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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夜 ...

  •   李芷带着云苍回到房间,叫人打了热水来,用毛巾擦干泪痕。
      云苍坐在梳妆台上背对着李芷,李芷拿过一把木梳子为云苍梳头,云苍心里一会儿是姐姐的影子,一会儿是娘掐自己的情状,过去种种恐惧害怕伤感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是这样,一个人陷入痛苦不安时,过去的种种忘记了的痛苦会重新变得清晰出现,让人觉得世界只有痛苦,自己只有痛苦。
      云苍哭腔未消,带着哭腔和恐惧道:“娘,我害怕,我想姊姊。”说着,双手一缩,倚着小腹,左手放在右手被掐伤处,此时仍然红肿未消,兀自疼得厉害。李芷自己心神也着落不定,自是恍惚,心里想着走了的女儿的种种,回过神来,又见眼前的女儿的恐惧和伤心,心里又涌上一股苦涩和痛苦,刚洗干净的的面颊上又不知觉地滚落几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颈子上,一阵寒意又涌上来,自是眼泪的寒冷。
      无数念头在心头撕扯纠缠,可到底该怎么说?李芷颤声道:“娘知道,娘知道。”说着,把梳子握在手里,手从后穿过云苍的头发,从身后抱住云苍道:“娘知道,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别怕,阿苍,娘在这里。”云苍反过身来头埋在李芷怀里,手伸到身后一合,自母子两人合抱在一起。云苍道:“姊姊永远不回来了,真的会好起来吗?”李芷道:“对,一定会好起来,我还有你,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虽然这么说,可怎么才会好起来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房间里光线暗淡了许多,天空也变得压抑起来,一团团云堆叠在一起,好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混沌罩子,包裹着天空下的一切,活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关在这里面,等待接受最终审判。
      云苍哭累了便在母亲房间里睡了两个时辰,恍惚间,正听到一个推门声,房间里走进一个人来,脚步声很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正是父亲云琛,心里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不敢动,好像生怕被发现一样,只在床榻上听着二人对话。
      云琛向床上看了看,道:“睡多久了?”李芷道:“快两个时辰了。”云琛道:“这几天她都没好好睡一觉了,难得睡得这么熟,让她好好睡,别叫醒她,你也就在这好好陪她吧!有你在,她心里也安稳许多。”说着,又拉起李芷两手手掌,自用手握在一起,又道:“你的手好凉!”李芷道:“不觉得凉。”云琛道:“你的心全不在自己身上,全不管自己!秀儿的事已经这样了,非人力可变,你我都是丧女之痛,可身前的事还要做,苍儿也还这样小。”李芷道:“我知道!”李芷本来就是书香世家才女出身,言辞对答从来如流,只是如今陷入丧女之痛不能自已,脑子里早混沌不堪了,听别人的劝说早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一口一个“我知道”、“我懂”、“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不是她一人,世人也多如此。
      云琛自听得出妻子的意思,又道:“今天来了不少客人,本来想你也出来帮忙,不过,你如今还是在这里休息的的好,也好陪陪苍儿。”李芷道:“嗯!”算作知道了。
      云琛松开握住妻子的手,走到床前来,云苍正装睡不敢动,半个头埋在被子里,枕头上全是散乱的长发。云琛拉了拉被子,让云苍头露出来,云苍察觉父亲拉被子,仍然紧闭双眼,只作不觉。云琛在床边又坐了半晌,云苍仍紧闭双眼,不敢有丝毫动弹,生怕被父亲知道自己已经睡醒了。云琛对云苍极好,如今二女丧一,这爱护之心更甚以往,但云苍不知怎么,对这个父亲天生有一种畏惧害怕,对他的话从来不敢违拗。
      云琛在床沿坐了半晌便出门去了,此时天色已是一片昏暗,走廊上都挂上灯笼,屋内也点上了蜡烛,烛火昏黄跳动。云苍自下床来,头发任其散乱着,径直走到窗口,推开窗,寒风嘶吼着冲进屋子里,烛火剧烈地在风里跳跃,是它们在庆祝的欢腾的舞步,雪还在下,天空大地都是雪,纯洁无暇的雪花,可这漫天的飞雪,映不亮这片昏暗了的天空,光明在消失。
      云苍静静地看着这天空,道:“娘,我喜欢天空,我想变成一片云,高高地飞在天上,谁也抓不住我,开心时做白云,风往哪里吹,我便往哪里飞。不开心时做乌云,下几场雨,下几场雪,又或者下点雹子,任性一点,调皮一点。在太阳快落山时飞到太阳跟前,让他把我染成红色,让天际都变得红扑扑的,那一定美。”
      李芷道:“是啊!天空最辽阔,天上的都这么美。”又道:“苍儿,好些了吗?”云苍不答,却直接说:“娘,我冷,但是我喜欢这冬天的风,也喜欢这风里的温度,和我的心一样。”
      突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声不小,显然是有人奔跑,一团火红和一阵暖意朝这里靠近。“冷了不妨来烤烤火,冻坏了可不好。”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着一个火盆推门进来,火盆里碳火通红,向周围喷发一股股热浪,这人正是云峥三人在此路过正门时遇见的少年。
      少年端着火盆径直走到李芷座位前放下,道:“伯母,天气这样寒冷,要好好保重啊!可别冻坏了。这火盆热得很,正好来热热身子。大冬天的,这火盆可是要紧得很,等等我再去烧些姜汤来,这东西用来驱寒暖身子倒是好得很,您先烤烤火,我这就去。”李芷道:“静之,你刚来怎么自己忙?这些事叫下人去做就好了,你大老远赶过来就很好了。”
      “静之”姓林,叫林静之,这次陪父亲同来,父亲叫做林九峰,是云琛的金兰兄弟。林静之道:“没什么要紧的,去去就来,方便得很,不很费事。”说着又站起来走到云苍身边关窗户,道:“阿苍,你也快去烤烤火吧!这风凉得很,可别着凉了。”本来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一见到这样子便不知该说什么了,提起云秀只会更让她痛苦罢了。
      云苍淡淡道:“我知道的,你自己先去忙吧!”说着自便走去李芷身边烤火。林静之又朝云苍看了一眼,转头便出门去了。两年前,云苍八岁、林静之十三岁,林九峰带着儿子,游学到江南拜访结义兄弟云琛,在飞云庄内叙旧饮酒,林静之一个人在庄里闲逛,时正值李花初开,寒风未消之时,云苍穿着一套小白色衣裙端坐在李树树梢。她笑了,好像一片李花都笑了,裙摆在风里飘动,抬头看天,湛蓝清亮,流云缥缈,林静之不禁呆了。恰时,林九峰出现在身后,轻拍他肩膀道:“该走了。”林静之道:“我喜欢这个女孩。”林九峰微笑道:“小小年纪,怎么就说这话?”林静之道:“我要娶她为妻。”林九峰道:“那你要怎么办呢?”林静之道:“她喜欢李花,我植满三山李花,在山顶建造一所金屋子把她藏在里面。”林九峰道:“小小年纪就想鲜花美人,金屋藏娇!你可知道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林静之道:“我不相信孟轲的鬼话,鱼和熊掌我都要。”林九峰摇摇头,不知如何说。
      林静之端了姜汤来,李芷和云苍各自喝了一碗,身子渐渐暖了起来,三人又闲聊了几句,都丝毫不提云秀之事。林静之道:“这次我同父亲来,打算带阿苍去建康看看,那里这些日子很有几分热闹的,一直在家也闷得很,这次就同我们一起吧,等你心情好点了,我送你回来。”
      云苍早便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光彩了,听林静之这一说便有了些意动,转头看了一眼李芷,李芷道:“过些日子就好了,也不用这样麻烦!再者,女孩也不适合这样出去抛头露面,还是让她在家好了。”
      云苍心里一阵失望,但却又有一种预料之中的味道。这种事终究由不得自己,自己哪里能决定什么事?如果能决定了,纵然是要在万千个火坑中选一个跳下去,那也愿意得很,定然用心挑一个中意的,毕竟难得能决定什么。转头林静之道:“不去了,在外面会不习惯。”
      林静之无奈,道:“那好吧!等你想去了一定告诉我,我带你去。”
      云苍自向林静之谢道:“谢谢你。等我想去了一定告诉你,那时候你在来接我。”云苍对林静之也亲近,在这个院子里,很少能见到别人,除了下人就是父母,对这样一个外面的人,对自己也好,自然亲近许多,此时见到,本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只是家里的事早把自己磨得痛苦不堪,想快乐,却实在快乐不起来。
      林静之留了一久,见天色早暗淡下来,自不便在此,起身来向李芷云苍告辞。
      云苍回到自己房间,叫下人打了热水来洗漱完毕,自睡觉去了。
      窗外听不见风声,大雪纷飞依旧。冬天的被子比平时厚了许多,也暖了许多,刚刚在母亲房间里喝了姜汤,又烤了许久的火,身子早暖了,身体里暖洋洋的有股热流,实在舒服。房间里蜡烛已经熄灭了,黑漆漆的空间里透着冬天的寒冷,云苍一拉被子,连头也埋在被子里了。这是一个人的寂静的夜,一种疲惫感浮现,萦绕在心头,让人连眼皮也不想睁开,什么也不想去思索,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云苍自睡去了,可睡不多时便又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睡衣。
      自又梦到了云秀。云秀推门走进来,穿着一身花裙子,眼泡红肿,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云苍见姊姊这样子,自跳下床去一把抱住云秀,叫了声“姊姊”。云秀哭声不断,颤声道:“阿苍,我饿,我好饿,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云苍小跑出门,径直跑到厨房。厨房里厨子正在做桂花糕,做好的成品放在一边,云苍躲在灶台下,伸手向装糕点的盘子里抓了一块便悄悄地退出厨房,对于自己为何要“偷”,却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只能这样子做。回到房间,云秀伸手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
      云苍道:“别哭了!你是我姊姊,比我大,怎么能在我面前哭呢?赶紧莫哭了,现在这么晚,今天我们睡一起吧!两个人睡才暖,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云苍伸手去拉云秀,一股冰凉从云秀手上传过来,直渗到云苍心里,感觉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这只手简直是一块冰,冷入骨髓。
      云苍以为是云秀偷去雪地里玩雪冻着了,道:“快走吧!被子里暖得很,过一会就不冷了。刚刚静之哥哥送了姜汤来,你要是早点来也好好喝一碗,喝了也就不冷了。”
      姊妹两个在被子里蒙头睡着,抱在一起,两人关系一直很好,也常拥着睡在一起,只是这一次云苍倒是有点不懂,姊姊这么晚了还来这里,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在一起,现在这一见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生怕下一刻,眼前的早就会变成一阵烟雾飘散,只想紧紧地抱着,纵然是冰冷刺骨也不愿意张开合抱的手臂。
      不多时,云苍忽然想到这几日姊姊走了,可又觉得模糊不清,心道:“姊姊明明就和我睡在一起,哪里走了?肯定是这几天做梦都糊涂了,要好好睡觉才是。”可正打算入睡,心里又迷茫起来:“梦里的事怎么也这个样子,简直和真做过的一样,简直真得像现在的才是梦,之前梦里的才是真实。”身子侧动,正压中左臂,一股疼痛忽然从手臂上传过来,脑子一下子想起白天母亲在姊姊灵堂前哭着掐自己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恐惧。小孩子总是害怕鬼怪,简直害怕得要命,害怕得不知缘由。
      云苍醒时的尖叫要引来了一群人,云琛带着几个仆人匆匆赶过来,刚进门,却见到云苍窗前站着一个惨白的女孩影子,头发散乱,穿着一身惨白衣裙,正是云秀。
      云秀从云苍床头转身看着云琛,带着哭腔道:“爹,我好饿,我想吃桂花糕,我想吃清蒸鲈鱼,爹,我不想一个人在小屋子里,你别让我在哪里,好吗?我害怕,我饿,我想你,你别关我了好吗?”
      云琛突然见到已故的女儿,心里不胜之喜,正想上前,突然听到女儿这话,一颗心突然往下沉,道:“你怎么地在这里?三更半夜来戏弄妹妹。”云秀道:“我想阿苍,就来了。”云琛惊疑不定道:“难道你没死?”云秀不答,依旧哭着说:“爹,我好饿,我想吃桂花糕。”云琛受惊不小,大喝道:“你既然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就该去九幽之地,你念念不舍有什么用?回你该去的地方去。”云秀止住哭声,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给我吃,我饿,我饿。”云琛早没了以往的涵养,也大怒道:“你身为一个女子,又是大家闺秀,怎么不知道圣人说的规矩?男女有别你不知道?你饿了便胡乱从男人手里拿东西吃,你可知‘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大违圣人之节,我罚你在屋子里禁食三日,你自受不了死了,却也是老天礼法留你不得,我念在你是我长女,对外宣称你为守节绝食而亡,你可知如今多少名人学士要为你立传,传扬你的美名,你如今却又这般回来,到底为何?”云苍坐在床上听着姊姊和父亲说话,想要说点什么,却早已开不了口,只有无尽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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