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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意气何由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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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入云深不知处,可算蓝曦臣一点私念作祟,倒不是全为着晓星尘和宋岚之事。他是觉得,这世上苦命人已太多,犯不着多薛洋这么一个。诚然,他在蓝曦臣心中不能与孟瑶相提并论,但若留下那天真少年最后一丝善良,悉心教导,于仙门百家未尝不是好事。
然相处日久,蓝曦臣越发觉得这个决定过于轻率——或许是在云深不知处从未见过这般本领低微又崇拜自己的人,亦或许是同病相怜,孟瑶对薛洋真可谓关怀备至。薛洋那孩子,对着孟瑶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师叔”竟比对蓝曦臣这个师父还亲和些。
蓝曦臣这才后知后觉,貌似前世孟瑶与薛洋交情颇深,还组了对恶友来着。
如是想着,蓝曦臣端着个慈眉善目的笑容,给薛洋的课业加了两成。
相比起孟瑶,薛洋天赋不逊,且修行更早,根基更加容易铸就。但蓝曦臣生怕他进步太快损了心性,不敢让他修习的太过驳杂,只用内门术法缓缓地为他筑基。
又是两年岁月,如白驹过隙。
那年蓝曦臣十七岁,孟瑶十五岁,薛洋九岁。不少家族的公子们,如同说好了一般,在那年齐齐被父母送来云深不知处求学。其中便有魏无羡,亦即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的故人之子和首席大弟子。
拜师当日的清晨,孟瑶见蓝忘机面色铁青,眼眶里血丝遍布,不由得悄悄问蓝曦臣:“湛兄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得罪了他?”
世人皆知,姑苏蓝氏这一任家主的两个儿子,蓝涣和蓝湛,素享有蓝氏双璧的美名,过了十四岁就被各家长辈当做楷模供起来和自家子弟比来比去,在小辈中出尽风头。孟瑶私以为,应当无人敢惹怒蓝忘机的,至少他是不敢的。
蓝曦臣也不知该如何,只带着个略微无奈的笑容摇摇头,心说忘机这未来的道侣果然不同凡响。
倒是薛洋那孩子机灵,咕咕唧唧地在孟瑶耳边道:“小师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我方才听那清河聂氏的二公子与云梦江氏的魏公子谈天……昨日云梦江氏的人才刚到,这魏公子便与犯了夜禁、酒禁和打架斗殴禁,被二师叔抓了个正着,这才……”
“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蓝曦臣皱皱眉,将薛洋从孟瑶身边拉开,“成美,你何时学会听人壁角了?回去将家规抄写十遍,明早交于我。”
薛洋扁了扁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孟瑶。孟瑶受不得他这般,忍不住求情道:“大哥,成美他……”
“再说就二十遍。”蓝曦臣斩钉截铁道。
薛洋忙道:“徒儿知错了。徒儿这便告退。”
拜礼在兰室举行,蓝启仁端坐其上,拿了卷轴便开始一一讲解蓝家家规,在座少年个个听得脸色发青。蓝曦臣已有泽芜君之名,自无需再学,立于蓝启仁身侧细查座下诸人,蓝忘机和孟瑶并列在首排,俨然是蓝启仁精心选出来的模范学子。
只是不巧,这二人中间隔了个魏无羡——昨夜刚与蓝忘机打过一架的魏无羡。蓝启仁的语气不善,那家规显然是说给魏无羡听的。
家规过后,便是拜师礼。头一个上来的便是兰陵金氏。待那句“兰陵金氏金子轩拜见先生”入耳,蓝曦臣敏锐地发觉孟瑶在桌案下悄悄攥紧了拳头。
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事终究在那里,他朝揭破,也还是会痛一痛的。
蓝曦臣叹了口气,传音入密,轻言安抚:“阿瑶,有我在。”
孟瑶登时回神,缓缓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眉目弯弯地看着蓝曦臣。
金子轩之后,便是清河聂氏的二公子聂怀桑上前。这次倒轮到蓝曦臣不淡定了,他勉力撑持,方能克制住体内躁动的心魔。
即便是寻回了孟瑶,偶然午夜梦回,他耳边总是会想起前世的观音庙,想起聂怀桑瞳孔收缩,惊恐万状地对他道:曦臣哥,小心背后!
他下意识去看向孟瑶的心口,仿佛那上头有个血洞,源源不断的血液喷涌而出,无比刺眼。
聂,怀,桑。
蓝曦臣不会揪着前世的恩仇报复如今的聂怀桑,但同时,他也不会与聂怀桑过多来往。此子心机,远甚于前世的金光瑶,纵使不长于修道,也绝不会安于平凡。
且提防些吧。
俗话说得好,防火防盗防魏婴,蓝先生诚不我欺。这场新生拜礼,最后自然是以蓝启仁怒吼的一个“滚”字收尾。而在魏无羡真得听话“滚出去”之后,蓝曦臣看见蓝启仁的胡子抖了两抖,最后让云梦的少宗主江澄转告魏无羡抄写《雅正集》的《上义篇》三遍,以示惩戒。
夜间回到住处,孟瑶不由得问道:“大哥罚成美抄写家规,便是不欲他多到那些世家子弟跟前,免得听去了什么不干不净的话,损了心性吧?”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道:“那孩子经了不少苦难,守着些赤子之心总不是坏事。况他还小,你却满了十五岁。纵使我不愿,也不能不让你多往人前去,总要你自己结交三五好友,往后行走世间,我也能放心些。”
孟瑶默然片刻,自嘲道:“大哥可知,世人并不尽如大哥这般。而我与兰陵金氏的瓜葛,并不算秘密,总是会为人所知的。”
“阿瑶,你可听说过,我与忘机的母亲,原与我父亲隔着杀师之仇。”蓝曦臣食指点一点他的眉心,叹了口气,“真论起来,我母亲亦不算光明磊落之人,不为蓝家所容。然则人活一世,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世人惯会的是捧高踩低,但你不是他们,只要你记得你和令堂无错,便无需替那负心薄幸者承担后果。”
“可是……他还是好好的,不是么?”孟瑶露出一个愤恨的神情,眉间隐隐有黑气涌动,“他还是兰陵金氏宗主,过得美满肆意,他的负心薄幸不会有任何代价,他会受人敬仰,得以善终,而我母亲……”
“阿瑶,凝神,看着我。”
蓝曦臣察觉到他的异常,连忙垂首,额头与他相抵,沉声道:“还记得那年我告诉过你么,金氏这个姓氏没有那么金尊玉贵,值得你抛却尊严地进去。如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金光善也没有那么重要,值得你自甘堕落地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来给他施以代价。”
“那便任由他……”
“你相信我么?”蓝曦臣眼中挚诚,“你想做的,我都会为你达成——用最妥善的方法。你若信我,我便一定能成。”
孟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渐渐复了清明,舒然道:“终我此生,最信之人便是大哥你。”
蓝曦臣涩然一笑,道:“阿瑶,你知道么,终我此生,最怕之事便是阿瑶你,不信我。”还有一句,蓝曦臣不能说出口。上辈子他信了金光瑶数十年,却只在最后一次疑了他,信错旁人,至此余生悔恨。
数日后,眼看着魏无羡不知“悔改”,反而助长了一班世家子弟的歪风邪气,听惯了蓝启仁教诲的孟瑶不禁蹙眉,闷声道:“若都似魏公子这般,未免……未免……”
知道他一时找不到好词汇来形容,蓝曦臣轻笑道:“魏婴少年意气,却本性纯良,倒也值得一交。”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这世上多的是外表正人君子,内里却龌龊不堪之人。”
孟瑶噗嗤一笑,“魏公子表里如一,倒是不差。我看湛兄明面上虽看不惯,实则心中是很看重他的。”
毕竟那是你未来的湛嫂——蓝曦臣摇摇头,笑而不谈。
展眼便是清河聂氏的清谈会,赤烽尊聂明玦邀了蓝启仁赴会,没成想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弟子来报有水祟作乱。家主青蘅君闭关,此事自然落在蓝曦臣这个泽芜君头上。而蓝曦臣有意历练孟瑶,便将他也算在除祟人选当中。
这其中最深层的原因,则是叫孟瑶知晓岐山温氏的行径。
身兼两世的修行,蓝曦臣自认还算能为不差,但前世既合三尊之能亦不可抗温若寒,他这点子本事也不算什么。此一去,便是叫孟瑶见识见识水行渊,也是好的。
这一日晨间,蓝曦臣等人从云深不知处的会客厅雅室出来,迎面便遇见三个勾肩搭背的少年。为首的自是魏无羡,从蓝忘机那多看一刻便会受到玷污的眼神可见一斑。左边摇着扇子的便是聂怀桑,是他百年不忘的那张脸。右边的那个细眉杏目,相貌是一种锐利的俊美,目光沉炽,想来是江枫眠独子江澄。
当下互相见过,蓝曦臣听见一声“曦臣哥哥”,却不愿与聂怀桑多言,点头罢了。只见魏无羡嘻嘻而笑:“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蓝曦臣看着孟瑶,孟瑶会意,拱了拱手答道:“因距此二十里有余的一处彩衣镇有水鬼作祟,数量颇多,大哥……泽芜君方才清点了门生,预备前去除祟。”
魏无羡方才与孟瑶互通姓名,觉得有趣,次再听了他的话,遂道:“原来舜游兄便是泽芜君的义弟,失敬了。不过既是水祟,不如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江澄有心弥补一下云梦江氏这些日在蓝家丢的脸,亦附和道:“泽芜君,我们在云梦经常捉水鬼,一定能帮得上忙。”
蓝曦臣看了看蓝忘机,不给他机会说出拒绝的话,先笑道:“云梦多湖多水,盛产水祟,想来魏公子与江公子确实经验颇丰,若有二位相助,自是极好。”说着,略将目光分了一二在聂怀桑身上,“怀桑不善除祟,此番还是留在云深不知处温书吧。我前不久从清河来,你大哥还问起你的学业。”
聂怀桑虽然想跟着一起去凑热闹,但听蓝曦臣提及自家大哥,心中犯怵,不敢贪玩,道:“正是,正是,我这就回去温习……”如此作态,巴望下次蓝曦臣能在他大哥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魏无羡与江澄则回房准备。
蓝忘机观他二人背影,蹙眉不解:“兄长为何带上他们?除祟并不宜玩笑打闹。”
蓝曦臣却是笑而不语。
他只是突然想,若能留住这张扬少年的天性恣肆,当比这世间多一个阴诡森然的夷陵老祖好上百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