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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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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衣不知做何回应。
父母离开他之后的一段时间,街坊邻里对他还是照顾,他很少感恩,把家里剩下的最好的东西回报给他们。但当有关他父母的闲言碎语传出去后,他们立即只把他看作过街老鼠,甚至拳脚相向。
而盖过一张被子的同龄人,整日以戏耍他为乐。
有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要活不了了。
他们都曾真心待他,却又是几乎把他置于死地的人们。
但更让顾南衣害怕的,是习惯了赫连铮的好之后,赫连铮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有一天突然离开他。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那般刻骨的痛了。
那样还不如死去。
“师傅,你会不要我吗?”
声音出奇的冷。
赫连铮喝了一口酒囊里冰凉的酒,往顾南衣面前喷出满是酒味的气息,“我赫连铮全无长处,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言而有信。你都是我徒弟了,那自然永远都是,怎么会不要你?”
他着实是醉了,虽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控制不住那张嘴——他不是个会许下“永远”的诺言的人。
未来的事,当下怎么能断言?
事实上,他经常言而无信。在不同的人面前是不同的脸,说不同的话,信口胡诌才是他的长处。
这不,眼下正在说瞎话。
“我的徒儿在担心什么?以为师傅只把你看作可供利用的棋子,还是觉得师傅哪天不喜欢你了,就把你扔了?徒儿啊,我若是那般不负责任的人,怎么会到现在只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儿?师傅只会有你一个徒儿,也只想让你陪着我耗完剩下的日子。别人我还真就看不上。”
把南衣收为徒只是一时兴起,他更不能确保哪天又一时兴起。
而且,他不会让南衣一直跟着他。
月色明亮起来,赫连铮接着月光看着顾南衣的脸,当初黑不溜秋的脏娃,如今已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
赫连铮几乎没有见过比南衣生得清秀的人,无论男女,皆不及那一对从无数苦楚里挣扎出的眉眼。
像从污泥里长出的竹子,那一身的翠绿显得更加可贵诱人。
赫连铮深吸口气,醉意似乎淡去了些,起身准备离开。
不能再多说了,半夜闹腾着说了几句话,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他的罪恶感加深了。
他只想让南衣对他敞开心扉,为何如此困难……
果然他不适合与人交心呐。
夜风习习,晚间比白日凉爽许多。顾南衣点了蜡烛,拿了两本画本翻看。
画本上描绘的侠客随心所欲,云游四海,仗义天涯,是顾南衣从小就憧憬的梦。
但他的命运已经注定,无法逃脱。
浪迹四方也只能是梦罢了。
翌日清晨。
连承直接推门而进,被地上躺着的赫连铮吓了一跳。
“这酒气……”连承吸了吸鼻子,浑浊的空气顿时涌入肺腑。
敞开门窗后把赫连铮拖到床上,浑身的热汗把里衣都浸湿了,连承只好给他换了身衣服。
午时赫连铮才醒来,连承喊人来伺候他梳洗。
“你怎么了,弄成这副德行。”连承在一旁看着披头散发的赫连铮,简直想立马就把眼前的画面画下来——赫连铮狼狈的模样,可是少见的很。
赫连铮揉了揉眉心,“心情不好,喝多了。”
连承上前:“头还疼吗?”
“嗯。”赫连铮挥手让其他人退下,直接盘腿坐于地上。
“孩子们都安排好了,就等你过去了。”连承蹲下给赫连铮按摩,“宫里最近不太平,有人想拿你挡刀。圣上的意思是让你借此消失。但是你那个徒弟怎么安置?若是你徒弟也突然不见了,怕是让人起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赫连铮半闭着眼,头痛在连承的动作下减轻许多,脑袋也清明了些,“无论怎样,我的消失定然会让人怀疑。南衣若是依然留在他们的实现中,只会让他处于危险中。”
连承知道他会错了“消失”的意思,说道:“你倒是为你徒儿着想,但圣上说的消失,是让你毫无破绽地假死。”
赫连铮心脏猛地紧缩,抬眸盯着连承:“让我死?”
连承双手从赫连铮的额角挪到肩上,“是假的,只是一场戏,不会让你死的。”
“有何区别?”赫连铮冷笑,“从此世间再无十皇子,难不成,死人还能复活?”
连承手上力度不禁加大:“脱离十皇子的身份于你难道不是好事吗?这么多年的软禁和监视,你还没有受够?”
“可我……”赫连铮双眸闪烁不定,“如何甘心?”
隐忍这么多年,竟然要以死告终,他仅有的一层身份,如今都要被剥夺。
连承看着赫连铮,良久无言。收到圣上的消息时他也很惊愤,谁都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但这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赫连铮不假死,宫里的事情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但是,偏偏不能对赫连铮说出实情。
“师傅?”
顾南衣站门口有好一会儿了,喊了好几声,可是沉思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走近了些,“师傅!”
赫连铮和连承回神,同时起身。还没站稳,赫连铮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连承及时扶住了他,“出去走走吧,醒醒酒。”
顾南衣:“我端了醒酒汤,温的。”
赫连铮摸了摸他的头,“不用了,你回去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承看了顾南衣一眼,跟上赫连铮。
“你徒弟挺关心你的嘛。”连承往荷花池扔了块石头,四周的荷花便荡漾起来。
“是吗?”赫连铮在池边摘了几颗莲蓬,赤脚回到岸上,朝连承扔了一颗,“接着。”
“可不,你还抱怨小南衣对你没有感情,我看是你自己看不到。”连承吃了口莲子,“嗯,甜。”
赫连铮在岸边坐下,“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都要死了,小南衣都要没师傅了。”
要是早点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绝不会为这份师徒情耗费那么多心思,更不会想要交心,甚至当初就不会收这个徒弟。
把人从烂泥滩里捞出来,如今却害他陷入能吞人的沼泽。
“索性南衣在你身边时间不长,他们也都在说你和你的徒弟疏远得很,保全他肯定不成问题。”连承道。
“疏远……我在他们眼里多么可怜啊,被亲人抛弃,收了个徒弟还不愿亲近我。”赫连铮苦笑,“你说,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连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有意义吗?还不如想想怎么让南衣顺利脱身。”
赫连铮:“圣上要我怎么个死法?”
“服毒。”连承声音沉重,“有一定风险,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之危。”
赫连铮:“这个老狐狸,还真是准备得天衣无缝。”
“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假死是不可能的,只有真死才能让他们抓不住把柄。”
“然后呢?”
“药效是四个时辰,期间你毫无生命体征,如同真正的死人般。之后太医令听从圣上的旨意,宣布此毒如同瘟疫,人与人之间可以互染,圣上便会下旨立即施行火葬。而在火势蔓延之际,我们会将你救下。”
“众目睽睽,如何救?”
“自然是有暗道。”
“如此大费周章……圣上这么做,怕是有更重要的目的吧?”
赫连铮可不会相信,父皇会为了他做到这种程度。
“是,”连承眉头紧皱,“圣上想扳倒眉谷一族。”
赫连铮没有丝毫惊讶,“想必父皇已经谋划许久,只等一个契机了。”
“眉谷氏如今几乎只手遮天,想要铲除他们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势力,怕是要打一场长久的恶战。不知道未来局势会如何变化啊,我朝疆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的住这次的动荡。”
赫连铮:“父皇既然有了动作,一切便都在他掌握之中,何许你我操心?”
连承摇头,“国家兴衰,匹夫有责。朝中那群走狗,有几个心里装着国家和百姓?天底下那么多有志之士,却只能一辈子寒窗苦读,卧榻自哀。君王终于要整治朝堂,怎能让我不操心?我还指望能升个官,干出一番天地来呢。”
赫连铮沉默不语。
他没有连承的满腔热血和一心报国的忠义之心。
这些年他每天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身处在无边无际的迷宫之中,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哪里才是终点。
纵然年少时有着野心和热血,如今也在这孤独寂寞的时光长河中化成黑幕,与夜色融合,消失不见了。
他赫连铮不过是具空壳,里面空空荡荡,连风都吝啬钻进去。
“我倒是无所谓,江山易主也没什么,反正世上已经没有赫连铮这个人了。”
连承听了锤了他一下,“怎么还这么丧气,这可不像你。”
“是吗。”赫连铮低喃。
“我认识的赫连铮,虽然表面看上去无欲无求,心里啊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握在手里。遇事虽然会冲动,但很快就会冷静下来,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赫连铮嘲讽地笑了,“那是以前的我。”
连承啧啧道:“你就是看不清自己,唉,愚蠢的人啊。”
几天之后,赫连铮再未在府上露面过。
这段时间里,顾南衣几乎没有入眠。好在练武之人精力充沛,倒是丝毫没有异样。
几天前,连承将军突然跟他说师傅要离开一段时间,让他每日去师傅房里送饭端茶,其他人不许踏入一步。
但是师傅房里一直是空的。
没人告诉他原因,师傅走之前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顾南衣终日惶然,他总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师傅了,这么一想,便辗转难眠。
但还是心有期待,因为师傅对他说过,不会丢下他的。
那几句话还留有余温,师傅怎么会转身就背弃了自己说过的话呢?
“顾南衣。”
顾南衣正和刘管家说话,闻声回头看去。
身后跟着几名官兵的连承看着他。
“你师傅的伤寒还没好吗?”
“连将军,”顾南衣行礼,“师傅近日已经好了些,只是不宜吹风,不方便出来迎接将军,还请见谅。”
“无妨,我们只是来送礼的,就不劳烦十皇子殿下了。这些都是太傅令人送给殿下的,听闻殿下染了风寒,很是担心。”
连承挥手,几个沉甸甸的箱子便被抬往院子里。
顾南衣:“多谢太傅关心,改日师傅病好些了,定然会登门道谢。”
连承甩袖,“行了,走吧 ”
“连将军,这……”
连承慢悠悠地看向那人,语气阴森:“不满意?”
“……不敢。”
几个人伴随着身上的盔甲声逐渐远去。
刘管家摸了摸胡须,“少爷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像公子了。”
顾南衣神色黯淡,“师傅那么厉害,我哪能和师傅相提并论。”
“唉,公子也是平常人,您呐不要把他看得太神了。”
“不会的,刘管家。”
在顾南衣眼里,赫连铮比神仙还要遥远、神圣。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某一个突然凉爽的日子里,突然一群官兵闯进赫连铮府里,直奔赫连铮的住处。
而一直不在府上的赫连铮,突然出现在房内——以一具尸体的形式。
官兵火急火燎地带走了尸体,全府上下除了顾南衣和刘管家,都陷入了恐慌无措之中。
“你这个娃娃真是聪明得紧啊,”刘管家端详着眼前风轻云淡的少年,“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很难遇事不惊,你这个年纪就冷静至此,后生可畏哟。”
顾南衣被这位在宫里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夸奖却谈不上开心。
他不是冷静,只是不愿相信。
之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赫连铮的死一定是有预谋的。
但是他没有足够的信心支撑。
他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成了真相。
刘管家:“以后我们怕是连大门都出不去咯。”
话音未落,顾南衣就听到了一阵及其轻微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如刘管家所言,这座府邸,被盯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