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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番外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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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冬至
昭仁二十八年冬至
初雪过后,宫禁之中更添森森寒意。昭仁帝往日居住的烟波殿外飞来一只燕子,见殿里暖意溶溶,花香细生,便飞入殿中停在梁上,梳理着翅膀,不经意往下一看,惊得扑腾腾差点摔下来。
底下跪着一大片人,俱是鸦雀无声。
屏风后面传来老人一声咳嗽,道:“什么事,永真?”
跪在首位的是太子和太子妃,紧随其后的是镇国公主和驸马以及小侯爷,再下来是两位贵妃和皇子,皇亲之后是顾命大臣们。镇国公主裴永真抬头道:“回禀父皇,殿中飞来一只燕子,梁上落下一块燕泥。”
昭仁帝似是很开心地哼笑一声,手一动命人撤去屏风,众人面前现出一个苍白的老人,半靠在龙床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无奈日日批阅奏章早已老眼昏花,只听见梁上动静却看不见那只鸟儿。他叹口气道“罢了”,命身边近侍拿出一道旨意来宣读。
这道旨意是命太子裴思远即皇帝位,也就是所谓的遗诏。遗诏一经宣读,众人心中都百味陈杂,只是低着头,脸上不敢显露半分,心知此时一旦有矜骄之色,便有杀身之祸。唯独太子和镇国公主心中只有悲痛之意。
没有人上去接旨。昭仁帝拿手指了指太子,近侍将黄帛放到东宫手里,东宫猛地抬头,满面是泪,手抖得拿不住那遗诏。
昭仁帝便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听清楚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太子待要开口,太子妃在底下暗暗扯了扯他衣袖,他方强忍着泪,起身告退。太子一行走动,后面的人也跟着动起来。
忽听昭仁帝道:“永真过来陪陪朕。”
一瞬间众人脸上神色变幻,面色各异。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众人都退出内殿来,在外殿稍做停留,便一波一波退走了。
崔曹二妃与两位皇子出了殿来,相互告别,回各自宫室。三皇子走得快些,引得曹妃在后面撵得气喘吁吁,待到没人之地,方停下脚步,心酸委屈落下泪来。曹妃见了心疼地去抹他的泪水,轻声道:“莫哭,都怪娘生你生得晚了,没沾到那人的光。”三皇子想到方才诏书里要成年皇子之藩的话,强打精神道:“江南总算膏腴之地,儿子去了也不会亏着。我与太子哥哥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母妃留在宫里却要小心太子妃。姓白的没一个肯在家安坐不出去害人的。”曹妃见他懂事,心中大安,点点头道:“母妃省的,后宫有长公主在自然不怕。”
太子妃白初晴与太子裴思远最后出殿,见驸马兼禁卫军统领叶苍然立在殿外台阶之上,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裹得像个小粽子似得,围着他踏着满地的乱琼碎玉玩得正开心。
太子妃上前弯腰捏了捏孩子红通通的小脸,笑道:“小白羽,一二年不出来,落得这等标致了,还记得舅妈吗?”
她手上带着殿里的一股冷香,小孩子打了个寒战,躲到父亲身后去。他父亲借着抱拳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礼,身子微微一挡护住儿子。太子目中含泪,与他勉强打了个招呼就抽身离开。昭仁帝眼见不行,国事家事千头万绪,他再无闲心家常。饶是如此,他还是瞥见太子妃嘴角边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因问道:“怎么了?”太子妃与他并行,道:“我瞧着小白羽,好一匹绫罗绸缎,只可惜尺头短了些。”
裴永真待众人出尽,方走到龙床前跪倒在地,眼眶通红。昭仁帝看着她两眼泪汪汪,如同小鹿一般,不由笑了,她幼时被人掳去,长于草莽,成年才回归宫廷,虽为女子却秉性刚强,最得他欣赏,一手摸着她头一边道:“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人谁不死?父皇老了,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
裴永真抿嘴不言,昭仁帝便从枕下抽出一小卷黄帛,道:“太子性格懦弱,日后恐为小人所趁,又或者受人挑拨,离间你们兄妹之情,这是父皇给你的,以后若遇险阻,可出示此卷,定能保你平安无恙。”
裴永真抬头看昭仁帝,心想父皇真是老了,接过诏书,看也不看,起身拿来床榻边高几上的长信宫灯,跪在皇帝面前,当着他的面,点燃了那诏书,火光汹汹,映着皇帝衰老的面容,裴永真道:“哥哥为人厚道是天下之福,纵然有人心怀不轨,总有太子妃并肩而行,朝廷忠良砥柱中流一力扶持,若有用得上永真的地方,自然咸尽死力。永真与太子妃彼此虽不合眼,但总是奉皇家正朔,从大局着眼,绝不会做祸国殃民的事情。永真幼时遭遇大难,若非商前辈施以援手,两位师父悉心教导,早已不在人世,女儿活到今天靠的是他人的怜悯和慈悲。依靠权力和制度存活的人,最终只会深陷在权力和制度里。这种东西不是女儿想要的。”她看着火中化为灰烬的诏书并无丝毫留恋之意。
昭仁帝看她当面焚毁诏书如此大逆之举,却并不生气,似是早已料到她有此举,看着她目光炯炯,尽脱病容,一字一顿问道:“你想要什么?”
裴永真手里一松,纸灰落在地上,转过脸来,面颊上两行清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女儿昭仁十八年入宫,如今已有十年,父皇从来没有问过我,十年前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过得好不好,那些人如今都怎样了……”
昭仁帝默然不语,良久叹息一声,问道:“真儿,你回答我,后悔嫁给苍然吗?你后悔回宫里来了吗?”
裴永真道:“苍然待我很好,我不后悔,可是,”她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拼命摇头,再不管有没有伤到老父的心,“我不该回宫里来的,纵然师父不在了,我还是喜欢雪山,喜欢师兄师妹。”
昭仁帝目光不胜凄然,喟叹道:“不是不过问,我与你一样,后悔得不得了。未曾想,只少了那一个人,江山竟然失色许多。”
昭仁五年,在燕京城外,拒马河边与他最后一别,因气他与谢石一起,又放走了北燕皇帝,夺了他爵位,不许他入京,此后整整二十三年,再不见他的容颜。
昭仁十五年清明,他在雪山隐居十年之后,终于重返中原腹地,第一站去了西蜀,青城山上祭奠了亡兄,执弟子礼拜见益州知州赵琰,赵琰八百里急件入京询问如何安置,自己正欲收拾行装赶赴益州,皇后病重垂危,却又行不得。后来才知他离了益州便去了中州御剑山庄,收了少庄主一个瞎眼的女孩子做徒弟,带她回了雪山。
昭仁十六年重阳,他带着徒弟再下江南,参加十年一度的乐祖祭,女徒弟出手不凡,青柳琴威震天下。皇后去年薨了,自己只觉孤苦难耐,将去年打点一半的行装又重新拿出来,只想再见他一面。太子和太子妃放心不下定要一路跟随。许州江上,两船相遇,太子妃请他过船一叙,他清清楚楚地拒绝了,只派女徒弟来走了一遭。那时,自己就在船舱后面,又是尴尬又是羞愤,愤愤然回了淦京。过后一想,又懊恼万分。那时心中只想着他若再走近一步,我一定不会放他走。既已到他面前,自己为何不能纡尊降贵,主动向他走近这一步?
三年蹉跎,待到想通这一点,已是昭仁十八年的光景。开元之时便收到消息,一路拼死向北,及至到了幽州地界,反而近乡情怯。寒食之日,罗浮山脚下,第一次见到失散多年的永真,做翩翩美少年打扮,从她口中听到的确切无误,一瞬间只觉心血熬干。恨自己,三年前许州江上为什么放不下架子,更恨自己,十三年前为什么要放他走。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自他走后已有二十载寒暑,江山在手,风景看遍,更无一个留在心头。
“我死了,你和苍然、白羽想去哪便去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裴永真眼中放出异彩来,紧握住昭仁帝的手,道:“我们想好了,去拒马河,替太子哥哥守边关,护我大周的子民。”
拒马河,昭仁帝唇角边露出一点笑意来,渐渐凝结,目中锐芒一一散尽。
那时韶光正好,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