贞眼里亮晶晶的,眼珠泡在湖泊里。方平噎了一下,摸摸肚子方要开口,九贞已经转身走了。
她怕碰上人,低头走进花厅,透过窗子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草坪边。他的身体在盛夏里微微颤抖,灰白的头发在风中舞动。九贞刚刚擦掉的泪又涌出来。听一声轰隆,电话又叫嚣起来,李良出来叫:“老爷,孟老板请你听电话。”任尚秋的影子从地上消失,九贞擦擦泪水,开门过道花园,一直走到门房,门房里没人,她自己开了门,叫了黄包车出去。
九贞恍惚着,听凭车夫漫无边际的拉,直到车夫讲“小姐,前面过不去了”才回神。九贞微微探出身子,发觉到了法租界与华界的南面边界。那里有一处干涸的河流,如今变成了人海,掀起一波波的浪潮,不断朝这边扑打。这时并未阻拦逃难者进来,只是多了百来名工人砌砖墙。法国人为着省去南来之扰,已经在下功夫了。
车夫说:“小姐,快走罢!待会人更多,陷在这里可就难出去了。”九贞揉揉眼皮说:“那走罢。”车夫掉转方向,那些簇拥的的人头是一群逃命的鱼,要从干涸处游向这处浅滩。
快过凯司令咖啡馆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九贞一答应,车夫顺势停下。天空仿佛是血红色的,照着街道也像步入深秋。金铃站在玻璃门外,身上也笼上一层光。九贞乍见她,觉着是灯下的金粉大佛。
金铃道:“家里不敢住了,我来同花枝作几天伴。刘妈讲她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心里闷得很,进去喝了一杯咖啡,觉得更苦了。”九贞知道刘妈是为花枝遮掩,便问:“许先生呢?”她下车付了车资,打发走车夫。
金铃苦笑道:“一时还不至于上前线。如果战事不停止,恐怕是要作战的。”九贞问:“你不是说战事一发,就去重庆的吗?”金铃道:“想是这样想,可一想到老许还留在这里,怎么也走不动。一家子总得也有个圆满。”九贞听她这么一讲,更觉同命相怜。心里那只鼓,遭人敲了一记,咚咚的。便说:“男人们都回来了,我们才能安心呢。”金铃道:“以前我总恨他讨了姨太太,如今一想,有就有罢。可我知道,是境遇的缘故。日后光景好了,我还是不服气,始终要闹的。”九贞在她面前,却不敢取笑她,心中存了一段敬畏。
两个人在街道上行走,周围是商铺,展览的橱窗里模特摆弄姿势,穿着未下季的时令衣裳,有种低调的华美。有些玻璃门上挂着铃铛,有人进出就发出声响。有些店毫不起眼,灰暗暗的,像被人淘尽的枯井。这时忽然听见两声炮响——隔得远远的,但是依然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九贞暗暗想,换个人在我身边,死就死了罢!
远远的又听到小孩哭大人叫的声音。从华界到租界,隔着弯弯曲曲的巷子,长长短短的桥梁,高低不一的墙壁,把一切隔断。那边是地狱,这里是天堂。许是那边跑得疾了,脚下的地微微晃动。
金铃自嘲的说:“总觉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句谎话。一颗炸弹炸下来,别说是人,就是磐石也炸碎了。就算是真话,另一只手上还拽着别个女人。倒不如是假的。”九贞的感触也极深,说:“全是好听的话,全不由自己做主。”两人相对怆然,互相背着身子。
上海城是一座炸药库,走到哪里炸哪里,像一锅的豆子在滚桶里爆炒,嗞啪乱炸,炸得人神经发毛。这一天一夜都能听到枪炮声。九贞揪了一宿的心。她知道自己还要这样不知时限的揪下去。
送走黑夜,阳光照进屋子时,芳菲闯进房来,说:“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他——汪医生来了。”九贞跳下床,只穿着小衫出门。她走得慌慌张张,两只脚踩在一处,在楼梯拐角跌了一跤。芳菲拿着披肩跟在后面,这时顺势给她披上。
房门外丫头小子都在,屋里有逸文夫妇和家庭医生汪阳,俱正着面孔不语。汪阳耳窝里塞着听脉器的管子,这时拿下来对逸文点点头,轻声说:“我们出去再说。”虽说九贞有心理准备,还是白了脸。逸文将他引到偏屋,汪阳低声说:“医者有无能事,先生症候已重,药石无用。情况好的话,大概有一年。这以后,诸事叫他宽心,饮食上无须忌口,如何快乐,便令他快乐。”逸文说:“这世道,这一大家子,叫他如何宽心?”他们是老主顾,汪阳心中也有感慨,只说:“老先生向来好强——他醒后若要问,便如实说。他明白了,心中也好有个主意。”
九贞恍恍惚惚的,只觉脑中炸了一道雷。深紫色印薰衣草的落地帘密密遮住那面墙,薰衣草忽然张了嘴,嘶吼着要落幕。方平看她魂不在舍,上前握住她的手臂。汪阳叹道:“这些年我一直给他检查身体,看得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恕我无能。”逸文看一眼九贞,才说:“多谢先生了。”自己付了钞,将汪阳送出去。
逸文在外面站了片刻,吩咐厨娘重新熬粥,安排人给大哥发电报。待进了屋,对妻子说:“我不走了!过两天你带上几个人去重庆,到了就写信来。”方平立时急了,说:“你留下又有什么用?白叫爸爸再添心思!那里人生地不熟,我又大着肚子,这孩子又如何是好?你若不管他,我怎么管得了?”逸文有些绝望地说:“大哥在香港,妹夫在战场,我若再走了,这个家就没有男人了!小妹,小妹又该怎么办?”
九贞听到这里,忍不住眼泪往下淌,哭道:“二哥,我能行。畹九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事,绝不食言。你是党内人员,嫂子又是有身子的人,不走也得走。自古有人尽忠,有人尽孝,国家尚且如此,我们这个小家庭,也得这么办。你只管去,这里有我。”逸文大声说:“你一个小姑娘家,你就没办过一件事,叫我怎么放心?”他还要再说,却听里屋轻轻咳了一声。
大家知道是父亲醒了,都拥到床前去。任尚秋又咳了几下,向二小子说:“你大了,总有你自己的事儿。”逸文知道这是父亲放他去,哽咽道:“爸爸——”任尚秋打断他,说:“做父母的总是偏心,我心里实在最疼小女儿。本该将她送走,可她是个实心眼,一心要等丈夫。儿大不由人,你们一个个娶的娶,嫁的嫁,除了老大,都是有家庭的人。我既然最疼她,就让她送我西去罢。”
九贞听说,立刻跪在床前。逸文说不出心中是酸是苦,只说:“爸爸,我都知道。”任尚秋道:“畹九是我的半子,有他去尽忠,已太足够。我也是个自私的老人,做不到倾家报国。上海守不了多少日子的,要早做准备,别等到前头陷落,你们才走,那不安生。”逸文听着,不管他说到哪里,皆点头称是。
任尚秋又叫方平,听她应了声,便说:“我知道,你是这个家最会生活的人。会生活,这可不容易。”方平听他赞美自己,不觉红了眼。他指着逸文笑道:“我这小子,虽说一直肯上进,那股子调皮劲儿却不输人。他既娶了老婆,我就管不着他,你不嫌烦,就替我好好理会他。”方平拿绢子拭泪,道:“爸爸放心,我有数。”九贞听父亲交代清楚,颇有些交代遗言的架势,心中很是不安。任尚秋微笑道:“我说乏了,也饿了,丫头服侍我洗漱,小子替我叫饭。”两人答应一声,活动开来。
片刻工夫,芳菲已摆了一桌的碟子,逸文站在一边打下手。任尚秋大笑道:“都坐下罢,还要我这个老头子请你们不成?”大家落座,桌上有粥有面,逸文便对父亲说:“先喝点粥垫一垫。”任尚秋道:“我倒是想吃点面。”逸文本来不许,却想到汪阳说的无须忌口,便转口说:“那先喝面汤,等下再吃面。”任尚秋呷了几口汤,抬头一看,大家都在吃面。九贞握着汤匙笑道:“看老爷喝得这么香,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出了。”她这么说,大家都笑了。
刚吃完饭,逸文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方平如今受不得累,陪坐些许,任尚秋令她去歇息。九贞陪着父亲在花园里略散了散,便回到花厅休息。一室静谧,便越发觉出时光流逝。九贞想到“流光容易把人抛”,好一阵黯然。
任尚秋微笑道:“傻孩子,你的丈夫正在前线,怎么能够掉眼泪呢?”九贞坐在地板上抱着他的手,说:“他是他,你是你。你们都得好好的,跟我过一辈子。”任尚秋笑道:“到底还是孩子,尽说孩子话。”九贞汪出的泪水滴在他手背,半哭半笑道:“爸爸,孩子会说真话。”任尚秋摸着她的头发不说话。
上海开战以来,攻守屡次易手,今人统计,国军以日均损耗一个师的巨大牺牲来捍卫上海。随着日援军抵沪,境况愈显艰难。两国军力悬殊,当中国飞行员们首次驾驶飞机出现在战场时,饱受日机轰炸之苦的士兵们惊喜若狂。作战时,时常有胆大的市民在远处观望。胜利时,他们呐喊欢呼,掌声震天。失败时,他们太息唾骂,大哭告英魂。竟没有半点会被战事祸延的畏惧。可谓奇观。
九贞曾目睹战机交战。两只铁鸟似燕子,远远地上下追逐,忽然一只从云层中钻出,向这边飞过来,大家吓了一跳,飞快往后退。另一只紧追过来,发出一阵嗒嗒嗒的机枪声,僵持片刻,那画着膏药旗的铁鸟冒着烟向下坠落。大家冲着青天白日旗高呼万岁。
从报纸上得知,那日的飞行员叫陈锡纯,刊登出来的照片看出此人颇为俊秀。九贞忘了形,跟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日的战况。完后赞道:“这些飞行员真俊,一个赛一个的,又年轻。嗐!听说他们之中,不少人已经订婚了。不知谁家的姑娘们有幸嫁给他们。”任尚秋把脸一唬,拍案道:“什么?你还敢去观战?”
九贞吐吐舌头,说:“小鬼子的飞机俯冲过来时,真叫人心跳。说时迟,那时快,陈锡纯驾着战机而来,那架势,整一个老鹰抓小鸡,真叫人替他捏一把汗。靠近了,就发机枪,嗒嗒嗒的,好威风!”任尚秋又是叹气,又是后怕,说:“你好好登家里,再敢出去乱逛,我把你锁了。”
九贞搂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头上,笑道:“好爹爹,你把我锁了,谁同你解闷呢?”任尚秋说:“不用你给我解闷,我这颗心,为你一点事情就跳来跳去的,只怕为了你,迟早是要跳出来的。”九贞绷着小脸,故作正经的说:“那我得瞅瞅,这行商之人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任尚秋曲起指头敲她的脑袋,说:“还敢谤我,该打!” 九贞嘻嘻。
任尚秋说:“飞机可精贵着,小鬼子摔几架,倒不碍事,左右他们自己会造。我们的要是一摔,我们这位委员长就得掉肉。”九贞点头说:“可不是。”任尚秋说:“政府财政真是拮据到了这种地步吗?”九贞说:“明面上如此。至于背里,这些官老爷们捞了多少,我们可不知道。”
任尚秋拿拐杖往地上不住敲,怒道:“怒其不争,怒其不争啊!”九贞脱开手,偎在他的身边,说:“爸爸,我请大哥变卖了一些嫁妆,凑了一架飞机。要是成了哪位英俊小生的座驾,可是我的大幸。”她发出喟叹。任尚秋摸着她的头发,笑道:“那是你的嫁妆,自然由你做主。”过了一会,他的目光贯注在那张半身像上,低声说:“真是那样威风吗?这小伙子不错,我真该去瞧瞧的。”九贞扑哧一笑。任尚秋说:“中国之大,天空如此辽阔,到今日才算长了翅膀。可这翅膀,却是借来的。能飞多久呢?”九贞忽然就不笑了。
前话方几日,八月未过,陈锡纯与沈崇海同日殉国。战事一起,家中便立了牌位,每日早晚为英魂上香烧纸。芳菲找到那日的报纸,剪下那张半身像做纪念。九贞将纸箔放入火盆,想起了那些待嫁的少女。
似乎人人都在等待胜利,传来的却是惨烈的争夺战。继大世界中弹后,先施百货公司亦难幸免,意识到租界并不是天堂,西迁的人开始增多。但是逃难也不安全,日军轰炸了上海南站,随即便有记者曝光这一切,那张举世皆知的废墟孩童照刊登在美国《生活》杂志上,日军的暴行受到了谴责。谴责终究只是谴责,这不过是日军常规轰炸的延续。
九贞每日都在等待丈夫的来信或者电话。开始时他会讲诉一些战地琐事,随着战事扩大,内容越见精短,而后只是报平安。她起先很忧心,后来忙起来。医院组织了户外急救队,最严重的一次,帐篷走道的首尾排满了担着尸首的担架。惨白的裹尸布下,露出黄色的手臂与脚掌,夹杂着花白黄黑的头发,有些上面蜿蜒着血痕,有些连肢体都不见了。她简直不能想象战场上的样子。
她到家才接到电话,畹九在那边说:“太太,以后你总要在家才好。”九贞听到他的只言片语,想起幼时坐在母亲膝上念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来不及寒暄,电话就搁下。她很是怅惋,握了很久的电话筒。
当夜逸文接到了上级的指示。跟九贞说时,九贞当场而泣。兄妹并到父亲的房里,任尚秋将传家玉佩赠给未出世的长孙,九贞掏出长命金锁给侄辈。三人深谈了半宿。
第二天花枝来为方平送别。方平坐上汽车后开始啼哭:“爸爸,爸爸,我一生都感激你。”任尚秋扶着九贞的手微笑道:“顾好你自己,看好你的丈夫孩子。”方平拼命点头。逸文劝了她几句,她掏出手绢拭泪,对花枝说:“常写信来,别忘了我的地址。”花枝笑道:“记得拍百日照。我不能白当干妈。”方平含泪啐道:“我也候着你。”花枝教她说红了脸。
逸文过来拥抱父亲。他说:“我知道要做什么。爸爸,保重身体。”任尚秋知是相会无期,他噎了几下,说:“老二,老二……”说不下去,当下用力环抱他。逸文随后拥抱九贞,说:“小妹,保重。我等你们来。”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今天换成了懊丧与悲戚,将来还有机会与小妹重逢,但是父亲呢?
许多任尚秋这样的慈父,希望同儿女度过残生,可时光没有给他们留情,日本当然更不!他们年老身残,不能狙击敌人,连与小辈厮守的缘分也一并丧失。小辈呢?他们奔赴国难了!逸文突然产生了一种羞愧感。容不得他多想,那一头半白的发映入他的眼帘。
任尚秋道:“老二,我们祖上没有出过贼子,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姓任。”逸文高声说:“当然。”任尚秋望着他叹气,道:“你是个书生,别发书生意气。哪里都多不着你一个!”逸文的眼睛悄悄湿润了,他握了握拳,低低说:“是。我必然要守护我的妻小。”任尚秋道:“这就是了。你的责任要担负起来。”这个责任是为家庭,还是为国家?逸文动了动嘴唇,放弃追问他的念头。他不想加深父亲的难过。
任尚秋说:“走罢!路上当心些轰炸。记得报平安。”他嘱咐随行的姜娘姨,要她小心侍候少奶奶,一路上务必做到饮食尽善。姜娘姨道:“老爷,我这条命是夫人给的。我就是死,也必定护着少奶奶。但有不测,我绝不独活。”说着,给任尚秋磕了三个头。任尚秋点头道:“你是个念旧的。”九贞扶起她,笑道:“娘姨严重了,尽心就好。”她对逸文道:“娘姨年纪也大了,你是男人,多多照料。就这么办罢,二哥。”逸文道:“我等你们,你们得来!”
他吸口气,脖上的筋挺起来,极快地转身上车。刚坐下他就软了身子,倒在椅背上。幻想里他成为了一只雄鹰,心灵还是嫩雏。他有多爱这个家庭,便有多恨日本!它使他们家庭破碎,父子分割,兄妹挥别,夫妻离散。有生之年,还有希望得到团圆吗?他狠下心踩油门,听见九贞不断叫他。“二哥!二哥!”这两个字是符咒,催下了男儿泪。
九贞拿手帕擦掉泪水,回身对着父亲笑道:“爸爸,别伤心,还有我呢!”花枝说:“伯父,我也会常来看你。”任尚秋颤微微地晃动,像在风中摇摆的白桦树。他仿佛才看见花枝,道:“好,好。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花枝有点为难,她还要等待电话。九贞挽住她的胳膊,说:“明天来吃午饭,我给你做菜。”花枝有点诧异,问:“你会做菜?”九贞笑道:“你是试菜的。”任尚秋在她们说话时回去。
说了一小会话,花枝似雀飞走。九贞转身看到了那道洋铁围栏。它静静竖立着,有股海枯石烂的架势。她走过去,将背靠在上面,一动也不动。阳光照耀下,她看见自己变作附在上面的一缕精魂——薤露岂能见光?全是幻觉。
战时安氏才慌乱地从虹桥路搬到租界内的小旅馆,这几日租到房子,九贞领着冬青帮他们搬家——店铺临时搬到公共租界,回来搬家时,他们的汽车被征用了,安宗尧去车行的路上遇上了九贞。淑芳初时不太高兴,转念一想,为着保家卫国,难道连一辆车也不舍得付出?出钱出力,总比出命好。如此一想,心中受用多了。物什早拾掇好了,安宗尧不让他们动手,领着安琪安妮将东西搬到车里。淑芳收拾了两张椅子,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擦了擦,又垫了纸,才请他们坐。九贞倒不推辞,坐下后见冬青还站着,向他一点头,冬青便坐下了。
淑芳摇了摇水瓶,发现没水了,壶里有水,一摸却是凉的,便说:“稍等一会,我问问茶房里有没有开水。”九贞说:“大热天的,别叫人了。凉的就行。”淑芳倒了两杯水,端着递过他们,笑道:“招待不周,那就少喝点,润润嗓子。”冬青端着杯子抓头,说:“你们太客气了,我忙惯了,闲着不自在。我还是帮帮安先生罢。”淑芳叹口气,又说:“租界不许携带行李进来,许多东西都没收拾。就这些,还是偷偷弄进来的。没有多少行李,你坐着别动。”
九贞见家明坐在桌前写毛笔字,似乎少了一个人,便问:“仿佛少了一个人,那位张娘姨呢?”淑芳黯然道:“他们一家子住在四川路,第一天轰炸时没跑出来。”九贞见她过来了,起身接杯子,才上手就听见这句话,苦笑道:“你这一说,我的心更凉了。”安宗尧打转回来听见他们说话,说:“怎么喝凉水?别闹肚子。”说着提了茶壶,站在门口叫伙计泡茶。淑芳道:“还是我去取热水罢。这几天这里人多,伙计恐怕忙不过来。”九贞道:“凉水就不错了,这种时候不要再讲礼节了。”淑芳自顾自去了。
安宗尧道:“穷时见节。越是此时,越是要紧。”家明把头一回,说:“酸!爸爸是酸儒。”安宗尧见他转头,训他:“别人讲什么你竖着耳朵,我看看你写了多少,写得如何。”家明怕责骂,便抢着跳下来,满屋子转圈的嗷嗷叫:“打鬼子喽。杀杀杀!”九贞向他招手,笑道:“来来来,我问问你,知道谁是鬼子吗?”家明冲进她的怀,昂头说:“穿国军军服的是我们的兵,没穿的是鬼子。”九贞说:“要是他们换上了国军军服,扮成是我们的兵,你还认识吗?”家明愣住了,说:“不带这样的。”九贞道:“兵不厌诈。等你长大后,会更聪明,就算我们的兵穿着鬼皮,你也不会错认。”安宗尧哈哈笑道:“你可把他绕糊涂了。”家明摸着脑袋,嘴里嘀嘀囔囔的。他精怪,没写几个大字,瞅九贞和气,一味躲着父亲,到走时都赖在她怀里。
喝了半杯茶,家当便收拾完毕,家明叫:“姑姑,姑姑,我同你坐。” 淑芳拎他的耳朵,道:“叫你皮!”九贞笑道:“他喜欢同我在一起,就让他随我坐罢。”淑芳道:“他坐车不老实,碰到哪儿就不好了。”九贞摸摸家明的头,道声“没事”,这便说定了。车里坐不下许多人,安琪安妮分别坐黄包车跟在后面。
车到半路堵住了,眼帘尽处都是拖家带口的难民们。靠着站着几个拉车的,见到人多的就殷勤招呼,有人累了,便让孩子老婆坐一辆车,自己跟着。拉不到客的在闲聊。这时,一个汉子又拖了一辆车加入队伍。一个正抽烟屁股的光头汉子见到他,说:“崔老三,你跑几趟了?炸弹长了眼,当真不认得你?”一个说:“崔大哥,我这一家子好些天没吃到饭了,都等着米下锅。下回你得让让我。”另一个朝他啐了一口:“要钱不要命!”那个被啐的人又说:“强过饿死。”
崔老三从人群里挤过去,把车靠墙放下,拿汗巾擦了脸和脖子,说:“四面八方的兵都往上海赶,有得打呢。”光头来了精神,将含在嘴里的烟头作势要丢下,终究舍不得丢,掐灭了烟,依旧放入腰包里,说:“到底是大上海,下了本钱。”崔老三说:“这些兵娃子,不知有几个能回家。”光头说:“打战哪有不死人的。”他虽这样说,闷闷的蹲在地上。
家明听了这些,禁不住心思活络,在九贞身上扭来扭去,转过来跟淑芳说:“妈妈,妈妈,我要看当兵的。”淑芳喝道:“老实点!外面闹哄哄的,你这小身板,被人一挤就不见了。不许去!”家明嘟着嘴,泫然欲泣。安宗尧却说:“去罢!去看看我们的兵。别窝在这儿,却不知道谁在为我们拼命。”他搜遍全身,只摸出一包烟,下车径直走到光头汉子面前,说:“我请你抽烟。”
那光头知道他是听到谈话才过来的,忙站起接住,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安宗尧对那个说几天没饭吃的汉子说:“拉到华界,你敢不敢去?”那汉子立刻说:“有什么不敢,不是为了我一家子要吃饭,我早当兵吃军粮去了。但要说好,拉一个人要一块钱。小鬼子的飞机霸道得很,我不能白白担风险。”安宗尧道:“是这个理……”
淑芳听他平地起价,伸出头来,说:“你上车!还由着他不成?”一边说,一边拍家明的脑袋。家明把头一缩,躲回九贞怀里。九贞抱着家明下来,笑道:“安先生,我陪家明去,你放不放心?”家明拍手说好。淑芳喝他:“胡闹!”九贞说:“先生,你还有一车的家当呢,到了地方,我可不知道怎么归置。你跟夫人走,我会好好看着他的。我不同你打包票,我立军令状,怎么把他带出去的,还怎么带回来。”安宗尧听了只是踌躇,说:“这孩子皮,只怕到时不听你使唤。”九贞笑道:“皮归皮,我有法子治他。”淑芳听了又有些肉疼,还要再说,见丈夫向她一瞪,只好顺势下车,转口说:“任小姐,路上当心,早些回来。家明,你可得听话。”家明只管答应着。
那拉车的将车拉出来,擦了车座,九贞先上去,伸出一只手迎家明,家明借着劲上来,坐在一边。九贞抱住他的腰,吩咐车夫走。淑芳走近几步,又对家明说:“拉着姑姑手,别走散了。”家明笑着点头。
车子在人流中向华界去,难民是起伏绵延的海浪,他们是海上的一叶扁舟,前进后退,左右摇摆。车子还未转弯,便听到欢声隆隆。大家知道便是这里了。九贞付了钱,那人顾不得擦汗,上前拱了手,说:“小姐,我在这里等你,一会还拉你们回去,好不好?”九贞拉紧了家明的手,笑道:“还是两块钱吗?”那人说:“不用,一块就成。”九贞见他还算老实,便笑着应了,嘱咐他在这里守着。她见有些壮行的人带了慰问品,便找了一家店,留了一块大洋,其他的都买了香烟、糖和罐头。
前方酣战,后方有援军。街上开过一串串的军用卡车,士兵们站立着奔赴战场。走过的地方军歌如雷,一遍一遍回荡。民众手持旗帜,有秩序地追逐行进中的军车,每过来一辆,他们都振臂欢呼一次。欢呼声像海浪,从最远处澎湃起伏,拍打到这里,又折回远方。军车和人群汇成洪流,是行走的万里长城,流动的咆哮黄河,轰轰烈烈,光耀万丈。
九贞湿了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体会到国家的意义,而自己又是怎样深沉地爱着这个年老体弱的国家。中国真正的灵魂藏在普罗大众中,他们卑微的生存,辛苦劳作获取的金钱,一部分给上位者盘剥,一部分用来教养子女,以期度过余生。一旦大劫难降临,他们永远是首当其冲的遭殃者,和反抗的坚固基层。为了抵抗侵略,明知是去赴死,衰老的父母们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最年轻最可爱最优秀的儿子们送上战场!
一边是去赴难的军人,一边是逃难的民众。军人用血肉之躯奋死抵抗,为民众争取逃生的时间。四面八方的民众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内地迁徙,像千年前的晋人南渡,为中华民族留下传承的火种。无数的工厂正在搬迁,那是古老而崭新的未来中国飞翔的翅膀。
九贞深感荣光,一把抱起家明,说:“你看见了吗?这个国家叫做中国。无论遭遇什么,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家明重重地点头,说:“中国!中国!”他们唱着歌加入洪流。
他们在前进中遇到一车暂时被人流堵塞住的士兵。他们衣容整洁,年轻的脸上有光,闪烁着骄傲,和难以言说的惶恐。一些士兵跳下来观望人群。家明很好奇他们头上戴着的军帽。一个士兵看出他的好奇,也许是打发等待中的焦灼,便找他凑趣,他讲一口很坏的国语,笑道:“小家伙,知道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家明摇摇头,他认真地说:“有了这个,我能打死鬼子,他们打不死我。”家明昂着头,高兴地说:“我知道了,你是齐天大圣!”一车的兵都哈哈大笑。
家明眼里闪着光芒,又说:“我能摸摸它吗?”又怕他们不答应,连忙说:“我就摸摸,不会弄坏的。你抽烟吗?”他想起带来的礼物,扭头看向九贞。九贞冲他微笑,他掏出两包烟,递到他面前。先才说话的那人大概是寻到了乐子,竟一点儿也不客气,跳下车来,把烟塞进兜里,脱下军帽,弯着身子给家明端端正正戴上,立好正,给他行礼。家明受宠若惊,也有模有样的回礼。一车人见他人小鬼大,又笑起来。
家明脱下军帽,捧在手里摸摸镶在中央的青天白日像章,说:“真好看,我以后也会有这个吗?”那人说:“当然,只要你打鬼子。”家明将军帽捧过头还他,依依不舍的又看了几眼,才说:“等我长大后,我也打鬼子。”一个士官模样的人操着川味的国语说:“小家伙,你叫什么?”家明大声说:“报告长官,我叫安家明。”他伸手抚摸家明的头,笑道:“谢谢你的烟,借你吉言,同样祝你好运。”家明激动得小脸都红了,抓起糖往他手里塞,说:“叔叔,你吃糖。”
旁边的人得了鼓励,纷纷往车上扔东西,有人被布鞋砸了身子,有人被烧饼馒头打了脸,士兵的脸红通通的。他们带来的东西很快见底。这时军车动起来,他们跳上车,在歌声中、泪水中、微笑中奔赴战场。九贞将手卷起来,喊道:“祝你们胜利!”家明一蹦一跳,学她的样子,跟着喊“胜利!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