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伽马之 五芒星》豆儿太岁

37、十四、恶灵

　　在几天前那个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夜深人静后，面对长官弗瑞曼沉静的目光，肖恩终究不再倔强扮演孤身上路的复仇者，将他与班督克、与二月的计划一一坦白。
　　他讲得不快，间或停下来想一想，在回忆里摸索到头绪，从头开始。讲他的不平和乖戾，也讲班督克的嚣张与天真。
　　即便是到了那一刻，年轻的警官依然看不透比自己更年轻的合作者。
　　肖恩想班督克大约是太过寂寞了，于是才会想自导自演一出轰轰烈烈的街头喋血，用官方的口径坐实他的死亡，随后将矛头一并引向施密特制药公司。
　　当初的始作俑者们多已不在人世，或者激流勇退，可助长罪恶的资金流还在，依然源源不断地于暗处翻滚膨胀，继续进行着罪恶。制药公司、职业联赛、俱乐部、黑手党，最后是社区、学校、医院，借由班督克的实验数据作为样本参数，那股势力一直在炮制可以提升细胞代谢速度的类长生药。他们想人为模拟C+的体内细胞竞争状态，尝试还原所谓的自愈能力。而实际，他们达到的程度仅仅是提前榨取，譬如戏台上卷起高潮的名角压轴，演罢了轰烈极致的一折，款款谢幕。戏能谢幕，生命，无非凋陨。
　　“回光返照！”沈立宇哧鼻冷笑，狠狠地吐落嘲讽。
　　比起莫降这位真正的受害者，沈立宇反而更多表现出难以释怀的恨意。仿佛那些痛苦已异体同心地感应在他身上，不见血地折磨他无数个日夜，直到他铭心刻骨。
　　莫降也挨着他盘腿在落地窗边席地而坐，始终维持在十七岁高中生时期的青涩脸庞上泛着一丝腼腆，不倒翁似的晃了下身子，往发小肩头轻轻一撞，坐回来，眨眼卖乖。
　　沈立宇不咸不淡斜睨他一眼，从手中的零食袋里摸出块薯片反手塞到他嘴边。
　　莫降也不拿手接，啊呜一口叼住薯片，仰着脖子蠕动嘴唇，三两下全嚼进嘴里。咽完了，还眼巴巴看沈立宇。
　　沈立宇不喂了，伸过手去，发出指令：“手。”
　　莫降歪着头：“左手右手？”
　　沈立宇挑眉：“宠物还顶嘴？”
　　莫降就笑：“喵——”
　　“去！谁许你变身了？本少爷是犬派。”
　　“喵——”
　　“默契呐？”
　　“娘唔。”
　　“打滚！”
　　“呸！”
　　“嘿！”
　　旁人看着他俩嬉闹，似劫后余生的苦中作乐，每一分笑意都自辛酸中挣来，显得弥足珍贵。
　　弗瑞曼坐在长沙发上默默抽着电子烟。褪去了场面上的圆滑，卸下了差人的悍与戾，这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中年失意的半老头子，额头上好像被人一夜间拿刀剜出了深壑，每一道都埋藏下浓墨重彩的七情六欲，抹都抹不平。
　　“然后呢？那小子是索性变成孤魂野鬼，还是要趁机装神弄鬼？他不会装个死就完了。”
　　在场所有人清楚这事儿没完。
　　肖恩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签过遗体捐赠确认书，所以最后尸体会被送进盖克特医疗中心。”
　　许天阶翻了翻手持终端上连日来组员们暗查到的资料，心有所悟，指尖顿处，不出所料：“贝坎的手挺长的。投资棒球队，还捐建住院大楼。”
　　骆琛蹙了蹙眉：“所以班督克最后会被送到施密特的研究室作——”他不由得顿了顿，无论如何不想说出后续的字眼。
　　“回收！”黎锦襕替他说了，嘴角边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可是他们最重要的作品，丢了可惜，得物尽其用。”
　　沈立宇眸光锋冷：“那是人！”
　　黎锦襕瞥了瞥他，旋即扭一扭僵硬的脖子，瓮声道：“唔，人！”
　　是人便该有归处，生时当还家，死后入棺匣，囫囵整个地来，清清静静地去。人死确如灯灭，可也不容糟践。古老的东方人讲究这个，提着命走镖路的保全员们更讲究这个。
　　弗瑞曼吐出口烟，搁下电子烟，抬头望着许天阶，定定地问他：“想怎么干？”
　　许天阶竟微微一笑，眸色含恶，坦然道：“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哼——”
　　不知谁狞劣地笑了声。也或者，是每个人。

　　莫降从座位底下摸出件类似古代金丝软甲的轻薄避弹衣丢给班督克时，囚犯先生表现出了明显的困惑。
　　莫降还故意提醒他：“穿在里边啊！不然提早露馅儿了。”
　　班督克把兜帽向后拎了拎，浅蓝色的眼珠幽幽地望着莫降：“来的是谁？”
　　莫降卖了个关子：“总之不是好人。”
　　班督克目光倏地锐利：“你们放大了我的计划！”
　　莫降抬睑看了看半靠在门边的穆迩，随后笑嘻嘻道：“不能叫放大，就是临时更换了登场角色。”
　　“谁？”
　　“想要得到闪的活体样本的人。”
　　班督克双瞳收缩。
　　莫降仍旧透过窗帘的缝隙窥着窗外，状似对街头的车来车往时刻保持警惕，姿态却放松，扯动嘴角露出一撇温和地笑意。
　　“为什么要以尸体的名义去跟那些人同归于尽呢？”
　　班督克垂下睑，没有回答。他老老实实拉开了囚衣的拉链，直接将避弹衣套在自己连帽衫的外头，再规规矩矩把囚衣穿好。
　　“总不把脸露出来，人家怎么确定你不是其他人假扮的呢？”
　　班督克略一沉吟，将兜帽完全推了下去。
　　莫降自眼角余光里注视着他，始终面带微笑。俄而，他又问：“几时开始有那样的念头？”
　　班督克慢吞吞眨了下眼：“什么意思？”
　　“感到厌倦了，醒着的时候就觉得人是空的心是空的，每天都活在莫大的恐慌里，害怕和一些人走得太近，害怕暴露，同时害怕回到家继续一个人。所以我睡不着，所以你宁愿睡觉。”
　　班督克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对面的莫降，眼中的浅蓝显得冷彻。
　　“你不会在我身上看到疤痕。最严重的一次，我被重型机车撞飞出去二十一米，落在地上睡了十分钟，自己爬了起来。急救车医护和警察都懵了，我跟他们解释大概是奇迹，小概率的幸存，流血只是蹭破了皮。他们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理由，只好放我回家。进家门开始，爷爷一直在发抖，我觉得他生气了一定会打我一顿，至少也会臭骂。他从来没打过我。结果那天，他还是没有打我，就瞪我。瞪到我肚子饿了，他去拿汤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塞给我，跟我说，吃，吃饱了再去死。”
　　班督克鼻翼翕动：“你吃了？”
　　莫降稍稍偏过脸认真地看着他，孩童般开心：“吃啊！全吃完了。干吃米饭，特别香。”
　　“你没死。”
　　“对，吃饱了也没再去死。”
　　“怂了？”
　　“也许吧！被撞上那一瞬间，能听见骨头断掉的声音，还有落地的时候。血从耳朵鼻子往外淌，我疼得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呼吸。可就是死不了。开头的几分钟里濒死的恐怖一直在折磨我，我哭了，想求别人救救我，或者干脆地刺穿我的心脏。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将死未死之时，特别可怕。但不是怕死！”
　　班督克竟点点头：“是发现即便到了那样的时候，横死街头引起围观，人们尖叫拍照，可你还是一个人。当时当刻，死亡只与你有关，就像——”
　　“就像每天醒来时坐在床上，发现活着也只与我自己有关。”
　　“人最根本的状态是孤独。”
　　莫降还笑了，知己少言，只因同心。
　　班督克低头注视自己的掌心，须臾问他：“那时你几岁？”
　　“初三。”
　　“唔！我第一次是九岁。往海里跳，想试试有没人会看见，然后过来救我。”
　　莫降当真感到诧异。
　　班督克的目光在他面上匆匆掠过，随即转向车厢内，瓮声瓮气道：“你明白的，C+的自愈力只是基于受到外力攻击的伤势愈合，以及细胞抵抗病毒和代谢药物的效率，我们并不是金刚不坏的。隔绝空气状态下，或者速效的神经毒素类药物，都能致我们于死地，更别提被直击心脏和大脑了。另外还有电击、火烧、高处坠落，或者被食物噎死。”
　　莫降自然明白，他只是好奇：“但是？”
　　班督克眼底浮起些许窘迫，刻意坐直了，仍别扭地撇过脸去，咕哝着说：“但是我会游泳，本能挣扎着浮了上来，海水很凉，我就上岸回家了。”
　　莫降噗嗤笑了。
　　“庆祝俩怂货都活着！”
　　班督克抿着唇，不搭茬儿。
　　“噢，我还忘了说！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那天我突然觉得米饭怎么那么好吃。想到死了吃不到了，会遗憾。”
　　班督克拨转视线似笑非笑地睨着莫降：“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嗯！不仅怂，还贪吃。”
　　“米饭确实好吃，不过我喜欢炒饭。”
　　“小宇的海鲜菠萝炒饭超级赞！”
　　班督克好笑地蹙起了眉。
　　莫降又觑一眼窗外，自后腰摸出两柄甩棍，同时哗啦抖落开，愉快地建议：“晚饭让他炒一个。”
　　“晚饭？”
　　“不赏脸啊？”
　　班督克摇摇头，眉峰一挑：“不吃午饭吗？”

　　先前定计划的时候，自诩齐天大圣爱怼天怼地怼王八的沈公子就撒泼打滚兼卖萌地抗议过，坚决不要跟莫降拆伙。他们是发小，是同伙，是投胎时失散的亲兄弟，荣华富贵一同享，刀山火海一道闯。
　　“好兄弟背靠背，这都发过誓的。”
　　“这都是鬼故事！”黎锦襕摸小狗似的揉揉他头，语重心长告诉他，“孩子，真正的好兄弟是心连心，必须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放心，但凡小莫有个好歹，姐一定给你做心肺复苏，连砸带电地送你归西。”
　　沈立宇捏紧心口，形容哀绝：“姐，相信我，这辈子我与莫同生，但只愿与你共死。我做鬼都跟着你！”
　　结果死亦为鬼雄的沈公子仍旧遗憾地被逼穿上西装打起领带，跟着克莱文一道衣冠楚楚地走进了市警察总局。押送的囚车尚在沙漠的公路上行驶，接受了新筑外交司警务参事两个月高强度特训的十方新秀已经凭借自己优秀的外语能力和高超的演技，以联络官的身份开始糊弄起了凤凰城的治安官。
　　他先一本正经地表明态度：“关于老鹰街的骚乱，本人不得不代表我方所有人员向贵方作出诚恳地道歉！并请允许我们，对当地遭受损失和惊吓的居民给予适当的补偿。”
　　随后又换上一副老谋深算外加恰到好处的促狭，笑容暧昧地提醒：“那的确是一次无礼冒失的行动，街头武装斗殴，太影响两市的友好合作。不过鄙人必须强调，对手可都是穷凶极恶的黑手党。只是年轻人的约会而已，浪漫加上酒精，再添点儿冲动，血气方刚，见不得心上人受欺负。欧，爱情有什么错呢？我们的情圣都不惜为爱割舍性命了。这蠢货！”
　　待治安官附上了慨然与同情，小子话锋一转，故作为难：“其实我跟您透个底，鄙社黎总对阿什这次的重伤十分恼火，已经正式向霍长官提起告诉，想把这件事上升为外交危机。天神啊，为什么不让孩子们轻轻松松地谈场恋爱呢？”
　　治安官扶额，亦是深感无奈。
　　话不到两句，沈公子态度倏然强硬：“请收起这种揣测，太阴暗龌龊了！即便是企图推卸责任，贵方如此诋毁鄙社人员的声誉，捕风捉影，本人仅代表个人向您提出严正抗议。谁造的谣？什么富婆的干儿子？我要控告他诽谤！”
　　他饱满的情绪和高亢的调门让治安官不得不走到门边拉开门扇，再次确认了一遍办公室外无人。窗玻璃夹层内的雾化程序也运转正常，保证了任何人经过都无法看见里边的情状。
　　经过一番解释安抚，沈立宇情绪似乎得到了缓和，略微沮丧地叹了声：“唉，我也知道流言蜚语总是难免的！其实谈不上隐秘，阿什就是太优秀了，而且十分忠诚。对外说是非战斗人员不参与危险行动，可事到临头坏蛋们是不会跟你谈缴枪不杀的。阿什命很大，真是神奇到不可思议，他不是C+，但几乎没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当然这次除外。所以这叫什么？福将啊！生意人总是很看重这些的。再有就是感情。七年了，一个人为了工作出生入死却不抱怨不说离开的，无论黎总还是阿什，这里头的情感都太过复杂也太沉重了。跟你们警察很像不是么？”
　　最后趁火候正好，直言来意：“就是装装样子，多添点儿人手，毕竟也是贵方的重点犯人，都怕出事儿，就怕万一嘛！”
　　治安官沉思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随后推开桌面的滑动格板，按键调出了本局的人工智能操作系统，签发了电子版的通行手令，允许持着这份手令的任何十方武装人员和车辆出入市内交通主干道。
　　全程噤声，跟随沈立宇从治安长官办公室出来的克莱文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旋即向这位比自己还年幼几岁的年轻人投去了崇拜的目光。只是崇拜，没有多余的掺杂。
　　而在此之前，可爱的事务员先生以为，自己已经将一生的敬仰统统交给了深爱的瞿衡。钦佩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和博闻强记的素养，欣赏他挥洒自如的谈吐，更对其人在危急关头骤然爆发的勇烈无比叹服。在这个顶着一头可爱卷发的小酒窝心目中，瞿衡俨然是当仁不让的男神。
　　沈立宇则完全不同。
　　见面至今，这年轻人身上从来只显露出与年龄相匹配的朝气，自负傲慢，尖锐又跋扈，与同龄人相比，性格上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可就在方才，不，是更早些时候，在别墅里沈立宇打开卧室门踏出来的一霎，克莱文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并非打了发油的分头改变了气质，并非西装皮鞋和收敛的步幅约束了张扬，并非是古龙水混淆了他人的判断，是神态，是眉宇间蕴藏的睥睨，仿佛久经沙场的干将，军前点将阵前号令，从容不迫。那非是百战不死不能磨砺出的游刃有余，却如何教初出茅庐的小将昂然披挂？
　　办公室内时而诙谐时而恫吓，有抑有扬的话术令沈立宇在君子和流氓间自如切换，克拉文甚至相信，世间最优秀的演员也无法做到这个青年所拿捏住的分寸把握。与其说演绎，毋宁说沈立宇像被另一个人格支配了，又似幽灵附体，才能毫无破绽地将“交涉人”的角色贯彻得若斯完美。
　　如果说对瞿衡是怀着难以企及的仰望，那对沈立宇，克莱文只是向往，是在心里树立起一柄标杆，从此以他为榜样，力争上游。
　　“日啊！”才出大楼沈立宇就扯开领带结蹦了句脏话，扭头跟身后的克莱文抱怨，“你和果儿都是活体空调吗？这么热你们居然穿得住，小爷特么快出痱子了。哪儿有卖冰棍儿？”
　　克莱文愣了愣，手向后指指大门里头：“左边有台贩售机，你没看见？”
　　沈立宇往那处瞅了瞅，无精打采道：“噢，入戏太深，心无旁骛！等我一下。”蹬蹬跑上台阶，忽又回头问，“你喝啥？”
　　“橙、橙味汽水。”
　　“好嘞！”
　　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留下克莱文独自站在早晨的阳光里，怀疑自己热出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