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
-
大周昭仁年间，天下初定，太宗仁皇帝轻徭薄赋，停税近十载，与民休息，到昭仁十五年，海内富庶，已具盛世之兆。
岁入腊月，到处都是一团喜气。在极北之地的雪峰上，高山莫莫，深谷逶迤。雪山之中有一团火在翻滚，近看去是一个穿红衣的少女，正在雪地里跋涉。她披着白狐皮毛镶边的红色斗篷，斗篷下是紧身小靠，身量尚小，腰带长剑，行动利落。
一天霜气，万籁俱寂之时，忽听雪地里传来一阵虎啸声，振聋发聩，一声声在深谷里回荡。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风帽脱落，露出一张妍美之极的小脸，头发齐眉，豆蔻年华，顾盼之间满是喜色，放声道：“阿满师兄，我来接你啦。”
她话音未落，白茫茫雪地里忽然窜出一只一人多长、吊睛白额、浑身黄白相间的大猫来，张牙舞爪，人立而起。她不惧反喜，一抽腰间软剑，扑将上去，剑花闪烁之间，从老虎身上翻下来一个人。那人在雪地里滚了几滚方站起来，拍拍身上残雪，笑道：“裴好好，你这番迎接我可吃不起。”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皮衣皮帽，明眸皓齿，眼窝深陷，丰姿洒落竟与这少女美貌不相上下。
裴好好踮脚站在老虎身边，一下一下顺着虎毛，艳羡道：“黄胖子，你什么时候给我也骑一骑？”那老虎仰头向天，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并不理她。顾惜缘走过来道：“人家已经是当妈的人了，谁要理你这小丫头片子。”裴好好惊喜道：“黄胖子，你生小小黄啦？”那老虎勉强喉中应了她两声，将头在顾惜缘脖颈间蹭了蹭，转身复入雪地中，刷刷几下就没了影踪。
裴好好还在怅然若失，顾惜缘将地上的皮囊一扛，自顾自向前走去，裴好好没奈何只得追着他。两人在雪地里一前一后，走了不多远渐入一处山谷。顾惜缘从怀中掏出一管竹笛，闭目凝神，如奏神曲，丝竹声中前方雪壁开启，山陵自出，青草铺路，野花杂陈，俨然世外桃源一般，两人进入后，机关又复关闭。
裴好好看着前头顾惜缘肩上鼓囊囊的行李，奇道：“阿满师兄，你这次出去又买了什么稀奇东西给师父啊？”顾惜缘目中含笑，道：“你放心，少不了你的。”他虽然游历在外，但是每到一处看见可心的玩意都不忘捎回来，以致家里堆礼物的房间都塞满了。
裴好好小心思被猜中，咬牙切了一声，眼珠转动，忽然道：“师兄，我听说你上妓馆开荤啦。”
她上一句还像撒娇，下一句就出其不意。顾惜缘一步踏出未稳，身子晃了两晃，回过头来僵硬道：“你胡说什么呢。”
裴好好步伐轻快走到他前面，双手叉腰道：“我才没有胡说。我看了清商馆的书笺。”她说的看其实是偷看，但见顾惜缘脸边一抹红晕生起，格外得意，继续刺他道：“妓馆里的花姑娘漂亮吗？”
顾惜缘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低头敷衍道：“我没见着女的。”
“啊？”裴好好呆了一呆，喃喃道：“妓馆里还有男的？你去见男的？有没有师父那样的……呜呜呜呜？”她话音未落，顾惜缘已然面无人色，冲上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寒光四溢的匕首逼在她耳边。
“清商馆的书筏上怎么写的？”他低声冷峻道。
裴好好自小与他同起同坐，此人一向温良谦恭让，长到这么大头次见他紧张，下手之快间不容发，她心中有种终于抓住你把柄的暗喜，强抑兴奋小声道：“就写某年某月某日大师兄喝花酒后留宿妓馆。”
顾惜缘长吁一口气，放开裴好好，将手里的匕首扔给她。
裴好好接住后左右翻看，极为称手，嘴上却不放松：“封口费就这点？”
顾惜缘睨她道：“方才我们那番话不许说给任何人听，尤其是谢师父。”他这一眼极有威势，饶是裴好好也觉得气势被他压住了，嘴上答应，心中却暗暗盘算。
顾惜缘怎不知她那些肚肠，拾起地上皮囊，继续向前走，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听说师父新收了个师妹，极为宠爱，连青柳琴也传给她了？”
裴好好神经一下子崩断了，一张俏脸冷若冰霜。
顾惜缘怎容她嚣张，继道：“你还偷偷传书给曲馆主，要她给你搜罗迷药。你要是好好用心，谷中奇花异草还配不出一味迷药来？”他说完这话，听见身后人不仅脚步连呼吸声也轻了，便知道这口无遮拦的小师妹算是彻底安生了。
道里悠远，山路尽头是一大片青翠欲滴的谷地，峭壁之上耸立着巍峨的庙宇，烟雾缭绕之中不知是人间仙境还是海市蜃楼。
直到这时他手心方才隐隐疼痛，伸开一看，掌中一点红痣火烧火燎般鲜艳无比，带着胸中惴惴不安，近乡情怯，连一路上归家的喜悦也冲淡了许多。
湖边小树林中有一处宅院，较之十年前顾惜缘初入谷时已扩大了不少。两进院落，十余间草堂，带前川，映斜阳，芳草列庭轩，清流激堂宇，归园田居，顾惜缘看到这一切，三年来在外跋涉的辛酸劳苦被那宅中袅袅升起的炊烟一齐带走。
两人还未走到草堂前，门内已有人唤他们，是个三旬妇人，毛青布大袖衫，围着围裙，手里还捏着一把菜，布衣荆钗难掩天生丽质。温声道：“阿满回来啦，方才两位师父还念叨呢。香姨这就给你做好吃的。”
顾惜缘将背囊放下，抱拳行礼，却有些顽皮地眨眼道：“香姨，几年不见，阿满回来晚了，有没有想阿满？”
那妇人暖暖看着他，含笑不语。裴好好扑到她怀里，娇声道：“香姨，这么早烧饭，晚上吃什么好吃的？”妇人任她抱着，笑道：“你就知道吃。你师父说了，你回来了即刻去湖边练剑。”
裴好好嘟着嘴不说话了。顾惜缘将皮囊放到廊下，道：“好好，等我一起过去。香姨，有热水吗？”说着将头上皮帽摘下。
两人这才看见他皮帽下一头弯曲黑发，妇人眉头轻蹙，迟疑道：“有是有，阿满你又偷偷染发了吗？”
热水尽够多，顾惜缘干脆洗了个澡。他躺在木桶里，听外间裴好好和香姨一句一句的闲话，舒心又畅意。头发上的药水入水即化，渐渐露出他原本一头褐色的头发来。他小时候羡慕大家的黑发，自己鼓捣染发剂，差点中毒，从那时起师父就不许他染发。这些年在外面奔波，清楚意识到自己异族人的身份，有时为了行事便当，不得不违背师训，心想只要师父眼不见就好了。
他洗刷好，换上一袭儒衫，褐发过肩，长头高颧，彬彬有礼，比之南朝士子毫不逊色。香姨赞赏道：“你又长高了。”裴好好切了一声，不耐烦道：“快走快走，就你事多。”
师兄妹两人穿过小树林，往湖边走，未走几步，便听见一阵琴声，裴好好拍掌欢叫道：“是师父在弹琴！一定是知道师兄回来了。”两人细听琴声，初始和缓，只觉冷香拂袖东风软，似见冻云残雪春乍破，一枝两枝篱落边。忽然琴弦拔高一柱，仿佛孤鹤唳一声，罗浮山远春梦惊，霜天欲晓寒更清。
曲声终了，两人刚好走出树林，惊起湖边一群听琴的水鸟，扑啦啦飞起来，众鸟同群，白云在天，水天相间的草地上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顾惜缘望见，心潮澎湃难以自抑，快步向前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颤声道：“两位师父，阿满回来晚了，请师父责罚。”
两位中年文士，一着青衣一着玄衣，看见他目中都透出喜色来。那青衣人笑道：“快过来我瞧瞧。”
阿满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叫他师父伸手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拉到怀里，东摸西摸，脸红得柿子一样，偷眼往旁边看去，见那玄衣人也含笑看着他，正心下稍安，忽觉臀上被重重拍了几下，只听见他师父怒道：“坏孩子，一跑出去三年不回来，真是忘恩负义，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阿满心道那是裴好好行不行，自己进谷时都五六岁了，他方要辩解，冷不防见两位师父身边站着个绿衣黄裳、与裴好好年岁差不多的陌生女子，脸上顿时燥热无比，哀嚎道：“师父师父，有人。”
他师父这才放开他，介绍刚入门的师妹给他认识。顾惜缘一眼望去，只见这女孩子生得乖觉，许多年后他回想这第一眼，没有记住长相，记住的只是那种浑身都是静穆的感觉。
他师兄妹行完礼，只听他师父道：“阿满，你一走两三年，武功有没有落下？趁着两位师妹都在，师父可要考校你。”又对旁边女子道：“樱儿，你来弹琴，阿满喜欢陶令的诗。”
顾惜缘一愣神，回头看裴好好，见她脸上恨恨的，方知平日通信之中说师父已将青柳琴相赠的传言不虚。他与裴好好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比之这个后入师门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当下便有了回护之心，含笑道：“那便请师妹赐教。”
苏樱原想纵然师命难违好歹他会推脱两三句，不曾想他一口答应。她冰雪聪明，一下子想到这师兄妹同心同德，要给自己个下马威，若是此时不立威，日后再难拿住他二人，岂不辜负了她师父传琴的心意。
顾惜缘瞧这女孩子一对剪水双眸蒙着层淡淡水雾，没有焦距地看着眼前人，颇有怜惜之意，却叫她一开指就打破了。且听她边弹边吟，“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不是归园田居，也非桃花源记，竟然是拟古。而且曲调也不是梅庵琴谱中记载的，像是信手拈来。他一贯欣赏陶渊明的胸次，爱田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也深知世外没有桃源，并不逃避遁世，更愿亲力亲为，登山临水，四处游历。若是师父、好好、香姨自然知道他的志趣。然而这女孩子入门才半年多，只从众人对自己只言片语的描述中便推测出自己心头所好，顾惜缘拔剑替裴好好默哀道：并非我不帮你，实在是人家高你太多。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琴剑相和，青衣人在旁边看着，不住点头，颇有阶庭兰玉的嘉许之色。这些徒弟都已经是半大的大人了，只有他还用这样溺爱过分的眼光看着他们。那黑衣人在旁只觉好笑，便也把他当孩子样默默看着。
就这样一直练到炎光西坠，微雨雁归，裴好好大喊肚子饿方才停歇。三个徒弟一第次离了湖边回去吃饭。裴好好走得快些，顾惜缘和苏樱落在后面。他见苏樱在树林里行走并无障碍，就也不刻意去扶她，找些话随便寒暄：“啊，月亮都出来了，难怪好儿饿了。”
苏樱就停下脚步道：“大师兄喜欢天上的月亮吗？”
顾惜缘呆了一呆。她就又偏头问了一遍。顾惜缘这才体会到她话中的含义，站在那里不由手脚发凉心底生寒，这女孩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仿佛生了一双照妖的天眼，能将人心中最不堪的一面照出。
孰料苏樱静静道：“若是真的喜欢也就罢了。怕就怕是进退两难、伤人伤己的感情，对不对，大师兄？其实退守也是步好棋的。”
顾惜缘脚像长在地上了，傻傻看着她。
一轮明月照雪山，珠圆玉润，山间流风，令湖面漾漾生波。顾惜缘的两位师父一贯晚间停食调理，此时在湖边漫步。那着青衣的，与裴好好同姓，出身前朝皇族，他们一直称为“青师父”。那玄衣的姓谢，也是世家公子，曾做过当朝宰相，俱是非同凡响。
就听谢师父轻声问道：“昨晚有心事吗？还是，我弄疼你了？”
青师父本来蹙着眉一下下踢着湖边的小石子，听了这句差点没一头栽在湖里，叫谢师父拦腰抱住了，老脸生晕，佯怒道：“谢东山，你年纪一把了好不害臊！”谢师父哼一声只把腰上的手箍紧了一把。青师父明知比不得他脸皮厚，只好从袖笼里拈出一个小纸管，指甲盖那般大小，展开有两三寸长。谢师父接过看了，更加不以为然，随手就扔进湖水里，那纸条瞬间化得没影。
谢师父嗤道：“要年轻人火中取栗，亲身女儿也不放过，只有他干得出来。”
青师父面带愁容，眉头不展，颇有些忧虑：“皇后新丧，太子柔弱，晴儿凶忌，他想让好好回去重新平衡后宫势力，便有意无意透漏口风给临风，好传话给我。”
谢师父望着他道：“理他作甚。我们虽然隐居却不遁世，他要敢强入罗浮山，自然没有好下场。”
青师父摇摇头，看着湖面上的淡淡白烟，“不说他，只说好儿，总不能一辈子陪我俩住在这深山里。她总是要出去，要嫁人。皇室却不能容忍尊贵的血统流落在民间。晚走不如早走。”他又想到裴好好对苏樱深深的敌意，更觉得头大。这孩子不像顾惜缘和苏樱，在外间都待过多年，有清楚的认知才入谷的，好好没满周岁就被带到此处，算是从小到大土生土长的，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道。
谢师父暗想，裴好好古灵精怪，与顾惜缘唇枪舌剑，平素下山偷鸡摸狗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她要是去了宫里只怕能把皇宫翻个天过来，哪里用得着你操心。嘴上安慰他道：“再等两年吧，到时让她自己去选。她想要回宫就回宫，想要扬鞭天下就扬鞭天下，想要一统江湖就一统江湖，若要千秋万代，做师父师兄的也没的奈何呀。”
他言语中将裴好好素日常挂在嘴边的几句狂言浪语都说了出来，惹得青师父终于破颜为笑：“贫嘴。”又叹口气道：“还是不如你看得开。久在樊笼里，安得返自然。”
谢师父离他很近，看见他头顶黑发中丝丝银光，情眸眷恋，柔声道：“关心则乱。你太宠小丫头了，日后她定会闯出大祸来。”
青师父就顺势靠在他胸前，笑道：“有她谢师父和大师兄给她收拾烂摊子，还有小师妹教训她，足够了。”
他二人月光下静静相拥，闭目潜听树林后草堂里传来的嬉笑怒骂。徒弟们和那名为沉香的妇人都知道黄昏至月出的这段时光是他们两人的专属时光，这湖畔是他二人的专属领地，因此无人打扰。
青师父喃喃道：“我昨夜梦到你不见了，四处寻找，一回头却见你站在悬崖边往下跳，我喊你你也不应，一惊就醒了，结果你好好在我身边。”
谢师父便睁开眼看他，心道，我这一生最无怨无悔的事情就是当年跳下了这崖头。
青师父没有觉察他的目光，仍然闭目回忆道：“后来我又梦到了好久以前的事情。在青城山里我们编竹打猎为生，有一次我下山卖了十几文钱的竹筐子，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老人行乞，就给了他，其实那人是个骗子。他跟在我后面想搜刮我身上的东西，我空手回来，在山涧跌了一跤，爬不上来，还是你把我背上来的。”他睁开眼睛，目光直视他，意味深长道：“那时你刚刚接过我这个烫手山芋，一定觉得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去多管闲事，更看不惯我手头散漫，容易被骗。”谢师父也凝视着他，微笑不语，既不否定也不承认。
青师父感慨道：“但是你一点都没有责怪我。我那时疲于奔命未及细想。后来回到淦京，你入朝为相，紫宸殿里待诏，别人都是清茶在手独你白水一杯。我才真正明白，这个人是真正的世家公子，既咽得下粗茶淡饭，也品得了山珍海味，既有高雅清华的风范，又有深通世情的宽容。这样的人我要是错过了才后悔终生。”
谢师父就一点他鼻头，道：“算你识货，不枉我追得辛苦。”
两人都是相视一笑，霜天夜月，淡如流风。
不远处一堆白石坟茔，数缕青蒿，不知何人埋骨。
绝壁耸峙，千檐万宇，都在天边。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番外 枝上柳绵吹又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