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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落樱成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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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的名字是藤原千穗理,亲近一点的叔叔阿姨会叫我糯糯,陌生一点的叫我千穗理,妈妈也叫我糯糯,而且叫得很好听,生气的时候才叫我藤原千穗理——她这样叫我我会很害怕。
我最喜欢听爸爸叫我糯糯,他说起话来是很粗犷的关西腔,妈妈总拿这个笑话爸爸,但是爸爸叫我糯糯的时候总是说得很好听,所以我从来不笑话爸爸。
当然我也不笑话别人,妈妈说看着别人的缺点发笑是很失礼的行为,好孩子不应该天天笑话别人……但妈妈又说笑话家里人没关系的,爸爸从来不在意妈妈笑话他!
骗人,爸爸悄悄和我说过妈妈笑话他的时候最丑了!
但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因为爸爸说好孩子要让妈妈开心,不能说让妈妈不好意思的话。
所以我是个很乖的好孩子!
可是爸爸很少回家,我只能把‘我很乖’的事例攒起来,到生日的时候一口气讲给爸爸听,他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听完,再给我吃爸爸那里特产的米糕——又酥又软的很好吃。但爸爸不常回来,米糕就不能常吃到……我每次都要一点一点吃很久,不给妈妈也不给爱子留。
但妈妈说好孩子要学会分享……但是爱子没有和我说过她想吃我的米糕,所以我才不给她的——反正她说她想吃的时候我一定早就吃完了。
妈妈说上学以后,大家会叫我“藤原同学”,听起来是很正式的称呼,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上学……但是妈妈说我还要等到六岁……我就从很小很小一直等六岁,好远好远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叫“藤原同学”。
当然我想上学不止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妈妈说我上学以后我们就可以搬家了。
我家住在山上,从山脚到到家要走一条没有铺石头的山路,很快地跑也需要中途歇两下,如果下雨的话还要担心脚下溅起泥点沾上裤子,早上的时候衣服会蹭到潮乎乎的露水……所以我不喜欢住在山里,我想和爱子她们一样都在山脚下住,见面很方便,回家不用走那么远那么麻烦。
但妈妈说要等我上学才能搬家……
我想上学想上学想上学想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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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上学想上学想上学嘛……”藤原千穗理把茶话会上的自我介绍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开始嚷嚷着要去上学。
她坐在高高的篱笆桩上一下一下地踢着腿,雪白的纱裙蹭着小腿起起落落,像是在风中摇摆的层叠花蕾。她玩够了才复抬起头来,却发现一直听得很认真的父母都专注于水盆里的糯米……
小姑娘不满地从篱笆桩上跳下来,双脚踢踢踏踏地走到妈妈身边,揪着妈妈松松散散的长辫子摇一摇,突然大吼了一声,“我要去上学!”
妈妈毫不在意地揉了揉耳朵,双手依旧插在米水里搅着,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她瘪了嘴去看爸爸,爸爸没有帮妈妈一起洗糯米,但对上她控诉的目光仍是愣了一愣,发现自己慢半拍的反应让自家小姑娘更生气了,忙伸了手将小姑娘搂进怀里,在她头顶揉一揉再好声好气地哄一哄,“昨天是糯糯四周岁生日,上学要等六周岁,不到学校看门的叔叔不让进的。”
气鼓鼓的小姑娘抽了抽鼻子,气势就软下去了,“那也可以先搬家啊。”
“糯糯知道你妈妈在山下没有房子,搬家要慢慢的……好孩子不能要求做不到的事情。”
千穗理顿时捂住了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啊转,越来越没有底气,最后只好蜷在父亲怀里蹭蹭,嗫嚅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开口,“那爸爸……可以多陪我几天吧……”
“你昨天还说你爸爸只带了一条裙子一块米糕很讨厌再也不和他说话了呢!”妈妈突然开了口,湿淋淋的手擦都不擦就往千穗理鼻梁上刮,“出尔反尔不是好孩子哦!”
千穗理皱着眉往后缩,嚷着妈妈讨厌啊向爸爸怀里藏……一抬头就看见爸爸脸上挂着惨兮兮的笑……看起来有点为难又有点尴尬。
千穗理眨一眨眼,翻翻白眼悄悄做一个鬼脸给爸爸看……爸爸还是很为难地笑着……之后慢慢地收敛了微笑的弧度,最终面无表情。
爸爸不高兴……千穗理心想,察言观色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往往只听一个笑音便能臆断出心情……纵然成人过于复杂的情绪往往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然而情绪本身的颜色她还是能看得分明。
“……不行么?”
爸爸勉强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爸爸很忙啊,后天就也要回去了,这次都忘了给你多带礼物……”
“我说着玩的!”千穗理想了想,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不要裙子不要米糕啦,爸爸你陪我就好了,你好久好久不来……这次在家里多待几天嘛……等樱花落了再走嘛……”
爸爸轻轻地摇着头,一次比一次缓慢,一次比一次认真,他的表情严肃又带了点难言的无奈——她知道这是真的拒绝不是逗她的。
大人严肃的样子总是能对小孩子起到很强的威慑作用。
于是小姑娘口中愤怒的质问也化作了软绵绵的控诉,“可是你去年说好了的……今年陪我久一点。”她又抽了抽鼻子,这次是真的委屈了,“你答应过我的……”
千穗理对父亲的印象其实很稀薄,只隐约记得年纪小的时候爸爸是常来看她的,之后一年比一年来得少。
多么血浓于水的浓厚感情,都会被长时间的两地分隔所冲淡,连妈妈都无法理解她对父亲超越常理的敏感与喜欢。
或许是因为血统遗传的早慧,她只是耿耿于怀于“大家都有爸爸我没有”,所以对来自父亲的陪伴格外斤斤计较,面对父亲的时候总是格外闹腾……她遵循着某种与生俱来的直觉下意识地去讨好,如今不敢再胡搅蛮缠只好继续黏在父亲怀里,嗫嚅了半天只问了一句: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糯糯。”她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是一贯宠她的爸爸少有的严肃口吻,“爸爸不在的时候,你和你妈妈仍然可以过得很开心,你可以和爱子她们一起玩,所以爸爸在与不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懵懵懂懂间听不出父亲越来越虚弱的语气,只是憋着嘴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恍惚间听见母亲轻轻地笑了一声,格外轻。
她莫名被母亲的笑吓得一激灵,不敢再听,而是急急忙忙地争辩道,“开心和开心不一样,有区别的!”
小姑娘又低下头,在父亲怀里蔫耷耷地伏着,头也不抬,看起来格外伤心,“她们都有爸爸,没有爸爸也有装着爸爸的小盒子和小牌子……只有我没有……”
她抬起头,以一种少有的,超越了年龄的认真与严肃的姿态,看着父亲的眼睛,轻声说:
“爸爸不在的话,糯糯什么都没有。”
千穗理噘着嘴,莫名其妙的怯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听父亲的越发急促的喘息……但她还是忍住了低头的冲动,勇敢地握住了父亲的袖口,捏着摇着,就像每一次对父亲撒娇那样,奈何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仍然发着颤:
“所以可不可以不要走?”
——以后,都不要走。
这句话说完她就缩了缩,低下头去难以再看,她下意识觉得父亲该生气了,因为她胡搅蛮缠不听话……但是她觉得还是要说出来的,从知道爸爸要来看她的那一天她就一直想着要问这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她。或者是爸爸本来是想说什么的——因为他的手已经再次抚上了她的头顶,只是被妈妈把她抱回怀里的动作打断了。
妈妈不言不语地把她抱起来,湿淋淋的手揪着她的衣衫边角,水珠浸透布料触及幼嫩的皮肤,带来一片潮湿的凉。
恍惚间,她心里不对劲起来——母亲在父亲面前一向是安静的,却并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今天母亲依旧安静,她却从中感受到了几许疏离和难以理解的……放松?
“稷兄,我们一起拍一张照片吧。”
妈妈吐字时清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侧,她茫然地嗅着樱花含苞时飘渺的香气,却从妈妈的语气中察觉到了落樱的凄凉。
“你总要给糯糯留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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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全家福被装裱在一个很贵的檀木相框里,照片上年轻的男女牵着小小的女孩子,就像最最正常的家庭一样亲密,背景却是一树盛放的樱花,使得千穗理每每看到这张合影时,总是被三人身后绚烂至极的艳色所摄,反而忽略了全家福所代表的的和睦与幸福,只能从那树静止的粉红中,体悟到某种极致的璀璨背后的徒劳的荒凉。
即使过于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那经由岁月淬炼而成的荒凉,但她仍然习惯于不再去看,只是偶尔对到家里来的小玩伴说一声,“那是我爸爸。”
而关于“父亲”的概念经由漫长的时光辗转而愈发模糊,对于藤原千穗理这样小的孩子,一年已经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单位,长到足够她不再纠结一个时间单位之前,自己曾经拉扯着一个人不依不饶地挽留。
那个人曾被她当做不可或缺的存在,而后来这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被一张照片所顶替,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很少想起的痕迹。
于是五岁那年的生日,她穿越新修的石头小路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像一只灵活的小鹿那样轻而易举地翻越篱笆——她现在已经比篱笆高很多了,正赶上妈妈把双手从米水中掏出来甩干——她就被妈妈被甩了一脸水花。
“我要去上学!”
“等明年。”
“那我要和妈妈一样梳辫子!”
“你梳起来的是小猪尾巴。”藤原莹拧了拧女儿稚嫩的小鼻尖,唇角微微弯起像是小小的月牙,“还想不想吃米糕了?想吃就去帮妈妈把后院的花都浇上水,浇太多就卖不了钱就没有山下的房子住。”
藤原千穗理在母亲怀里抬起头来,闻嗅着母亲和服上樱花混着阳光的暖香,目之所及是那棵百年的樱树上盛开的浅粉色花蕾,在阳光下被镀上一层流光溢彩的金色,灼灼其华。
千穗理隐约想着,幸福本就不是多么稀有的存在——只要她不去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
只是她那时候,年纪太小。
她知道樱花开时一树暖香灼灼其华,也知道樱花开过落樱成雪徒留满地荒凉,却仍天真地以为两者之间的距离远到不必担心。
而樱花的花期,只有七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