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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时间逆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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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湛蓝色,就这样静静地从天空深处蔓延乡下而下,从湛蓝转而到蔚蓝再到天蓝,最终过渡成一片干净的白色,看不出颜色的分界——甚至连一片云都没有!
在这样干净的天空下,阳光却并不刺眼,柔柔地撒在蘸饱了水的精神抖擞的长长草叶上,映得一片浅浅的金辉。谷穗伸手量了一量,这疯长的野草足足近半米高,却一就能看见不远处盛开的野花,五颜六色的花瓣在风中哗啦啦地招展着摇晃,不似平常声响。
长风拂过草叶露水滑落,吹起花瓣微微摇曳,远远近近地次第传来,像是声线各异的潮水层层叠叠地从远方铺过来……隔了木篱笆漫到她脚边,只作千堆雪。
那样好听的风声……
像是眼泪滴滴答答地滑落丝制的衣衫,她在午夜时分含着泪扑到孟桥安怀里,一字一顿混着泪水流离。
听了一会儿,谷穗又抬起脚来,她该继续向前走了。
面前的小路曲曲折折,一路蜿蜒向前看不见尽头,似刚下了下雨一般有微微的泥泞,脚边稍大一点的石块潮乎乎的,从下向上有潮而凉的身新绿色青苔蔓延,来时浅浅的足迹犹新,如今却是要折回去了。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想不起有什么不对,只好茫茫然地继续向前走,长风依旧从远方吹来,时而缓时而急,过耳时皆化作了无数种皆然不同的音律。
像是女孩委屈的呜咽……她缩在毛巾被里一抽一抽地湿了眼,额头抵着那人的胸口有苦难言,那人的手掌一下一下地顺过她的腰背,微哑的话音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认真的诺言。
像是保险箱弹开的清越之声……一封旧年的信笺被掀开了一角,上面熟悉的字迹泛着微微的柔光,穿梭十二年时光如水从指缝间簌簌流过,来到她眼前。
像是台伯河里因浑浊而缓稠的流水声……一片污浊的漆黑中唯有那人暖棕色的眼,相扣的十指间粗糙的沙砾随着水流一掠而过,蹭过娇嫩肌肤的黏腻物体带来一点厌恶的情绪。
像是日出时分的激荡海潮……一线红日从海天之交一跃而出,一片流光溢彩的朝霞绚烂了天际,照亮了她的眼。
像是日暮时分钟楼里白鸽展翅带来簌蔌的摩擦音……卡塞尔的的光路以他们为中心依次绵延,暖色的光线照亮沉沉的暮色,远到天际汇成一个唯美的光点。
像是大梦初醒时听见的一声银匙敲击粥碗的脆响……大米糯糯的香混了红枣煮烂后微微的清甜,水汽氤氲着漫上来让她莫名其妙地红了眼。
像是可乐沿着吸管向上呼噜呼噜地响着……昏暗的电影院里,穿着连帽衫的大男孩笑得眉眼微弯,唇角温吞的弧度里半是促狭半是清清朗朗的艳。
像是遥远的丧钟悠扬回响……她蹲在父亲墓前,用手指描画墓碑上的铭刻,她用力地微笑着嘟囔他过世后腹黑的合伙人如何抢占孤女的股份幸亏二叔机智勇敢,说着说着却无以为继,擦不完眼下大片水泽漫延。
像是高中食堂里一片聒噪的话音熙熙攘攘……
像是盛夏时分,浓密的绿意间此起彼伏的尖锐蝉鸣……
像是幼年坐在操场一角静听花开的声音……
她听从心底的催促,越走越急,越跑越快,穿越泥泞的小路,步履匆匆间溅起一片泥点。她穿越十二年漫长岁月,穿越十二年纷乱记忆,逆着时间,一路向前。
远处又是一声长风过耳……那样难以言表的,寂静中的巨响,仿佛世界被刀刃破开一道缝隙。小哥哥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摇,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额角,耳畔是他稚气的笑,“糯糯不怕,我送你回去找爸爸。”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本是懵懂的头脑霍然恢复了一线清明,如大梦方醒。她抬起头来,目光从脚下已然干涸成砂砾的路面转向面前——只一眼,就静止了她的呼吸。
那是一扇门。
那扇门卡在这条山间小路上,像是硬生生地从中世纪宫廷里拆下最华贵的一面,门面以琉璃那样的材质雕塑而成,上面古朴的花纹繁复华美,目光半透明的材质却看不出门后的景象,目之所及只有深海一样厚重的蓝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触摸门扇之间的缝隙,严实得像是雕刻出来的浅浅的一道痕,唯有正中心凹陷下去一个六芒星形状的坑洞。
食指轻轻地按进那个坑洞中,触及冰凉而光滑的表面,她好奇地凑近了小心地闻嗅,鼻尖触到一片深海才有的冰凉的腥咸……是谁的手指闭阖间,轻轻地拢住了她的眉眼……是谁的指尖打着旋儿点在她的眉心,指畔银白色的柔光拂过她的眼睫……是谁的声音在海风中悠悠响起,一字一顿轻得响彻云霄……
“以此为止,往事皆休。”
她像是迎面被人用重锤狠狠击倒,顾不得剧烈的疼痛带来的窒息效应,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眸中那六芒星的形状像是死神挥起的巨镰,她的喉咙嗡动半晌吐不出半个清晰地字音,只酝酿出了一声嘶哑的哭音,她不断地往后缩着近乎连滚带爬地远离那扇门,再远点……再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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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逆流’失败了?”平谶看着玻璃对面缩在摇椅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她的四肢都僵直地向身上缩,像是个被噩梦吓得崩溃的小孩子,“这是第一次啊。”
织田葵摇了摇头,眉心蹙成一个死结,“因为你们推测的不对,她七岁以前的记忆不是自然遗忘,是刻意地被洗过脑。”
橘久安死死盯着谷穗抽搐的手脚,只觉得她用力得快要把骨头顶出皮肤而后筋脉缩成一团,连刻意压下去的声调都开始颤抖,“洗过脑又怎样,记忆只能被关闭而不是被删除——不管怎样你先让她停下来啊!”
“她一松就前功尽弃了,现在只是在‘时间逆流’里碰壁,刺激到了脊髓控制的神经中枢,不碍事的。”安倍理央显然要更了解织田葵的路数,“葵姐,她被关闭的记忆区连你都没办法打开么?”
“打不开。”织田葵难得地认栽,眉宇间竟然带了一丝少见的惭愧和不甘来,“强行逼她就是这个效果,显然是不行。她应该不是用药物洗脑的,而是类似于我这样的言灵,直接控制精神……而且控制力妙到毫巅,那种禁锢丝毫没有影响其他的脑区,段数比我高。”
橘久安看着织田葵,薄薄的嘴唇缓缓抿成一道刀锋般的直线,端凝的神色中酝酿出一丝颓唐的苦涩笑意来,涩声叹,“那就是失败了。”
最好的一条路走不通……接下来该怎么办?安倍家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除了平谶以外的三人皆露出了一点艰难的苦笑,观察室里静了一会儿,倏然听见平谶一声长叹,那宛如戏子长吟的清软声腔叹得百转千回,末了只余一声笑,带了莫名的哀凉。
“葵,有橘君在,你还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平谶悠悠道,“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门,她自己过不去就把她拉过去……不然安倍家真动手了,她不还是死?”
织田葵睇了平谶一眼,讶色在眸中一转而逝,心下掂量了几秒,就下定了决心。
“你们都进来吧,保持安静,读我的唇语,我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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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桥安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谷穗抽搐得愈发僵硬的小臂,凑近了软声说:“糯糯。”
谷穗自行抽筋的动作猛地停了一停,他眼一亮知道有效,继续轻柔地唤了几声,除了她的小名外不敢多言,手上飞快地揉摁她僵硬的小臂,等到小臂完全松下来再继续给其他肌肉顺筋,谷穗狠狠蹙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微微哼了一两声,却没有清醒的迹象。
安倍理央刚刚抬手想帮忙,就被织田葵瞥了一眼制止:让橘久安自己动手,别人碰她会刺激她清醒。
直到四肢都被孟桥安揉按了一遍,僵硬的肌肉渐渐回归放松的柔软,谷穗仍是闭着眼,却霍得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孩子撒娇一般的甜软,缩到了孟桥安怀里,皮肤只沾上了他的衣襟,小兽一般窸窸窣窣地嗅着什么,复安心地蜷缩在他臂弯里,呼吸又渐渐平复,回归熟睡一般有节奏的舒缓。
又等了一会儿,织田葵指指橘久安的手腕,示意他握住她的手。
她开口,声音介乎于说与唱之间,带着诡异韵律,“向——前——走。”
谷穗僵硬了一瞬,又痉挛性地抽搐了一下,向孟桥安怀里缩得紧了一点。
“别、害怕。先前走、一步。”
“他在啊、别害怕。”
“别害怕,向前走。”
就这么几句话反反复复地哄着劝着足足五分钟,织田葵丝毫不觉得累,只是微笑着,满意地看着谷穗的肩部一次比一次僵直得轻,最后软软地松下来,全然松弛着依在孟桥安怀里,呼吸均匀。
橘久安一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半拢半抱地把谷穗护在怀里,清隽的眉眼间没有半分悲喜。
织田葵掐住他的手腕,他握着谷穗的手,织田葵放软了声腔,一句一句地哄着谷穗,黛紫色的眸中色泽愈发深邃,一点一点泛起了丝丝缕缕的鎏金色,那样镇魂夺魄的色彩,连他都不敢再看。
“往前走。”织田葵捏着橘久安的手腕缓缓向前拉,连带着谷穗的手也随之前伸,“他带着你呢,别害怕,往前走。”
谷穗被他扣在掌心里的手指不断地向回缩,纤长的手指竭力蜷缩着,好像指尖将要触碰的是一团耀目的火焰,那逼人的火热让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着抗拒……
“向——”
谷穗的喉咙又呜咽了一声,好像突然打通了奇经八脉咳出了一口黏重的血痰,整个人都像是从梦魇中苏醒过来一样浑身一震。
“前——”
她的睫羽微微颤抖,紧闭的双眼倏然掀开了睫帘,纯黑的眼眸中有银白色的光芒从瞳仁中亮起,正对上织田葵眼中璀璨如烈阳的鎏金色。
织田葵猛地一拉。
“走!”
就像是一首曲调舒缓的歌,透着哀凉意味的歌词一句一句地堆砌情绪,最终到了高·潮的前一句仍是那样慢得从容,只一秒后就听见那样层层叠叠累积起来的情绪爆发出来的最强音响亮到周遭寂静。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织田葵的一拉并没有用力,然而谷穗身后就像是有一重酝酿已久的浪潮席卷而来,将谷穗整个人从摇椅掀起前冲,橘久安甚至恍惚听见了她后背纤薄的骨骼受到重击而发出了一声闷响。橘久安猝不及防地抱着她前倾,膝盖在下意识磕在了地面上保持平衡。谷穗跪坐在地,几乎是挂在了他的臂弯间,脑袋和前伸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像是失去了吊线的木偶娃娃。
有滚烫的液体从她眼里簌簌而落,滴在橘久安的手腕上,烫得他一颤。
织田葵倒退了两步摔在平谶的怀里,两个人都被震得眩晕,安倍理央急忙伸手去扶,伸出的手被织田葵慌忙撑住。织田葵的眸中是自大学毕业后就少见的狂热之色,她连气都没喘匀就又冲到了谷穗面前,双手不分轻重地掐住了她修长的脖颈,将她的脑袋粗鲁地掰起来,没轻没重的手指直接在女孩细腻的皮肤上掐出了青痕。
女孩瞪大的眼中满是潮湿而腥咸的水泽,空空荡荡没有半分神采,纯黑的眼瞳似乎被水痕冲刷得褪了色,晕染出深海一样的带着微微珠光的普蓝色。
“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她说的是日语。
她启唇半晌,出声时语气懵懂,那话音酥酥软软含了天真的娇,宛如幼童:
“藤原……藤原千穗理。”
橘久安不知道他抬起头时是以怎样的一种表情,只知道在安倍理央兴奋地握拳时他唇角僵硬扬不起半点弧度,只是看着干在自己手背上的泪滴,麻木了表情,连心痛都遥远。只觉得心中渐渐挖开一个巨大的空洞,窸窣的风声灌入,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他舔了舔自己手背上暗红色的痕迹。
味道是腥咸。
那是泪,也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