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池城 子夜萧萧》落墨清浅

3、京都养伤

　　碧海潮如今当家的正是宁氏长房独子宁文起，这一辈排行老三，人称宁三爷，武林中也有人敬称其为宁阁主。宁文起是个弱质文人，但却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经商治世奇才。
　　传言十年前，他曾因咳疾一度病危，卧床一年整，病愈后正式接管碧海潮，并逐渐在人前展露才华。此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通用人之理，懂商贸之道，十年来将碧海潮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于暗中把握时机促其发展壮大，在家族内与武林中更是如鱼得水。这位足智多谋的大当家，除面容苍白之外，五官倒还清秀，随其母王氏，剑眉长睫，桃眼鹰鼻，褐眸红唇，身形高挑。
　　据说这位宁三爷体质孱弱，长年病痛缠身，出行常坐轮椅，叔父宁致和曾戏谑其为半残公子。

　　说来也奇，宁氏一族的子嗣寿命都不长久，不是体弱便是多病，男丁均中年丧命，但宁文起的两位叔父都仍健在，且年过半百。其中，宁致和身体康健，但整日里吃喝嫖赌，败坏了碧海潮多处家业，曾因调戏几位峨眉女弟子而与峨眉掌门结下仇怨，由此被侄儿宁文起请出碧海潮。此人以好色著称，年轻时因□□当地民女被生父打伤膝盖与踝骨，卧床两年静养。
　　另一位叔父宁致平，现已在少林清修。他从小酷爱武学，悟性奇高，一生无子，中年出家。荡平山之乱后，宁致平接任主持之位，法号抚正。

　　“好一个宁致和，连朝廷的人也敢动。”简扬的低喝冷冷地响起。
　　“别忘了，他如今已不算碧海潮的人。依我看，这只老狐狸近年动作不少，此番并非色心骤起，而是有所图谋。”
　　“她……”
　　“我已输过内力，暂无大碍，调养数日便可恢复。”
　　“先前苏弃提到的完颜小姑娘，可是小郡主完颜乌塔湫？”
　　子婧点头，“正是。”
　　“你怎会遇到她。”
　　“我得到消息，天门镖局近日将有所行动。”
　　“天门镖局向来安守本分，如今，也要卷入朝局的纷争？”也罢，乱世之中，想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他蛰伏归来不到一个月，前后局势大不相同。简扬思付片刻，不由蹙眉，“宁致和、天门镖局，难道……与凌王有关？”
　　“没有足够的证据，我还不能确定。”

　　榻上之人，苍白如纸，偶尔长睫轻颤，偶尔细语梦呓。看样子，今夜醒不过来了。子婧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且先回吧。”
　　大半夜守在她闺中，确实不合时宜。简扬上前为她掖好被子，望了几眼，才转身离去。

　　除夕夜，清静楼上下忙到卯时才熄了烛火，而东亭的书房却整夜灯火通明。

　　按本朝习俗，大年初一各家各户只在家里闹春，年初二才出门走街串巷访亲友拜新年，到了年初六，各皇族宗亲应入宫向当今圣上朝拜贺年。
　　而沉云山庄的人，大年初一初二都不出门，年初三起，各园主子领着仆从前往九王爷府上叩拜。这么一算，清菲能好好调养的日子可不多。

　　子婧一直守在榻前。翌日黄昏，清菲才微微睁眼。
　　“醒了？”
　　“你可算回来了。”气若游丝，清菲依然面容苍白。
　　“我扶你起来，喝杯水先。”她清瘦许多。“让青青给你盛碗粥可好？”
　　“我不饿。”
　　“怎会不饿？”
　　“王爷王妃还不知道我受伤吧？”
　　子婧点头，“沉云山庄只有咱们清静楼的人和简扬知情。”
　　清菲垂眸，“那就好。”

　　正巧，花青青送点心进来，见清菲已醒，喜悦难耐，立马小跑到床榻前，“主子！你终于醒了！青青和龙非都快吓死了！”
　　清菲挤出一丝笑容，摸摸她的头，“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这不是好好的。”
　　“可是昨晚——”
　　“别可是了。还不快去给你们主子盛碗清粥。”
　　“好，好，青青这就去！”

　　见花青青出了门，子婧低声问道，“宁致和给你下了春明十里？”
　　“你都知道了。”
　　子婧冷哼一声。
　　“他本不该出现在碧海潮。”
　　子婧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又问，“你是怎么脱身的？”
　　清菲沉思。

　　当下，为摆脱宁致和的追缠和胁迫，她顷刻间做出选择，飞身跳崖；其一，因燕子崖这一带地势和环境她再熟悉不过，有把握将受伤程度降到最低；其二，跳崖带来精神和生理的双重刺激或许能减缓身上春明十里的药效。

　　清菲年少时，本朝初太子高衍在燕子崖西面一代领兵抗夷。出兵前，皇兄高瑾拉着兄长池城到御书房门外给当今皇帝跪了半天，嚷着要跟衍太子学上阵带兵学卫国杀敌。两人磕了半晌头后终于得到皇帝允肯，欣喜若狂地收拾行囊加入抵御蛮夷的大军中。那时清菲也是爱玩闹的，一个落落大方气质卓尔的大家闺秀，成天跟着瑾皇兄与池城学武艺。学着学着，连宫里教习武学的太师都夸她天资聪颖。
　　听闻瑾皇兄和池城成功混入太子的行军队伍中，她也收拾了包袱，瞒着爹娘，骗过年幼的弟弟和宋府年长的管家单叔，悄悄随行。
　　等被衍太子发现时，军队脚程已过半，加之高瑾和池城替她求情，清菲才得以留在队伍中。高衍虽疼爱这个郡主小妹，但此行并非郊游，一路危险重重，只得下令高瑾和池城全权负责她的安全。

　　一行队伍来到燕子崖脚下驻扎。出兵前的每日，高衍与将帅们需商讨军事布阵，此时，池城总会带着高瑾和清菲就近寻猎野味。
　　有一回三人爬上燕子崖，一路没见着什么鸟兽，竟是些长长的古藤条，枝条蔓长柔韧，藤上有细软的叶子，中间还有金线，会发光，及是怪异。最后，三人在离地约莫二十丈高的地方发现一个隐蔽的大山洞。洞里总有几只白猴出没，还有左右两池清泉水，一池冰冷无比，一池温暖如春。
　　清菲到底是个女孩儿家，跟一大帮男生在军营里起居洗漱多有不便，发现这个山洞后如获至宝。
　　三人用古藤编了张大网吊床。此后，这里成了三人的秘密基地。抗夷一役，持续数月，三人闲来无事便会爬上山洞放松一阵。

　　于是乎，在与宁致和纠缠不清谈判未果的情况下，她一个纵身跳下燕子崖。落底时终见数条熟悉的古藤蔓，她奋力扯断一根又一根，借着垂挂在山洞前最后那根粗壮的藤条猛地一荡，才安然着陆。

　　清菲几乎按照预设情形成功逃离宁致和的控制范围，但却低估了春明十里的药效。

　　她全身多处划伤，但下身依旧奇痒难耐，燥热无比，虽晓得山洞里有池冰水，浸在其中或能清醒几分，但经此番折腾后已经无力再爬进山洞。情急之下，清菲取出随身短刀，划破大腿一侧静脉，以剧痛来麻痹兴奋的神经。

　　不一会儿，因失血过多她渐渐昏沉。
　　直到后来，朦胧中有人试图将她唤醒……
　　也不知睡了多久，清菲被两只白猴尖锐的叫声吵醒，才发现自己已全身已没入冰冷的池水之中，其余细节全想不起来了。

　　瞧她愣得出神，子婧摆摆手，“罢了罢了，等你好些再说。能下床走走么？”
　　清菲摇头。
　　“那就好好躺着。对了，昨个午后，天门镖局在悦来客栈埋伏，准备生捕完颜小郡主。”
　　“人没事吧？”
　　“我将她安置在甄府，暂时安全。”
　　“你可知，天门镖局已被凌王收入麾下了？”
　　“当真？”子婧抬眸，“果然如此。凌王开始行动了。难道宁致和所为，也是凌王授意？”
　　清菲摇摇头。她虽有疑，但不确定。

　　眼下局势错综复杂。
　　朝廷内，自三年前太子高恒病逝后，莅王做为年资最长且文才武学都高出一筹的五皇子，本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太子。哪知七皇子凌王近两年在北僵平定外扰，屡厉战功。去年九月岭江秋涝时，凌王不但捐出万辆白银及百担粮食，更亲自率军南下抗涝，赢得民心。
　　听闻凌王近期多次上表拓北的文书也深得圣意，朝臣们无不赞其懂谋略晓兵术，骁勇机敏难得一见。

　　两人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且各有所长，俨然已形成夺嫡之势，皇帝看在眼里，一时也难以定夺。

　　而朝廷之外，江湖势力及番邦外族均不容小觑。两位皇子要在夺嫡中获得更强大的支持，除了在朝堂三枢六部中安插各自的人手相抗衡，还须得从朝野之外的其他几方入手。如今凌王已将天门镖局收归，并打算胁迫完颜一族臣服，故而莅王得抓紧时间说服剩余的几方。

　　那么碧海潮呢？

　　“我说，清静楼人也太少了，只有花青青和龙非两人。他俩白天要打扫、整理、淘洗和做饭，还得跑腿，多辛苦。”
　　“人多也闹腾。”花青青和龙非都是当年荡平山之乱后清菲收养的孤儿，虽然没有调查过，想必也是武林中有名有望的家族之后。
　　荡平山一战，六派联盟解散，朝廷也损失大半兵将。当年有多少家庭分崩离析，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轮转，衍太子、瑾皇兄、池城和她，亦是如此。
　　曾经她多喜欢凑热闹，如今却独喜爱冷冷清清。人一多，反倒叫她想起那段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何必呢。

　　“我晓得你喜欢清静，可是这两人迟早要成家离开，你——”
　　“那我一个人便是。”

　　大年初二，清静楼四人聚在一堂，其乐融融。菜肴与点心甚是清淡，清菲却胃口不佳，随便吃了几口就乏了。在花青青卖力的劝导下，只再喝了几口青蔬小粥，和子婧下了一会儿棋，便昏沉沉睡去了。

　　其间，苏弃不知哪里得来消息，闯入她闺阁。确认清菲受伤属实后，苏弃朝子婧大喝了几句。
　　子婧明白他是着急了，也不计较，任由他发飙。
　　最后，苏弃扬言要把平庸无奇的素平给找回来，吃了口茶水便愤然离去。

　　子婧摇摇头，素平这一怪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在京都，唯独每年的正月。
　　随他去吧。

　　年初三一早清菲就醒了，今日需到九王爷府上拜年。子婧不在，她起身都还有些困难，如何瞒过王爷和众人？有点发愁。在花青青地哄劝下，她喝了一大碗清粥。
　　青青饶有成就地退下，简扬敲门进来。“恢复的如何？”
　　清菲抬眸，“好多了。”
　　真的么？简扬忍不住伸手，她的脸色依然苍白。
　　清菲心知他意，借故别开脸，“确实好多了。”
　　简扬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早知她会拒绝。他依然微笑，“那就好。”
　　“一会儿拜见王爷和王妃，记得掩护我。我可不想让他们担心。”
　　“那到不必。”
　　清菲蹙眉不解。
　　“九王爷一早接到皇上口谕，赶着入宫，让管家特地跑一趟告诉大当家，今天的拜礼免了。你大可放心在家修养。”
　　“发生了什么事？”本朝礼制，除非有要紧危急国事上奏，除夕到正月十六期间，皇上是不会接见朝臣的。
　　“还没消息。”

　　莫非她在燕子崖的壮举传到宫里了？不会这么快吧。
　　“别急，等王爷回来大概就知道了，兴许是边防急守之类。”
　　清菲点点头，“对了，我听说于时也受伤，怎么回事？”
　　简扬在她身旁坐下。清菲拎起茶壶，却被他接过去，“我自己来。”
　　“嗯。”
　　“我在关外接到密报。有人要对完颜乌凌达动手，所以……”

　　此时，门外传来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一声熟悉的勒令，“再不闭嘴，当心我点你哑穴。”闹腾的声音立即停止。紧接着，子婧推门而入，“你也在。”
　　简扬点点头，“这位是。”
　　“猜猜。”

　　子婧低头一看，乌塔湫脸烧得跟火云似的，顺着那离了魂的眼神看过去，简直要笑出声。“你对面这位帅哥是京都五公子之一，沉云山庄的二当家，东亭主子简扬，人称公子简。听过吧？”说完，推推身旁呆愣愣的少女。
　　乌塔湫这才晃过神来，“我、我、我是……”
　　不等她结巴完，子婧又道，“边上的那位姐姐呢是宋清菲，沉云山庄清净楼的主子，先太傅宋庭的孙女，当今皇上胞弟九王爷的义女。跟你一样，是位郡主。”
　　简扬起身作揖，“见过小郡主。”乌塔湫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这回连清菲都忍不住笑了，“完颜乌塔湫？”
　　子婧点点头，“正是。早上小五来报，她在甄府闹的不行，我只能先带她出来放放风。”说完领着少女到简扬旁边坐下，严肃认真地对她说，“若在甄府也能这么听话，我可以考虑每天带你过来。”说完瞟了一眼简扬。
　　“真哒？”少女顿时星星眼状。
　　简扬只是低头抿茶。

　　“乌凌达是你兄长？”
　　乌塔湫点点头，“我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郡主别担心，完颜王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听见帅哥这么一说，乌塔湫很是欢喜，“真的吗？”
　　清菲和子婧不知详情，也追问，“你有他消息？”
　　“方才正要说，她俩就到了。昨天于时醒来，有提到完颜王子被莅王的人截走。”
　　清菲点点头，“那就是了。天门镖局的人胁迫他不成，莅王定会出手相救。”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总之，不日将有王子的确切消息。”
　　“确定？”
　　清菲朝她微微一笑。

　　少女只觉眼前略显苍白的郡主姐姐有如仙女一般，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我倒没发现，你这小女孩儿不仅对俊男没有抵抗力，见了美女也动色心呢。”子婧难得见她促狭如此，不由想多逗逗她。
　　少女的脸更红了，“哪、哪有。”
　　“这位好看极了的姐姐，曾经救过你兄长的命呢。”
　　白衣女侠真是太可怕了，连她心中所想都能字句说破……“是吗？”
　　清菲摆摆手，“不过是几年前王子在洛河城遇刺，我搭把手帮了一把。”
　　“好厉害啊！郡主姐姐，你跟韩姑娘相比，谁的武功更厉害呢？”
　　“我身上带着伤，自然是韩姑娘的武功高。”

　　乌塔湫点点头，转而又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子婧。子婧受不了，摆摆手，“这里的点心不错，你多吃点。”
　　不多久简扬回了东亭。乌塔湫也渐渐放开了，在清净楼吵吵闹闹半晌，就被子婧带回甄府。

　　但往后的两日，子婧并未带她再来。因初四一早，九王爷和王妃亲自赶来清净楼。纸终究包不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