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苍》空山折木子

3、归去

　　夜里的风吹得灯笼摇晃得厉害，突然，“啪”的一声，走廊上悬挂的一支灯笼里的蜡烛倾倒，灯笼纸燃烧起来，随着风飘摇，在这寒夜里，像极了一朵在风中飘摇的莲蓉，只是却没人去欣赏，任其在寒夜里绽放，凋谢，只留下一堆灰烬，化作一团烟雾，缓缓融入这一片苍莽天地。
　　云琛的喝声回荡，一同过来的两个小厮一见到云秀的样子，恐惧地叫喊道：“鬼，有鬼，大小姐的鬼魂来索命了，来索命了……”两人慌不迭地跑出去向屋外跑，脚在门槛上一撞，两人一齐摔出门去，“啊！”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自逃走了。
　　云秀凝视着云琛道：“你恨我吧！作为你的长女，这样辱没你理学大师的名头。”
　　云琛道：“我不恨你，从来没有过。我自信我对你和阿苍的爱护教导不比任何人少，远远超过寻常父母对子女。”
　　云秀道：“你爱我吗？你恨我入骨才对，所以你才把我关在屋子里。你知道吗？我饿！在那间屋子里，我开始还拍打着门向你认错求饶，说‘爹，我错了，阿秀不敢了，你让我出去吧！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在那里任凭我怎么呼喊都没有一点回应，我哭，一直哭，可最后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你还没来。我不想那里，我饿，我相信里会来的，在我昏迷时的梦里，终于见到你推门进来看我了，你把我抱起来，一起离开小屋子……可是，我等到死等到了什么，你在哪？”
　　父女争论之声颇大，客人所在的小院子也隐约能听到，不过却没人过来，各自心里好奇得紧，不过碍着主人家的脸面也不好贸然前去，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想去看看究竟，不过自己却不开口，僵持一会儿，看到实在没人出头，一个老儒叹道：“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定然是云家的秘事，我等听了这些已然不该，安心做事吧！今天提议的为云小姐做的文章各位思量得如何了，现在这般，正好来写，也免了去听人家中隐私，违了礼数。”其余人兀自想去瞧瞧，这老者一说，如一桶凉水浇在头上，也不再好提去看了，几个人围坐灯下，各自提笔写起文章来。
　　云峥三人自出门来，也不理会屋子里人。走过几条回廊，又穿过花园的小径便到了云苍门外。
　　云琛一听也觉得凄凉，不论如何，这丧女之痛却是真实无比，心道：“阿秀不论如何不是，总怪我教导不够，这是我的过错，我受丧女之痛或许正是老天对我‘养不教’的惩罚吧！我也不想如此，可圣人之言是万世之至理大道，又岂能违背？违背圣人开化之言，那和蛮荒野人又有什么分别？”
　　云琛看着云秀缥缈的身影，神色从惊恐变成痛苦，一刹那又变成愤怒：“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做错了，我就算要你死那也合理得很，如今你死了也还这般来和我说话，这天理人伦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我偌大的云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孝，不洁的孽障？”云琛嘶着嗓子对云秀怒吼，自是愤怒到了极点。
　　云秀道：“天理人伦？这是什么？你说我不孝，我便是不孝，便是忤逆，这些事本就是你说了算，我争辩也没用，但是，我管不了那些面目可憎的圣人，也不要他们来管我。我是被你逼成这样的，我所欠你的也算还清了，什么大道忠孝，什么父父子子，都见鬼去吧！我要自由，我要快乐，活着时你管制着我，现在我终于是属于我自己的了，什么事你也管不着。哈哈，真是可笑，活人还不如死人来得快活。”
　　云琛道：“既然如此，你还回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这蛮人该来的，赶快给我滚出去。”
　　云秀道：“你以为我来这里干什么？会是喜欢这里？”说着目光又一阵暗淡，转头看在床上瑟瑟发抖，惊惧得作不得声的云苍，又变得有些凄凉起来，轻声道：“阿苍，我还是放不下你，我已经解脱了，可是你还没有，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想你快乐的活着，去替我见见外面的世界，替我尝尝酒的滋味，替我，也替你自己。”
　　云苍看着姊姊转头对自己说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的话，你自己想去你自己去，我想你回来，回来陪我！”
　　云琛道：“阿苍不会听你的胡言乱语，你快死心吧！我不会让这耻辱再阿苍身上重演。”
　　云秀道：“阿苍，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美，你是最爱自由的云，九天之上的苍茫云空才是你的天堂，现在的你，还在这昏暗浑浊污秽的地狱，你绝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吧！阿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云琛道：“你做梦。别再妖言惑众了，人界不是鬼魂该逗留的地方。”
　　云秀转身面向云琛道：“对！你说的总是对的，我要去转生了，做一只麻雀。”
　　云琛怒极而笑道：“果然是圣贤也开化不了的蛮子，看来去做禽兽才是你的正途。哈哈哈。”
　　云秀目光变得更加阴冷：“这一世你虽待我刻薄寡恩，但毕竟也还有些许养育之恩，我只让你大病一场，让你也尝尝游走鬼门关的滋味。”说着，室内突然刮起一阵阴冷的风，本来缥缈虚幻的身影借着风冲向云琛。
　　云秀自冲上前去，心想用这九幽黄泉采集的风冲击云琛的身体。殊知这风来自黄泉，阴寒之气极中，对至阴的精魂无用，但是对阳间活人却有极大损害。当风即将到达云琛身上时，云琛身前突然出现一个淡青色光幕，一个道士突然出现在云琛身前。
　　有光幕阻隔，阴风倒没吹到云琛身上。云秀盯着道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道士，这风厉害得很，你快走开，我不想连你也伤了。”云秀一见到这青光便觉得恐怖，心下畏惧，只想此人不要多管闲事，就此退了出去。
　　这道人正是云峥，适才三人在门口观望，突然见到云秀要用阴风伤人，自转身进来，挡在了云琛身前。云峥道：“生死有命，你既然死了，何苦还留在阳间，殊知人鬼殊途，再者，他总是你生父，无论如何你都伤他不得，这是为天理所不容的事，你如今含恨而去，来世定当去快乐之处，可你要是伤了他，犯下忤逆不孝的大罪过，来世恐怕投不了人身，只能和禽兽为伍。”
　　云秀笑道：“禽兽？禽兽有什么不好？自在飞于九天之上，逍遥游于南海之滨，放纵行于苍穹之下，哪里用理会这些虚伪恶毒的道理？哪里有半点不好！”
　　云峥语滞，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稍作沉吟，道：“我不和你争辩这事，老道我辩不过你，你快快转生去吧，你在这也无用出，伤不了人，还惹得自己不安宁，这又何苦，尘归尘，土归土，你自去吧，我不会和你为难！”
　　门口黄付之和空相走进来，向云琛致歉道：“我们几个无意之间听到了你们的家事，还请云先生见谅。”
　　云琛从道士进来便知道，云秀要伤害自己，自己实难抵抗，只有依附眼前这几人才可保全无虞，拱手叹道：“家里出了这等忤逆不孝之子，实在让几位先生见笑了。”
　　黄付之与空相同云峥站在一旁，空相双手合十道：“小女施主，你生时遭了厄难，如果放下恶念，我佛慈悲，来世定有无穷福报。小僧愿为女施主诵念往生咒，消此恶业。”
　　云秀道：“要是我不愿意就比往生，那又怎样？”目光紧紧盯着眼前这三人，自是无限忌惮，有一种源自灵魂的畏惧。
　　云峥道：“你生世本就可怜，我们也不愿怎样，只盼着你能就此转世，如果小女施主不愿意，我们只能强送你了！”
　　云秀怒极道：“他如此对我，难道就这样算了？”
　　空相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是阴世生灵，终究不能来阳间害人，阴阳两界不可乱，你既为人恶所害，你今虽死，但害你之人终有寿终之时，那时他魂入地府，自当受入阿鼻地狱之刑，自有公道还你，女施主又何必执著于一时？”
　　云秀虚幻的小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大和尚，我相信你，我去转生。”目光又转向云琛，眼里的寒意凝聚，云琛也向云秀望去，四目相对之时，云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感觉灵魂掉进了极北冰原，全身一下变得冰冷起来。
　　云秀寒声道：“你害死了我，我现在不与你计较了，只是，阿苍你却再也别想害了，不然，我定从九幽黄泉冲上来，拼着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要把你拖去地狱。”
　　云琛心里恐惧，但想到身边三人，恐惧之色大减：“她是我女儿，怎样教导不用你来说，我当然让她知道圣贤天理，绝不会让她如你一般忤逆不孝，难容于天理。”
　　云秀既然下定了决心去转世，也不再和云琛争论，身影一飘便到了云苍身边，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虚幻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云苍的头发，凑到云苍耳边细语道：“阿苍，我走了，你还在这个人间地狱里，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才是真正的世界，那里有你的天空。”
　　云秀身影一动，自往屋外飘荡而去。云苍大哭着向云秀嘶喊：“我不管这些，我要你回来，我要你回来陪我！回来！你快回来！你……”竭尽全力的呼喊，嗓子也变得嘶哑起来，渐渐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胸口剧烈起伏，痛苦地剧烈喘息着，左手抓在右手背上，四道深红的血痕出现在手背上，向后一倒，整个人瘫软在床上，眼泪顺着眼梢不停流动，好像决口的洪水，止不住，只能等到洪水退去。
　　云琛自上云苍床前来看，见女儿样子凄凉，心里又是一阵心酸，可也知道劝说无用，将被子拉了给云苍盖好，自己坐在床沿陪陪伴。喃喃道：“是我错了吗？不，不会，圣人之后千年，有谁不是依靠圣人之道立身的？女子怎能不遵礼法？不知礼法，和那些为开化的禽兽又有什么分别？我不懂，我真不懂，阿苍，你和阿秀这么好，你知道吗？”
　　云峥三人跟着云秀出屋来，看着云秀一路往西方飘荡而去，直到消失在这苍茫的黑夜里。雪停了。三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几分落寞，云峥道：“愿她来世可别受这痛苦了。”空相道：“善哉。她既然放下了仇恨，往生福报定然无穷。”黄付之未语，转头又向云秀消失的天空望去。
　　良久，黄付之正要转身，一道深红的光芒从西北方升起，冲上天际，一瞬间，又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黄付之见云秀早夭，心里惆怅，突然见眼帘闪过一道红光，心里正觉得诧异，只一瞬便回过神来，狂喜道：“就是了，就是了，十年工夫，耗费我十年工夫，今天终于让我发现了。”身子微微一侧，正见云峥和空相也瞧着西方天空，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抑制不住了，突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三人相视一眼，齐声道：“我们这就赶过去。”
　　三人往虚空一指，两把长剑和一把禅杖出现在空中，云峥和黄付之翻身跃到剑上，空相纵身落到禅杖上，心念一动，自往西边天空飞去。
　　云琛坐在床沿看着云苍，全没注意外面如何，云苍心力交瘁，自又睡了过去。云琛目光凝视着云苍，手拨了拨云苍前额凌乱的头发，又拉了拉被子，自收回手，坐在床沿。
　　这一夜，他要在这里陪着云苍，她需要一个人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