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莞尔》末烬

12、因谏言孤女费思量

　　且说湘云与众姐妹难得一见，自是欢喜异常，稍加寒暄过后便围坐在一起，讨论起别后离情。只一个宝钗是后来的，与湘云乃是初见，有些生疏，各自通了名姓、叙过长幼，便也无话了。

　　宝钗看着众人团坐欢声笑语，独她孤零零地坐在一旁，眼中不免增添了几分寥落。

　　这点子失意自然是被黛玉看得真切。可这也怪不了别人。自梨香院那日后，三春姐妹对宝钗都是敬而远之，宝玉又因风闻了府中的传言，虽自觉问心无愧，到底要避嫌。而湘云生性舒阔，不拘小节，于待人接物上难免不如探春那般通达，且又是客人，享受着众姐妹和宝玉的环绕簇拥，一时也不可能察觉到宝钗的落寞。

　　黛玉么，不趁机踩两脚就算行善积德了。

　　宝钗从前在家中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去亲朋故旧府中做客时，也总是被各家夫人交口称赞的那一个。后来在贾府客居，虽说有些曲高和寡，但三春等人对她的表面情分也还说得过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的目光不免瞥了一眼贾母，后者一脸慈爱地看着被众人围住的史湘云，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然而她却隐隐觉得，贾母是知道的，甚至是故意的，所以才那样不在乎。

　　来贾府也有两个多月了，黛玉给她带来的危机感尚未散去，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个出身显赫的侯府嫡女，贾母的内侄孙女，更是自己不能招惹的人物。旁的也就罢了，她唯独在乎的是贾母的态度，而史湘云的到来似乎就是贾母在暗示：她并不喜欢自己。

　　宝钗再是端庄稳重识大体，此刻也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儿家，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贾母心意如此，不能不让她感到受挫。

　　好在这种尴尬的处境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一把清脆透亮的嗓音便朗朗地泼进来：“我就说我们即便来了，也是没人正眼相看的，果然不错！老祖宗一接了史大妹妹来，眼里就越发没有我们这些人了！”

　　依旧是人未到声先到，众人闻声望去，却是凤姐儿和李纨并肩走了进来。

　　湘云忙起身见了礼，早被凤姐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还未开口，已听得贾母笑骂道：“你这个凤辣子，就知道欺负你妹妹！珠儿媳妇你过来，快别让那些破落户带坏了。”

　　凤姐儿被贾母挤兑，难免笑嘻嘻地嗟叹两句，得了贾母连声笑，方才转身与湘云叙话。她总是有这般能力，一旦开了口，就是气氛制造者，有她在，似乎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大家天南海北地说笑一阵，湘云忽见了探春头上戴着新式样的堆纱绢花，觉得新奇，便问道：“三姐姐鬓边这支玫瑰花当真别致，与素日所见的形制不同。”

　　探春便笑着说道：“这是姑苏的式样，自与金陵的不同，乃是林姑父托人送来的，林姐姐说是权当作冬至节礼。”

　　湘云听罢，撅着朱红小嘴大发娇嗔：“林姐姐还说没忘了我。如今姐姐妹妹都有了，单我没有。”

　　黛玉知道湘云大大咧咧爱开玩笑，并非真的抱怨，遂笑道：“敢忘了你么？本来是想冬至那天让人捎过去，如今你既来了，早打发了雪雁去取了。”

　　众人一看，这才发现黛玉的大丫头雪雁不知何时已不在身后。凤姐儿与贾母听了不禁相视一笑，暗暗夸赞黛玉心思细腻，处事周全，竟然也不输宝钗。

　　雪雁腿脚倒快，赶着就回来了。众人看时，见一方同样的红木妆盒，里面盛着两支绯色海棠，正是合了湘云的品貌性情。

　　湘云一见便十分喜欢，就要戴上，贾母遂让翠缕带她去自己的屋里整妆。

　　说话间，贾母这才发现湘云身边竟只有一个大丫头随侍，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如今她的意思是要让湘云常住贾府，自然不能让人轻视了去。

　　贾母的这点心思竟是与黛玉心有灵犀了。黛玉原本读书时就是极喜欢湘云了，何况今见其人。只是想到她在家中无人疼爱，身边又没有个出主意的，毕竟孤苦。如今她来了贾府，黛玉便想靠着贾母的疼爱，让湘云过得更松快一些。

　　“凤丫头，你看你史大妹妹，身边只有一个翠缕，料想也是不尽心，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丫头，派过去伺候着，也别怠慢了她。”贾母想了一想，轻声向凤姐儿道。

　　凤姐儿立刻明白湘云是要常住了，否则贾母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她身边添人，因笑道：“老祖宗说的是。原来史大妹妹来我们家，都是袭人在伺候着，只是现在给了宝兄弟。”

　　若是原来，贾母再怎么挪人也不会挪到宝玉这里。可是自宁府梅花宴后，袭人竟在暗中有些记恨黛玉了，时常拉着伊人丽人在背后说些小闲话。不过黛玉这里规矩严，待伊人丽人又不错，所以她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伊人丽人虽觉不妥，到底是和袭人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好说什么罢了。

　　上次周瑞家的事后，贾母有心料理贾府下人，袭人等原就是贾母房里出去的，久而久之，贾母自然也就听见了些只言片语，便不放心她在宝玉身边。今个一听凤姐儿的话，便想起这事来。

　　贾母凝神想了一会儿，便道：“宝玉那里也不缺人，晴雯茜雪两个也是极好的，不如就让袭人依旧过去伺候你史大妹妹。”

　　黛玉在一旁听见，便微微皱了眉：若是派了袭人，还不如不派呢，说不定反倒带坏了湘云。可是又一想，袭人若是离了宝玉身边，也就没了后头的指望，估计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可话说回来，贾母既有决定，多半是知道了袭人有什么不妥，想借机将袭人调离宝玉的院子。若是如此，黛玉也不好劝阻。

　　凤姐儿道：“老祖宗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要讨老祖宗的意思，将史大妹妹安置在何处？”

　　黛玉终是不放心袭人，一听凤姐儿问话，便笑着说道：“我跟云妹妹性情相投，还请老祖宗允准，让云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吧。”

　　这个请求不过分，贾母也喜欢她们姐妹亲近，当即同意了，又向宝玉道：“你史大妹妹是客，你便让一让她吧。”

　　宝玉如今也懂些人情世故，又因他未曾与袭人有什么出格的事，看重的仍是晴雯和茜雪，于是爽快道：“袭人原就是伺候云妹妹的，她既来了，我更没有和她抢的道理，一切只凭老祖宗做主。”

　　贾母道：“你去外面读书，我原是不肯的，如今一看果然进益了不少。”

　　贾母当即叫来袭人，依着翠缕，重新给她改了名字叫素练，让她作了湘云的大丫头，又让凤姐儿挑了几个小丫头，一并到西跨院中伺候。

　　等湘云出来时，一切都已决定好了。袭人——如今该叫素练——虽不情愿，却因宝玉已经同意，也无可奈何，只得千恩万谢地去给湘云磕头。

　　自此，湘云便住在了西跨院中，与黛玉同住一间房子的东西暖阁，同吃同卧，相交甚是投契。每日用膳，便也不再只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也免了外间的闲言碎语。

　　起初，宝钗还是对湘云十分殷勤亲近的，想着若是能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不光讨好了贾母，也可在面对黛玉时不再是孤身一人。

　　湘云心思单纯，未曾多想，乍见到宝钗这样的知心大姐姐，处处关心，时时提点，简直是相见恨晚，每每与黛玉三春在一处时，都忍不住要夸宝钗如何如何，谁料听了这话，黛玉总是淡淡一笑，三春等也神情微妙，似乎不以为然。

　　湘云觉得奇怪，私下里便去问黛玉：“为何二姐姐她们好像都对宝姐姐十分疏远呢？是宝姐姐有何不好么？”

　　黛玉没想到湘云会来问自己，但她深知分寸，只是微笑：“宝姐姐来府中时日不长，梨香院又与我们这里独立门户，来往得少，便生疏些。况且各人有各人的原则和喜好，宝姐姐再好，也未必随了所有人的心意啊。”

　　湘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黛玉的话似有什么言外之意，乍听来倒也没毛病。可她总觉得宝钗为人随和大方，三春姐妹又非小性之人，既然不喜宝钗，定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可黛玉不愿说，她也不能深究。

　　湘云虽然心大，但她在保龄侯府过得艰难，也甚至人情冷暖。黛玉不肯说，她便时常留心探听，也私底下命翠缕去下人间套话。日子久了，多多少少便听说了府里“金玉良缘”的传言，和下人们对宝钗的一些看法。

　　当翠缕生动地描述起比贾母听说的更为旖旎的版本时，湘云不可谓不震惊。故事中的宝钗与她素日所见的那个“宝姐姐”之间的差异，让她这个宝姐姐“激推粉”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丝心碎。

　　在黛玉眼中看来，这还有一个朴素的学名——塌房。

　　虽然湘云知道下人们的话不可以尽信，但有一句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

　　翠缕本也是贾府出去的，原先在贾母房里做二等丫头，跟着鸳鸯行事，眼界不同寻常。既听说宝钗名声有瑕，贾母不喜，便不欲湘云与她多加往来。毕竟湘云本已孤苦无依，幸得贾母垂怜，才能有些指望。若是湘云被宝钗连累失了贾母欢心，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她这个做丫头的也要跟着受苦。

　　想到这里，她便偷偷劝谏宝钗：“无论这传言是真是假，总归是不妥当的。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知晓三位姑娘的心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疏远薛大姑娘。姑娘仔细想想，若薛大姑娘并无此心，为何不避嫌，反而要日日戴着那金锁呢？”

　　湘云心里难过，犹自道：“一副长命锁而已，林姐姐的几个丫头身上也戴着，算不得什么吧……”

　　“正是这话。莫说是姑娘们，就是体面些的丫头戴着也算不得什么。可为什么从前没有这些话，偏偏薛大姑娘来了，府里才传出来这些话呢？”

　　翠缕的话，直直地击在了湘云的心上。她对宝钗原本的好感此刻全都蒙上了一层阴云，想到这几日三春姐妹甚至对自己都开始有些淡淡的，一切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

　　至此，湘云虽没有彻底疏远了宝钗，到底减了往来，在三春等人面前也很少提及宝钗了。宝钗素来敏感聪慧，察觉到湘云的异样，便疑心是黛玉在背后挑唆的，遂又添了一重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