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诛·第零季》雪澹台

13、Chapter 04：三公歃血（一）

　　秦七立马认出眼前之人便是朦胧雾气中出现的青年，话到嘴边却被他打断。
　　“玉哥哥！”他蹭到玉剑身旁，唤道。
　　“不儿，”玉剑揉了揉他的脑袋，“发现什么好玩的了？”
　　他赶紧拍拍脑袋：“头发……玉哥哥，下面特别大，可是什么也没有，这口井枯了，你看我的衣服都脏了！我们回去吧！”
　　秦七见他撒娇的功夫很是厉害，不禁笑出声来。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这才看向秦七，却在下一刻惊呼：“鬼呀——”
　　秦七抽抽嘴角，很是无奈，辩道：“你才是鬼呢，一惊一乍的。”
　　对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秦七，瞪圆了眼睛，正要回辩，玉剑忽道：“不儿，你先送公主回去休息吧。我与新郎官尚有要事要谈。”
　　他便不再争论，与薄姬并肩远去，漆雕也行礼先走一步了。
　　“哎——”秦七恨铁不成钢，怨怼地望着漆雕远去的背影。
　　太阳不知何时又隐去了，一阵凉风吹得秦七不得不披上锦绣的外衣。
　　“老玉，那人是谁？”
　　“啊，白不儿……不儿是我给他的名字，白姓随他姐姐的。”
　　“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秦七抑制住内心的嫌弃，免得拂了玉剑的好意，“薄姐姐好像也认识他？”
　　“你们也见过的。”
　　“是嘛？什么时候？”秦七完全没有印象。
　　“在玻璃扇……”
　　玻璃扇是公爵时代，玉剑被软禁的府邸门前的一片扇形湖泊，位于臫州府北部一片方圆千里的高地上，南面缓坡下接上滢、臫州城，北侧地势陡峭，绝壁之下可望茫茫草原，是北国术孙之域。高地之上，玻璃扇没有炎夏，天气一冷，这片湖水会随着光线的不同而变幻不同的色彩，景色绚然，吸引了不少天南海北的客旅，多有诗赋颂咏，传扬甚广。久而久之，彩湖所在的村落也就被称作玻璃扇了。
　　“玻璃扇？我只跟薄姐姐去过一次，只见过……”秦七愣住，“彩色的……”
　　玻璃扇的彩色湖水，令她不得不想起地穴中的瑰丽景象，甚至还有黑海底的珊瑚礁群，因将近日所见同玉剑、知泛讲了，至于雾中相见的白不儿甚的，则完全抛在了脑后。
　　三人方行方谈，不一会儿便回到了泮宫。
　　“你们要不要跟我下去看看？”秦七两眼发光，指着旁边的水翁。
　　“可是，”知泛心念所系，“还是再找找看孩子们吧？他们机灵但很听话，跟我们相处得很好，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的，一定是出事了……”
　　秦七皱皱眉头：“我刚刚说了，我和苏言遇到的事情并不就比孩子们的事情简单……这没什么好比的。但是，很明显，地穴里的那个人是放了我们一马，他那个样子不可能是逃跑的，他的出现我一点预察都没有，我……”
　　秦七说得有点急，话语间瞥到玉剑淡然的神情。一路上，玉剑除了偶尔应答以示恭听，此外一句表达意见的话都没有。
　　这时，他终于开口：“木容子替她把过脉没有？”
　　“没有。木姐姐很少问诊。你想说什么？”
　　玉剑沉吟片刻：“我觉得，苏言姑娘是受到了某种场的刺激……不是凤神医能够诊断的。”
　　知泛发问：“您是说，木容子的卜算术可以诊断？”
　　“她大约是精神上受到刺激，才会有异常反应的吧……”秦七更相信苏言是失心疯。
　　玉剑不置可否，反问秦七：“你可查探了那片湖泊？或许还有那座孤零零的冰岛？”
　　秦七大惊：“你说的就是这个场吗？不过他根本不给我机会……”
　　玉剑也无法确定，又问知泛：“泛兄来自西方，海洋文化亲近，可曾见过这种红珊瑚？”
　　秦七翻了翻珊瑚手串这一抹似曾相识的艳丽的红，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是不是海里烧掉的那些……”
　　知泛苦笑：“可是在下被封印记忆，童年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哈斯幻境的城堡……”
　　说着，几颗冰凉的水豆滴落下来。
　　三人进殿，见庄园杂役扔在拆婚宴的装饰，悠闲得紧，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知泛引着两人进了新娘梳妆的左偏殿。偏殿中央垂着犀角珠帘，帘内一架四扇屏风，隔断了里间的衣饰妆奁。合了门，三人坐在外间的漆椅上。
　　“你的封印，不是已经在生日宴上被渊清剑解除了么？不然你是出不了幻境的。”秦七问道。
　　知泛苦笑连连：“虽然我被刺了那一剑，封印已经解除了大半，我已能自由出入幻境，但是心肺冰冻，幸得恩公救治，在融化冰冻的过程里，记忆的封印损毁，却似乎无法解除了。恩公并不修法术，所以我保住了性命，获得了自由身，我已十分感激，不奢求还能获得灵魂的自由……其实这样也好。只是关于珊瑚的问题，幻境以来的记忆却帮不上什么忙了……”
　　秦七不愿被知泛悲凄的话语感染，转移了话题：“我一直想问你，既然现在真相大白，玉国渊清剑明明是被他们夺走的，又为什么命你去寻？幻境又是他们设下的，向来只有他们的人能自由进入，我和木姐姐、薄姐姐都是因为天街的身份才钻了空子。他们既得渊清剑，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何以现在派杀手专来幻境对付你？”
　　秦七问了诸多问题，知泛淡然道：“他们，你说的是魔亚吧。不错，是他，我唯一恢复的记忆，便是在魔亚圣殿受训。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他，他似乎只是一个声音……那里原是昆仑山人生活的疆域，如今已是魔族的地盘……可是当年，我并不清楚自己受谁的命令，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也许在封印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弃子了……”
　　“既然不记得了，又是什么让你接受了统领玉国的使命呢？”
　　“那时我的头脑中有几个既定的念头。最先是限制玉兄的自由，入主玉国哈斯，我偶尔也会恍然感到有人支配着我，但这种念头往往一闪而过。第二是找回哈斯城的铸剑湖里丢失的上古法器渊清剑，大约只是为了愚弄我，又或许并不这么简单。魔亚需要渊清剑有何用处，我也不知道。第三便是收集整理西方散佚的古籍，也许是为了保存沉没的文明……现在想起这些任务的条目，总觉自己从来没有活过……其余的治国之事，看似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却也未必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吧……”
　　然而知泛的心绪依旧围绕着自己的身世，秦七感叹：“这种被设定的感觉真是不好啊……不过你可不能泄气。你在位近百年，政绩卓著，外踞两关，四海平定，内安两族，四府昭然，是天下的楷模。你没有让百姓失望，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吧。我可没说空话，至少我这个老百姓还是很看好你的！”
　　玉剑深深地点头：“我也并不后悔这些年由你来替我照顾他们。所以……如今泛兄喜结连理，将来呢，当真如他们所说，决心归隐山林么？”
　　知泛被二人说得眼眶发红，稍理情绪，答道：“实不相瞒。知泛和彩儿不愿投身尘世的洪流……尽管长年禁足在魔亚创造的幻境城堡，远未历尽世间美好，可是对于我来说，倦了，累了，只与彩儿一起，住在她喜欢的乡野，陪她去她向往的山水，足够了。我还奢求什么呢，这已经是最大的奢求了……”
　　看着知泛淡淡的笑容，秦七感觉胸腔里堵着一口浊气：“可是……唉，你这心思真够幽深的……”
　　天色愈暗，雨声敲打槅扇，雨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满室氤氲的胭脂香。
　　玉剑起身，踱到窗前，又沉默良久，望着薄纱上纷乱的雨影，缓道：“我知道，那种久居庙堂，忽有一日进了江湖，心底的欣喜与失落搅混在一起，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正确的选择，而可笑亦是可悲之处，在于这个选择实则是身不由己的选择，却还挣扎着不想承认。”
　　“可是，”秦七道，“不论如何选择，总要有舍弃……”
　　玉剑转回身来静静地看着秦七，眼底的柔情被雨丝化开：“七儿，路还很长。你也有必须作出选择的那一天。”
　　窗棱雨声更烈，杂役跑来跑去，放下一卷卷雨毡。

　　客舍屋顶的灰瓦响着即兴而动听的乐音。
　　“魔亚是谁？”
　　屋内，薄姬披了件斗篷，左颊的蝴蝶瞻仰着小窗外的雨幕。
　　白不儿猫在角落，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师父？”薄姬又看向漆雕。
　　漆雕抱着胳膊倚在门边，时不时掀起帘子打量门外的旷野。
　　听到薄姬的呼唤，他轻轻地勾起嘴角，笑容却如雨幕一样朦胧：“夫人请不要叫我师父了。都过去了。现在是新的开始，不是吗？”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教我学会法术，尽管你年纪不大，可我是尊敬你的，就像对父兄那样。”
　　却不知为何，漆雕收敛的笑容一下子晕开，爬上了眉梢：“夫人不必如此。我都知道。”
　　“那你也不要叫我夫人。”
　　“称呼罢了……”
　　“师父……”
　　猫在角落的白不儿听不下去了，跳将起来：“好了好了，白爷受不了你们这种太极式的谈话。白爷去找玉哥哥了！”
　　薄姬嗔道：“站住。回答我。”
　　白不儿已然窜到门口，不料被叫住，两臂抱在头后，转过身来，柔媚的脸上满是清高和无奈：“说什么？”
　　薄姬正正坐姿：“你刚刚说，是魔亚封印了知泛的记忆。这个禁锢他数十年的魔亚，是魔族么，他是谁，他在哪儿？”
　　白不儿感到好笑：“你要报仇么？”薄姬正要辩驳，他又道，“这个问题应该问你的新郎。我没见过魔亚，更不知道他在哪儿，只是玉哥哥这么说的，我就这么讲了，他在见到你的新郎之前，也并不知道封印没有完全解除，只能怪魔亚的力量太强大，又加上凤期颐把封印的机窍给烧坏了，玉哥哥也没办法。现在庄园里的人，最接近魔亚的，就是你的新郎了。你去问他。”
　　薄姬不依不饶：“不对。你知道的远比你告诉我的要多。”
　　白不儿扁扁嘴，用怀疑而不屑的眼神望着她，却一言不发。
　　薄姬见状，秀眉轻皱：“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不够资格知道你们知道的事情？”
　　白不儿一愣，摊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拦不住。”
　　自打刚才，漆雕就安静得像一尊雕塑，此时才活了起来：“夫人即将隐居避世，与大人长相厮守。过去的就让它……”
　　薄姬几乎是拍案而起：“如果魔亚想要继续追杀他呢？对，我要带他走……带他走！”
　　“我想他不会这么赶尽杀绝……”漆雕垂下眼帘。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师父，我敬你对知泛的忠，对彩儿的义，可是现在危险还没有解除，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就算魔亚不会下手，那他的部下呢？师父，莫不是……你在心里怪我没有奉你上坐高堂？就算我是这么想的，那知泛怎么办呢？你怎么能坐他的高堂呢？师父，你说话呀……”
　　白不儿又猫回角落，冷笑一声，掰起手指头：“人心呐……油盐不进，阴谋论，说是一套做是一套，勇于指责羞于承认……”
　　最终，冷雨浇灭一场争执，获得了暂时的胜利。
　　薄姬踱到小窗前，望着窗外茫茫飞丝交缠的草坪，又望向望不见的地平线。究竟哪里才是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