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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十五、作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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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枪的击发究竟来自哪处阵营已经无从追考了,无论如何它履行了导火索的使命,对抗一触即发。
人群四散奔逃,各种各样的喧闹声撞进听力优于常人的班督克耳中,令他烦躁地开始拿脚用力跺车厢地板。一下接着一下,循着他自拟的节奏,同时带有非同寻常的破坏力,叫整个车体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穆迩压根儿不去管他,仅仅专注于计时。终于好像天谕的时刻到来,他放低手腕,拨开枪上的保险,左右招呼了声:“来了!”
司机离开了驾驶座,九人特警和一名特别要犯默契地围拢到两面防暴盾牌后头,从容地迎来了一阵猛烈的冲击波。
那无疑是以活捉为前提的,因此只破坏了巴士的弹簧门,另外将改装后重达2.7吨的中型客运巴士给掀得半边离地,险些翻了过去。经过防弹处理的车窗玻璃没有碎裂,帮助车内人免于受到来自车门处以外的攻击。但同时,唯一的通道亦是唯一的生路,攻守双方都需要铤而走险。
穆迩率先涉险,鱼跃跳了出去,一记漂亮的落地前滚翻避过了连绵的枪弹,起身跪射。无需瞄准的击发,直接废掉了正在蓄势第二枚加速脉冲□□的炮筒。压缩的空气瞬间得到释放,能量堪比一枚手/雷,立时倒卧一片。
车内其余人借机冲了出来,四角夹围把班督克护在中间,矮身弓步突进,迅速位移至近处的一栋建筑物内隐蔽。
守在入口等待人员悉数汇齐,穆迩对着耳机那头通报:“十五!”
那边立即回:“上弦。”
十方内部通用的暗号,拿月相做比喻,“十五”的意思是农历十五月圆,暗示到齐、圆满。上弦则是表示方位,农历每月初八前,月在西,弦在上,入则相向,左暗右明;出行相反,右暗左明。明有敌,暗可去,因此对方是指引穆迩一行进入大楼后往左侧逃生通道进入地下空间。
押送小队有条不紊地奔跑在楼梯上,彼此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讨论。班督克什么都不问,神情间亦不见丝毫紧张肃穆,反而如常显出几分慵懒。别人一溜警惕地小跑,他仗着身高腿长,两手插在囚服裤兜里,大摇大摆地走路。队员间不断交替更换守备位置,莫降从行进队伍的末尾递补上来,扬手按住班督克颈后把他往下压一压,叮嘱:“敬业!”
意外班督克很听莫降的话,果然乖乖弯了腰,鼻头里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没奖!”
莫降失笑:“大鱼归你。”
班督克斜睨:“早说呢!”
“幼稚。”
“生意。”
“你的生意经还带算计自己人的?”
“在商言商。”
“汉语学得真不错!”
“承蒙夸奖!”
“骂你的。”
“鄙人驽钝。”
“嗳你就会四个字的是吧?”
“当然不是。”
“……”
班督克指一指队伍前头的穆迩,突兀地问:“他那是文身?”
莫降才要张嘴吐槽他终于多说了一个字,穆迩忽然回过头来,拍拍自己后脑上的蜈蚣疤瓮声瓮气道:“不,这是东方古老的咒印!封鬼用的,非纯阳之身不能承受,专克熊孩子。”
班督克花两秒钟消化了穆迩这段语速很快的胡说八道,并清楚意识到他在胡说八道。小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噢,很遗憾我无法使用!我们身体好。”
显然他是把莫降算进去的,他俩是C+,而且就他俩是不同寻常的C+。
莫降不顾穆迩眼底窜出的火星子,低头闷声笑。
队员里也传出克制的笑声。除了正牌凤凰城特警,九人里还有两位华夏来客。不过他们确非来自新筑,更不是十方的保全员,不用说,三方合作,鹫骐是不会错过任何蹚浑水的机会的。何况包亚君虽乃铁桥的心腹,但一贯奉行姚哲的处事原则和作风,十足是一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儿。故此,实际沈立宇讨来的那道通行手令才不是给自家公司的同僚准备的,所谓的援手全是包亚君拉来的人马,比保镖要彪,比黑手党还黑。
不过事前约法三章:大仇归二月,恩怨各清偿;好处一起分,有难大家上;行动听指挥,老大是十方。所以这里穆迩说了算,外头许天阶拿主意,谁敢不服黎小薰就给霍鑫打电话。可怜新筑总督一人应付三方,连蹲厕所都有副官在外头敲门,气得他天天打小舅子。
霍鑫的小舅子就是他的副官,他的副官叫原望,原望的亲哥是原彻。原彻一兵一卒都没出,完事儿后倒能吃进凤凰城三大地下社团之一镰刀的地盘,直接把翙巢的海外势力扩张至墨西哥边界,简直是无本买卖赚得满坑满谷。
于是得了便宜的原彻觉得牺牲一下亲弟弟并无不可。
对此,原望很悲愤。他不明白,这环环相扣的欺压链,黑白官商都牵进去了,还加一个反政府武装,怎么最后的结果却是他沦为了底层。这件事在他日后的人生里始终困扰着他,从来没有想通过。
既然想不通,此刻原望便干脆地选择暂时放下,来做些让自己身心愉悦的事。比如说,在线收看实时街头枪战。
已年过而立的上校先生抱着桶爆米花,拍键盘骂娘:“妈了个巴子的切手动啊!数控程序更改指令会有至少点三秒的空白,要么你算好路况提前键入指令,不然绝逼是手排更灵活机动。这特么才几个月啊?让盖给你教秀逗了吗?”
电波那头被他骂得怨气泼天的沈立宇恶狠狠把方向盘掰死了,越野车头被硬生生拧掉头,打横逼向前方车的尾部。一番猛烈撞击后,沈立宇的车门瘪了个凹陷,但完全不影响行驶。他挂挡高速倒车又急刹,放下车窗,半身探出去挂在车门上,一手勾着方向盘,另手扬起就是两枪点射。前车里的人堪堪从车尾被撞变形的黑色汽车里跑出来,子弹就把漏了满地的机油打着了,火星迸发迅速燎原直奔油箱,冲天的火焰伴着轰烈的爆炸声,顷刻间半条街都被暴力点燃了。
受到冲击波影响,原望这边的信号传输不稳,画面晃了晃,所幸很快恢复正常。他双腿交叉架在桌沿,孩子似的高举手臂纵情欢呼:“呀嚯嚯,庆典礼花,见鬼去吧!”随后又催促,“快快快,推进推进——哎呀换车呀!抢那傻逼摩托——眼观六路眼观六路,妈的我白教你了——操,你秀气给谁看呐?扔手/雷。不不,臭弹,让丫们吐去——”
沈立宇忍无可忍:“去你妈的,有完没完?你直播打攻防呐?”
原望拍案而起:“老子的操作要你这水平,早原地自杀回复活点反省了。”
沈立宇枪指头顶的碟形追踪摄像头:“再哔哔,我让你黑屏!”
原望一脚踩上桌案,手指头戳住压根儿看不见自己的沈立宇鼻尖:“孽徒,你敢!”
沈立宇果然放了一枪,故意擦着飞碟顶上过去,龇牙咧嘴:“想做唐僧你得有紧箍咒。”
“臭小子卸磨杀驴,忘恩负义,没有人性!”
“小爷就认三金哥是我哥。哼!”
小子言罢扭头就跑,没跨几步便借势纵跃膝撞顶翻一蒙面徒,顺手捡起块巡逻警丢弃的磁悬飞垫,当真跟孙猴子踩着筋斗云似的,英姿飒爽地飞去斩妖除魔了。
只听原望的声音在耳机里喊:“哥你仙人板儿板儿!我外甥今年都高三了,三金子岁数够当你爹。上回是谁追着我屁股后头喊舅舅的?臭小子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的把过年红包还给我!”
沈立宇直接把耳机频率切了,在呼啸的风声里从容问:“哪儿呢,姐姐?”
黎锦襕玩世不恭的笑声传来:“哟呵,赶得够及时的啊!”
“那是,咱团伙作案,不能少了中枢大脑。”
“你这大脑今天演技出众。得嘞,我们进来了!麦吻表白。”
大小姐说到做到,隔着电波跟沈立宇打了一记响亮的啵,亲得小子心神荡漾,当即吟诗:“你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漫天,明与暗的最美妙的色泽,在你的呼吸和秋波里呈现。” (by 拜伦)
一抹怯懦的柔声切入,小心翼翼提醒:“是她的仪容和秋波。”
全线静默。
须臾,许天阶带着戏谑的话音响起:“没改成喘息已经是沈公子对诗人的致敬了。”
骆琛补刀:“这世上永远有措手不及的天真。”
莫降呵笑:“小宇的猥琐同样叫人措手不及。”
沈立宇反驳:“这叫仰慕!”
“我都听见了。”
瞿衡干哑的声音横空插播,所有人再次默契地噤声。
随后那道怯懦的柔声说话了,语气中毫不掩饰欣喜:“阿什,你醒了呀!”
隔了一会儿,瞿衡才回应,咕哝着说:“没你事了,回来。”
“噢!”
沈立宇代替每个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禁不住腹诽:“真是紧张刺激的任务!”
另一边,包亚君已经指挥着鹫骐的人马将指定的街道路口封得严严实实。他一身职业黑西装,敞着领口瘫坐在敞篷吉普车的后座,边上摆着台古董留声机,最大功率滚动播放《拉德斯基进行曲》。
被假冒的政府特工说服的行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列队撤出这片“临时反恐演习警戒区域”。他们路过包亚君的车旁,挨个儿向他致以慰问。因为在如此炎热的夏季上午,仍旧裹着套装顶着大太阳坐在没有空调的敞篷车里指挥演习,委实太敬业了。人群一致称赞他为“影帝”。
他们看不见,车里的包亚君鞋袜全脱了,光脚穿一双夹脚凉拖,屁股下面还垫着冰毯。在一波又一波人群走过的间隙,他会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瓶防晒喷雾,照着脸上狂喷,然后继续朝人群保持微笑。
远在新筑的十方大楼里,吹着空调喝着酸梅汤的邓寄川、啾啾和盖伊神情各异。面对实时传输画面里那个吊儿郎当又演技出众的男人,盖伊半张着嘴足足石化了三秒钟才蹦出一句:“这是傻包?”
啾啾也是不可思议:“我还记得他哭着喊着要给基地殉葬,然后被小川一拳打晕扛走时的样子。鼻涕里混着鼻血,一路走一路滴,拉得老长。”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邓寄川。他倒是自若,不疾不徐又添半杯饮料,如常淡然:“我不清楚。五年里就见过三回,视频二十八次,他跟妞子聊的最多的是我们怎么还不养狗。”
啾啾不解:“为什么要养狗?”
盖伊解释给她听:“小川和妞子不是没孩子么?反正不知道哪里的机构研究说养宠物能减轻空巢夫妻的孤独感,最好是毛绒绒的哺乳类。”
啾啾更莫名:“那干嘛不干脆领养个孩子?”
盖伊朝邓寄川那头扬扬下颚:“妞子的社交恐惧。”
啾啾耸耸肩,识相地不再说了。
“不全是妞子的问题。”邓寄川少见地提起私事,“我对小孩子这种生物很抵触。他们毫无秩序可言,任性、放肆、没有节制,令人抓狂。”
盖伊表示同情:“对你这个强迫症来说确实太难了。”
啾啾则提出:“福利院不是有体验日么?情景模拟、全息投影,也不会真的跟小孩子接触,去试试,也许现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
邓寄川执杯的手顿了顿:“去过了。”抿一口饮料,接着道,“三个月到三岁,都失败了。系统判定我的等级是紫色,也就是儿童杀手。”
盖伊瞪起眼:“你都干了什么?”
“禁闭,捆绑,清洗,还有喂镇定剂。”
啾啾差点儿滑手把杯子掉地上,扶额长吁口气:“上帝,你简直是魔鬼!”
盖伊按着自己心口仿佛不堪重负:“答应我朋友,离十岁以下的小孩子远一点,放过自己,好吗?”说完猛灌了杯酸梅汁,又瞟了眼视频那头的情况,须臾,蓦地反应过来,表情古怪地盯住邓寄川侧颜。
“你,还在用镇定剂?”
啾啾愣了愣,不无吃惊地看向邓寄川。
邓寄川颔首,认得很爽气:“不怎么有效,也比没有好。”
啾啾坐正了,语气严厉:“百得胶弄给你的?”
邓寄川摇摇头。
盖伊不关心药品来源,只想知道:“没用你吃它干嘛?那玩意儿对你来说连成瘾都很难,除非直接皮下神经注射,不然连短时损害都不会有,很快就代谢完了。它最多让你晕一下子,一小会儿。”
“所以吃了就吃了,也没坏处,当糖呗!”
“不是小川,你这个逻辑太吊诡了,你究竟图什么呀?”
邓寄川抬起头,目光落在电子屏幕上,眼中隐隐有期待。
“我很少记得梦。”他声音里带着空寂的距离感,似要往远方去,“我总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容易惊醒,所以我只能想念他们,却梦不到。唯有两次,一回看见了妈妈,一回梦到了优一。两次都是学长给我推的药,可他禁止任何人提供给我同样剂量的推剂,说睡觉对我来说不该是逃避和解脱。但如果只是做几个小时的梦,他倒是可以对我法外开恩一下。其实每次也只有两个小时,比其他C+缩短了一半时间,比小莫则有效得多。我偶尔需要这两个小时。”
盖伊有质疑:“偶尔?”
邓寄川竟微微苦笑:“三个月申请一次,每次只给三支,而且必须由妞子去领。学长的宽容从来不是慈祥和蔼的。”
盖伊皱了皱鼻子,虽犹不忿,到底没再说什么。接着看了会儿菲尼克斯市内的“动作大片”,忽牢骚满腹地啧了啧牙:“这他妈的基因实验,把你们一个个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老子真想去现场啊!”
啾啾嗤笑:“你去一个试试?我马上给克拉拉找下家。”
盖伊倒吸口凉气,表情夸张:“小姨子同志,你要允许吾辈有志之士合情合理地表达心声。我们虽与他们天各一方,但要时刻保持精神同在。精神是伟大的,是不朽的!”
“所以□□也就不用计较了。臭皮囊哪个都一样的,爱他人如同爱你。”
盖伊尖叫:“不——”
邓寄川睨了他一眼,还笑一下,幽幽道:“其实盖也不是以前的痞子警官了。”
盖伊停下来,眸色深了许多:“那当然!我们可是死里逃生的恶灵啊!随时准备向魔鬼倒戈一击。”
啾啾又端起了饮料,望着屏幕撇了撇嘴角:“确实,好想去现场啊!”
邓寄川摩挲着手中的玻璃杯,话音里隐隐透露出阴鸷的快意:“可惜用不上。那里已经有恶灵觉醒了,最终极的恶灵,正龇牙咧嘴呢!”
冷冷的哼笑,是嘲讽,也是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