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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一百零六章 ...

  •   果然过不了多久,探马一波波来报,燕京各个城门都有试图突围而出的敌人。崔平于是命谢景重撇去拒马河工程先不顾就近埋伏以留后手,同时调拨大军压境,重重围困,至午时出城索战的鲜卑人死伤惨重。烈日当头,崔平见东小门处鲜卑人接应迟缓,遂当机立断主攻此处,且以古稀之年亲犯矢石,于是将士畏服,争先恐后。
      张烟站在城外高台之上俯视战况。他身后摆着一个马扎,坐着一个人。偌大的高台只他二人在上面。
      午后过一点点,张烟忽觉杀声之中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声音进来。待他倾耳细听,竟然是断断续续的琴声,不知从何飘来。
      他身后之人显然也听见了,猛地起身,带倒身后的马扎。
      张烟连忙上前阻止,道:“这里两军交接,剑戟无情,陛下不要起身,以防流矢伤人。”
      昭仁帝裴煦一身戎装,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扑到垛口边沿,一脸焦灼地四下张望,刀光剑影乱军之中哪里能分辨出什么。
      张烟口中苦涩之极,却仍警醒提防不离左右。
      忽然只听轰隆隆的几声闷响,裴煦问:“谁在发炮?”短兵相接不宜使用火炮,张烟看看己方阵营并无发炮的旗语,又看燕京城墙上红衣大炮也自巍然不动,奇道:“两方都没有。不知哪里来的,也许不是炮声。”
      他话音刚落,裴煦指着燕京城方向,颤声问:“那是哪里?”
      张烟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燕京城里正北的天空燃起了黑烟,隐约可见火光,便道:“那应是皇宫的方位,也许是城里细作所为,亦或是燕帝要效仿蜀后主烈火焚宫拼死一搏。”
      裴煦面上极是不安。
      此时崔平已率军攻破东小门,大队人马正蜂拥而入,崔平乱军中接到张烟口信,展开一看,是从衣服上撕下的半截衣袖,见是昭仁帝亲笔所写四个红字:灭火找人。崔平心中有数,于是吩咐亲兵直奔北边皇宫而去。
      裴煦正盯着东边,不防西边又传来惊叫之声,二人转而向西,见双方将士均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远远地浊浪滚滚连成一线,奔涌而来,裴煦怒喝道:“谁在这时掘开拒马河?要连我军一起淹吗?”
      张烟额头冒汗,忙道:“方才崔帅已命谢将军撤回支援,河那边应无人才是。”
      河水转瞬间卷走了城门下交战众人,肆意流淌,遇城墙掀起滔天巨浪,城门禁不住洪水冲击,轰然倒塌,洪水漫过缺口往城里淹去。
      裴煦脸上阴晴不定。张烟心里暗暗盘算,这么大的动静非常人能为,不分敌我,又是火又是水,纵敌之罪算是坐实了。他正搜刮肚肠想着如何罗织构陷,裴煦一扬手里的鞭子,转身蹬蹬下了高台。下面守着宫内侍卫统领沈锐,裴煦下来只道:“备马,带些人随我来。”

      拒马河平日宽不过百丈,春夏时节多雨,又被人掘开堤口,此时巨浪滔天汪洋一片卷着马匹弓箭盔甲四处漫溢。在上游西岸陆续有大约百人从河里挣扎出来聚集在一起,全都湿淋淋地,活似落汤鸡一样。
      打头一人正是十三,他一身便服,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待他将人放在地上,那人抬起头来,却是萧殊。
      萧殊也是浑身湿透,看着十三双膝着地大口喘气目中神色颇为心疼。他一手去撩十三的湿发,哑声道:“你怎么样,方才在水底有没有被大石压到?”
      十三脸色苍白摇摇头,他们方才正从地道出燕京城,谁料刚进地道后路就不知被谁炸塌了,前方出口原在拒马河边,谁知河水斗涨,倒灌进地道口,一路飞沙走石,泅水而过,险象环生。他颤声道:“我并没有下令毁掉地道,我想也许会有宫里人或者避难在那里的庶民发现这条生路,借此逃生。”
      萧殊见他目光恳切地望着自己,也摇摇头,苦涩道:“我原本准备与宫城共存亡,也是一刻前才决定走这条密道的。”
      他顿了一顿,道:“你在密道里有听见琴声吗?”
      十三一愣,道:“我疲于奔命,不曾分神注意。”
      萧殊回头看身后一望无际的水面,一叹再叹道:“古人有于平屋中埋一缸,缸悬铜钟,以发琴声。他原来半年前逃命之时就留下此后着,未战而庙算胜,算无遗策,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人。”
      十三纵然再蠢,也知他口中所说之人就是裴青。他一想到裴青早早就料到此刻,又是心酸不甘,又觉骄傲荣幸,竟然能与他相识一场实在不负平生时光。
      他二人正感慨之际,忽听前方传来答答马蹄之声,抬头一看,商太微牵了几匹马从草原上走过。十三高叫一声师傅,迎了上去。
      商太微看看他狼狈模样,眉毛轻扬,含笑道:“十三,你皇帝做得开心吗?”
      十三吐吐舌头颇有自知之明,道:“徒儿不肖,竟是自古未有亡国之昏君。”
      商太微看看萧殊,又看看身后众人,燕云十六骑始终跟随在侧,还有一起跟着逃出来的侍卫宫婢之类,问十三道:“现下怎么办?”
      十三看他手里牵着的马,马背上插着一面金步摇图案的鲜卑王旗,道:“鲜卑从马上得天下,燕京是萧瑀从汉人手里夺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也罢。”
      他一手扶马,环顾众人,使尽平生气力大声道:“有王旗、我还有三哥在,大燕就不会亡国,百姓、国土以后都会有的,王旗到的地方就是我大燕的国境。”
      众人都怔忡看他。
      萧殊募地短啸一声。燕云十六骑得令,也一齐放开嗓门清啸,其声长短不一,却都穿云裂石,风行草偃。其余人等有的大声附和,有的眼望故土泣不成声流下热泪来。
      商太微心里暗暗赞叹徒弟,看十三扶萧殊上马,二人同乘一匹马,道:“我已将祭司之职传给阿满,从今往后与你们一起逐水草而居。这么些人和牲畜,没有医官可活不成。”
      二人眼色中都各有犹疑之色。
      商太微心知肚明,对十三道:“裴青那孩子身子恢复地极好,若非他与谢石断后,你们至今不能逃脱周军围捕。”不顾十三颜色,又对萧殊说:“师叔要我带句话给你,他与萧家的孽缘就此了结,你此后不可再画地为牢。”他见萧殊目光闪烁,要开口来问,闪电般在马臋上连拍了两掌,见骏马载着两人奋蹄向西奔去,哈哈大笑:“去吧,去吧,回草原上去。”

      河岸东边,一队人马正顺着大堤往北追来,领头一骑是裴煦,与身后数人拉开明显距离。紧跟着张烟和沈锐,都是一脸紧张不安。
      方才众人都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啸声,如骤雨劈空而下,意悲而远,悠悠不绝,似是胡虏所为。沈锐暗想,若是围捕逃亡的燕帝,只需一声令下,三军便可渡过拒马河,生擒敌人,奈何以万乘之躯轻涉险地,难道还要与部下争功不成?何况又不渡河,只一路向北,不是南辕北辙吗?
      只有近臣张烟明白其中关窍,却臭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沈锐更不敢发问,只尽心尽力跟随左右。
      啸声停歇了半息之后,忽然风中传来阵阵琴音相合,仿佛长亭古道,折柳相送,慷慨沉郁,意境萧然。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鸟鸣之声,众人抬头一看,一群大雁从蓝天中飞过。裴煦发疯般抽打起马来,朝着琴声飘来的方向如此跑了几十里远,拒马河上游河道渐渐变窄,有些地方几乎纵马一跃便可,裴煦却仍然没有渡河的意思。
      沈锐见四周景物早已变成无边无际的青青草地,无数溪流湖泊似珍珠般点缀其中,溪水静如不流,野花烂漫,牛羊成群,远处山峦温柔起伏,蓝天一碧如洗。
      昭仁帝裴煦猛地一拉缰绳,座下神骏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不远处的河边并立两骑,一黑一白,正在悠闲吃草。马旁两人面对汤汤流水一站一坐,都着白衣,缟冠素纰,白布深衣,一眼望去扎眼地很。那盘膝坐着的人腿上放着一具古琴,正调弦弄徵。河水淙淙流过,鱼儿泼辣跳跃,天空中群鸟汇集,五色杂陈。以沈锐武功修为怎听不出曲调之中暗含内劲,弹琴之人既精擅音律,雪夜敲冰,霜天击罄之声,纤毫毕至,惟妙惟肖,又真气充沛,方能如此引商刻羽,溃渭通泾。
      裴煦手抖得握不住缰绳,几次欲打马而上,竟然都只是在原地转圈。沈锐、张烟等更不敢吭气。那曲声终了,弹琴之人抱琴而起,与站立之人一齐转过身来,竟叫众人都晃瞎了狗眼。
      正是裴青谢石二人。一年不见,裴青依旧消瘦,却一改往日病容,好似换了个人一样,神清气爽,眸中更有一层光华流转,非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不可与之比拟。谢石与他相依相靠,君子端方,不见了往日木讷神情,眉目间柔情流露,生动活跃。这两人并肩而立,一人如玉质坚贞温润,一人如铜器端庄流丽,众人目眩神移,竟有双双玉树,灼灼其华之感。
      只是不知他二人到底为谁带孝。
      裴青笑道:“丹山凤泣钩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龙吟琴一开果然引了贵人来。别来无恙啊,哥哥。”
      他这一声“哥哥”叫得裴煦险些落下泪来。他红着眼眶下了马,慢慢走到他跟前,仔细打量裴青,欣喜道:“阿柳,你身子都好了吗?”
      裴青点点头,道:“都好了,有高人为我续命,再活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沈锐在后面大为惊诧,以裴青往日痼疾缠身,弱不禁风,纵然也是操缦能手,但身无半点内力,绝不能弹出方才那种曲调,见他忽然使出这般神通来,不由暗暗担忧。他为皇帝近侍,身负重担,担心这两人联手起来,恐对裴煦不利,于是以眼色命手下人警戒,众人都手握兵刃,深自戒备。
      谢石在一旁望见了,一笑而过。
      裴煦有所觉察,却并没有回头斥责一众人等,仍是端着架子,向裴青意味深长道:“你既然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到燕京城外见哥哥一面?那城里着火、城外发水是你搞得鬼吗?”他却忘了自己此行并非御驾亲征,而是瞒着兵士,偷偷至此。
      裴青也不点破,自动回避了他第一个责问,只道:“半年前我就是从地道逃出的,料想燕京围城之时大有用处,所以命人偷偷潜入,埋下炸药和机关,以琴声催动。拒马河也同此理。”
      裴煦闻言脸上变色,一时无语。
      张烟在旁冷冷一笑,道:“侯爷好手笔,地道里炸伤了追捕敌人的先锋人马,拒马河边淹死了断后路的定远军,却独独放走了慕容柏和萧殊一干人等,到底是何居心?”
      裴青脸上笑意显现,向张烟道:“我为陛下考量,放他们一条生路,足见陛下宽宏大量,圣德仁慈。”
      张烟倒吸口冷气,不防他如此落落大方,将纵敌大罪轻描淡写,不知他依仗什么能口出狂言。
      裴青却转向裴煦,长声道:“阿柳向哥哥求一个恩典,请哥哥放他们一马吧。”
      裴煦深深看着他,道:“除恶务尽。丧家之犬,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裴青摇摇头道:“胡人是杀不尽的,哥哥奈何要结下如此血海深仇?失去了王都的游牧民族好像受伤的狮子,君王的仁慈能够把敌人变成朋友。请哥哥赐给他们一块居住地吧,他们一定会感怀你的恩典。”
      他说的这些裴煦都深以为然,却不愿意轻易答应。他正佯作沉思,不经意间却瞥见两人衣袖之下手指相牵,便似胸口被人猛捶了一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唰地拔出腰间宝剑,剑光闪烁,沈锐等都心底生寒,却见他将剑用力插进河边的泥土里,大声道:“我军神勇连赢几丈,鲜卑穷蹇逃命,料想已自戕沟壑。大周裴煦以此剑起誓,拒马河以东,燕支山以南是我子民休养生息,世代相续的土地,如果胡马胆敢越过此界,就以剑戟羽檄迎接他们。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拒马河水静静流淌,裴青谢石脸上都有欣慰之意。
      沈锐、张烟却双双变色,未料皇帝竟然真的放过胡虏余孽。他们身后跟随的兵士其中不乏家族亲人惨死胡人之手的,这时也纷纷哗然起来。
      裴煦并不理睬,只向裴青温言道:“去岁你送亲途中横遭大难,皇后太子还有晴儿都担心不已,如今知道你就要平安归来,想必十分高兴。”
      他说完这话,裴青与谢石相视一笑,回头干脆道:“哥哥,我方才求了这个恩典,是绝没有脸再回淦京了。而且我与东山约好了,要放马南山,扁舟江上,此生都不再分开了。”
      裴煦目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素来杀伐决断不曾心软,天下事纷繁复杂,忍情又算得上什么。只是心中仍旧怅然若失,颤声道:“你可想好了?”
      裴青笑而不言。
      裴煦闭目仰头良久,断然开口道:“长乐侯裴青,行为不检,结交奸邪,目无法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即日起免官褫爵,革为庶人,永世不得入淦京。”
      这真是一项奇怪的罪名,张烟待要开口,裴煦已转过身子,目光阴鸷一一扫视众人,紧抿着嘴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朝来路奔回。他泪如泉涌,为了掩饰只有速速离开,到这时始觉心头空空只余一缕霜痕。
      众人再不敢言,也都上马追随而去。张烟最后望了两人一眼,彼时天高云淡,两人湛然若神,好像画里摘下的人。
      裴青自始至终看着裴煦,并无半分畏缩忧惧,也无留恋不舍,只是平静如水。见人马踪迹消失不见,方看谢石道:“我们也走吧,阿满、好儿还在等着。这些战死胡人汉人的亡灵也等着我们超度。”
      谢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又颇有些忧虑,道:“他废你为庶人,不许你入淦京……”
      裴青缠住他那支揽美的手臂,笑道:“东山,为人不可贪求太多。我人生未有如此畅情适意之时,求仁得仁尚何语。至今往后,世事名利都只如浮云,若有来生也定不再生帝王家。”
      谢石胸口起伏不定,眉眼温润,情深语切道:“你醒来之后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他心想以过去的裴青,决不会单单为了十三一人行此纵火焚宫、水淹七军之事。
      裴青想起十年前自己胆小无能,苟安于蜀中深山,坐视孟晚楼等人身受屠戮,也觉恍如隔世。他倏尔一笑,如湖水生晕,悠然道:“我现下大抵明白白雁声的所思所想了。他只不过是为了心爱之人谋求一个太平盛世而已。”
      谢石募地想起白雁声曾说过的,“我有一个妹妹,叫雁蓉,饿死在兵荒马乱中”。于是好似原上长风,吹散天际流云,洗尽万古长空。
      谢石眼中现出一丝笑意来,从容道:“从今后,你是我一个人的太平盛世,我也是你一个人的太平盛世。”
      两人默契一笑,各自翻身上马,向辽阔的北方奔去。
      (全文完)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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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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