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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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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前,那时的江术还是个少年。
传闻有位惊采绝艳的术师,术法出神入化,住在青阳之巅幻化出的宫殿里,与天上的神仙把酒言欢,平日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如同弯腰拾子——俯既可得。
天下术师皆渴与一见。
身为术师之一,青阳之巅到底有没有宫殿江术不清楚,茅草屋倒是有三五间。
江术如何得知?因为他就住在那里。
自打被师父从水里捞上来,江术就一直跟师父住在这青阳之巅,十五年了,当初那个在水草丛里哭得小声的婴儿已经长成健康俊朗的少年。
“师父,青阳可真的有传闻里的那位术师?我都在那里住了几十年了,怎么从来没见过?”
远远听见载酒楼二楼楼台上说书先生的声音和满座的叫好声,江术一边剥着下山时顺手装兜里的一把葵花籽,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他每次下山都能听到有人说起那位术师,载酒楼更是因为每日都招待许多慕名前来青阳的人,把那位术师的故事说了不知多少遍。
可是听了十多年,江术还是没听明白,他把一把葵花籽皮牛车上的布幔外一扔,问道:“师父,那位术师到底叫什么?难道是神秘到无法拥有姓名?”
听到这句,坐在牛车上假寐的易知终于抬起眼皮子瞟了自家小徒弟一眼。
江术:“怎么?我哪儿说错了吗?”
“你是不是傻?”
江术不服:“我怎么就傻了?”
易知长叹一口气,他这小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吧……唉……
江术从小到大听了“青阳之巅的术师”的故事不知多少遍,按理,听了就会心有好奇,也定然会向易知问起,但是,江术就硬是听了十几年,现在才想起问一句。
十分纯粹的、只是问一句。
并不是因为那位术师本身,仅仅是因为“听说有人在我家周围住了十几年但我从来没见过,到底真的假的”和“老是听你们提起一个人,你们又不说他名字,他难道没名字吗”。
天下术师怕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
易知嫌弃地拍拍衣摆沾上的葵花籽皮,问道:“我们住哪儿?”
江术:“青阳之巅啊。”
“青阳之巅除了我们你还见过其他人?”
“见过,前年还有个被留白叼上来的,后来不是又给扔山脚去了嘛。”
“……那不是个术师吧?”
江术摇头。
“那就不算。”
易知继续问:“我是不是个术师?”
“是。”
“我叫什么名字?”
“易知。”
“这不是有姓又有名嘛。”
江术恍然大悟。
易知略略收敛了自己的得意,瞧着小徒弟,等着他能说出几句赞美之语。
可是江术一开口,易知就觉得他还是闭嘴的好。
“师父,你的宫殿呢?”
易知翻了个白眼一脚把江术踹下牛车:“赶紧滚!”
江术没想到师父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反射性地用了个术,透明的、和水一样质地的术裹挟着他轻盈落地。
两人的牛车在大路上靠边走,又隔着层布幔,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都没注意到他是被踹下来的,还以为他是自己跳下来的。
“唉……”江术学着易知的语气叹了口气,“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暴躁。”
说完把手里还捏着的剩下的葵花籽往布幔里一扔:“没地儿放,你收着吧,我走了,傍晚见。”
易知瞧着自己满衣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的葵花籽,嘴里毫不留情地又说了两次“滚”,手却认命地把那散落的嫩芽拢在一起,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盒子一并装了进去。
带回青阳撒在门前好了,怎么也是因术而生,不能浪费。
易知喃喃自语:“好苗子,不能浪费啊……”
停在原地的老黄牛眨了眨大而无神的眼睛,拉着车朝与汀洲离去相反的方向重新出发。
江术跟易知下山已是惯例。
多的时候,每月初一十五都会下山,少的时候,说不定一年半载才会下山一次。
少年人都爱繁华,偏偏江术每次都要易知催着让他跟着一起下山帮易知跑腿他才会跟着下山。
江术望着那香烟缭绕的庙宇,忍不住又想叹气。
易老头什么都好,就是行事总有些没头没尾,还爱使唤人。
易老头身边除了江术也没别人——山上那个只会重复劳作的傀儡又算不得人,能被使唤的当然也就只有江术一个了。
现在,他要去这守青城里最大的庙宇里上一炷香,虽然不知道易老头为什么山都下了却只让他来上香。
江术上完香,突然看到上次下山不小心惹到的一个小霸王,虽然不怕他,但是他这个人最怕麻烦,一点儿都不想跟他们正面遇上。正偷偷摸摸地蹲在墙角里躲着,突然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头,吓得他猛一回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站在他身后。
小孩正要开口说什么,江术就听到了脚步声,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小孩的嘴,抱起他撒腿就跑。
这小孩的眉眼着实好看得紧,看他衣衫褴褛但细皮嫩肉,此刻又可怜兮兮地抓住他的衣角求救,这分明是哪户富贵人家被拐了的。
江术左右看看,也没看见有人追来。
“我把那些人甩掉了,你能带我回家吗?我怕我一个人又被抓回去。”小孩说道。
江术:……街上那么多大人你找哪个送不好我还急着跟易老头回山头呢。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弯腰问道:“你家在哪儿?”
小孩摇摇头:“我不知道。”
江术:……
没想到江术那日就栽在了一个八岁小孩身上,被这看着无害的小孩骗走了命牌。
这命牌对别人不太重要,对江术还挺重要。他这条命本来就是易知从阎王手里诳来的,有那么点儿神魂还要靠命牌守着呢。
后来某天,四处周游的江术在皇城遇到个叫乔元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熟,仔细一想,可不就是那个小骗子。
本来想把命牌要回来,谁知这乔元竟然还是个皇子,而且这人现在嚣张跋扈、阴险狡诈、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同时又出身高贵、天资出众、谋略过人,追随者无数。
江术估摸着,他还是走算了。不过一缕魂魄,少了也没多少打紧,但在这里呆着,指不定整个人都会被大骗子给卖了。
可是乔元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他会传说中的点木之术。
术者,点木也,点木可使复生。
乔元也确实没猜错,早在十年前江术就已经是一个大术师;也没看错,他从兜里拿出来又放回去的葵花籽,是在那寒冷的冬日里发了芽的。
但江术真的不会什么点木之术。
后来,乔元要死了。
行吧。江术也无可奈何。要不……让他死这儿算了?
无奈,退让,绝境……
江术终究还是被逼入了一条不归路。
呵,点木复生。
“不是我有意瞒你,瞒住这天下人,而是……我当真做不到。”
“点木如何复生?若你赌输了,岂不是真要在这里冷冰冰孤零零地躺上一辈子?”
乔元如他沉睡前所预料的那般安稳醒来,世上多了一个点木复生的传说,少了一个江术。
江术做到了。天下术师恐怕就他一个人能做到。
乔元死而复活,术师界又多了一个传说。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乔元又想死回去了。
毕竟,总是活着 人更受罪些。
当时在场的人可都亲眼瞧见了,江术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是“消失”了。
就像那东湖上的云梦泽一样……太阳一照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有人唏嘘:这就是逆天的后果,尸骨无存,连身上的衣衫都没剩下的最残酷的死法。
但乔元觉得,只要没有尸体,江术便没有死;只要不是他亲眼见到,江术就永远算不得死。
刚开始,经常有人在各个流域尤其是海线上见到乔元,再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唉,说不定就在水上遇不测了呢。百川东到海,天下江流殊途同归,这两人也算是同葬了吧,别在水底下又打起来。”
“我看不是。怎么打得起来,这两位,听那些个传闻,可没一个是会动手的。”
“管他呢,打不打的,也是下辈子的事了。”
“也是,也是。要下辈子了。”
日复一日,又到了江术的忌日,乔元如往年一般,在青云之巅那个破败的茅草房门口站了整日。
傍晚时分,神出鬼没的易知也悄悄站在了乔元身边。
“当年他还在的时候,一直嫌弃这里没有宫殿来着,现在不止没有宫殿,连这个小茅草屋都快保不住了。”
听易知如此说,乔元也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他说谎。”
背后的一大片灿红的晚霞让易知看不太清乔元的表情,只听他语气淡淡地说:“我邀他来宫殿住,他不愿。”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一阵山风吹过,易知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不适合在外面多吹风,略一思索,把来见乔元想说的几句话说了。
“你也知道,术者,点木也,点木复生。”
乔元听见这话骤然转身凝视易知,眼神仿佛藏着最深的夜色:“骗人。”
都是骗人的话。当年他信了,所以江术才会从此消失,再也……再也不可能回来。
“你看你,幸亏我徒弟是那个木头,不像你这般,如此沉不住气。江术可从来没有不听我把话说完。”易知摇摇头,“谁告诉你那话是假的。”
易知这话的分量仿若一座大山压在了乔元的心脏上,甚至让他的思维有点儿停滞:“……你是说……你说……”
“我是说,点木复生是真。当然不是指江术用在你身上那种杂路法子,你当时只是假死,他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点木是真正的‘术’。”
“可是,他的命牌已经……”
“他的命牌确实已经碎了,但他又不止有一个命牌——当年被你骗去的那个,你且去找找,找到之后再做定论也不迟。”
“找到后我该如何做?请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求您,告诉我。”
“我只能帮你招魂,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