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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落樱成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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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卷积着乌云在头顶的天空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千穗理被乌云中的电闪雷鸣惊醒,急急忙忙地踩着尚未成洪涝灾害的积水把妈妈的花搬回屋子里。
为了支付山下新房的最后一笔尾款,藤原莹准备把自己花圃里最得意的宝珠茉莉都卖掉,原是要趁着天气好搬下山的,如今她人不见了,连花都差点淹死在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中。
千穗理刚刚把花盆抱回了屋子里,就听见天边又一声惊雷轰然作响,像是天幕被人奋力撕拉下了一整块,漏下了积攒的雨水——刚刚尚能出门的小雨顿时转成大暴雨,千穗理急忙踮起脚去关门……就看见了一个狼狈的人影。
那人似乎是一路狂奔上了山,脚下跌跌撞撞地向着小院跑来,纤弱的身影好似随时可能被狂风所吹倒,一身衣裤在暴雨的冲刷下紧紧地黏在身上,浑身上下还带着跌倒后沾上的泥浆,在浓密的雨点的打击下几乎抬不起头来……
直到那人扑进了院子离房门还有几步远,千穗理才认出那是妈妈藤原莹,没等小女孩发出尖叫声,藤原莹就猛地冲进屋里,挥手把房门重重一摔。
随着屋门一同发出巨响的还有藤原莹瘫倒在地板上的身躯,她之处的泥水淋漓很快形成了一个小水洼,而她就保持着瘫倒的姿势,纤弱的肩胛在寒意和惊惧交加中不住地颤抖着,久久都没有起身……
“妈妈?”
藤原莹不住颤抖的身躯霍然停了一停,粗重的喘息声也放轻了,她似乎恢复了平静,一开口间声腔却嘶哑得不似人声,“乖,去浴缸那里帮妈妈把热水加满。”
小女孩连忙向浴室跑去,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藤原莹终于抬起了头,她浓密的睫帘缓缓掀开,露出一双血丝遍布的眼,虽然已经强行敛去了过激的惊恐,却仍止不住牙齿间不断磕碰发出“哒哒”的微响。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乍响,藤原莹的睫羽颤了颤,继而抬起手来,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着找到了支撑,缓缓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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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穗理呆愣愣地跪坐在浴室门边,小脑袋靠着滑动门不住地发怔,依稀能听见妈妈在里面搅动热水的哗啦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艰涩喘息……千穗理缓缓闭上眼睛,下意识感知到某种如丝如缕却毫无实际触感的东西从缝隙中逃逸出来,带来紧张的情绪。
她能知道那是母亲的心情,像是坚硬沉重得难以拉伸的弓弦,不动声色地被一寸一寸拉开,在极致的压抑中被拉成一个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弧线,就静止着保持原状……之后,弦断了。
她听见巨大的水声倏然响起,像是雌伏于水下的怪兽猛然越出水面,激荡出猛烈的爆开的水花。
“妈妈?”她下意识叫了起来,那属于幼童的酥软声腔里带了无尽恐惧,一颤一颤得几近哭音,“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
屋内的灯光昏暗,窗外漆黑如墨的天际不时划过一道耀眼的白虹,像是划开布匹的锋锐刀刃一般。伴随着轰然的雷鸣刺痛耳膜,她怯怯地中蜷缩起来,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吧,妈妈一向是那么安静从容的人,她不曾见过妈妈流泪,更没有见过今天这般的狼狈——作为母亲藤原莹,在她心里却是比父亲更加可靠的存在。
随着浴室里一声轻响,门向侧面滑开,千穗理慌忙抬起头,只见母亲马马虎虎地穿了一身浴袍,湿漉漉的长发只胡乱梳过挽到一边,细碎的额发也随之拢好,露出一张秀气却格外苍白的脸——惨白如鬼。
“好了,没事了。”藤原莹用力把千穗理抱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幼女稚嫩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柔声哄了哄,“怕雷是不是?妈妈在呢就没事了,摸摸毛就吓不着。”
小姑娘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脖颈,被吓得哭不出来的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却不像一般小孩那样哭得惊天动地,除了微微吸鼻子的声音再无其他,她小小的柔软的脸颊像块渗水的海绵,哭得那样静。
藤原莹抱着女儿一下一下地拍着哄着,目光却渐渐空洞渐渐悠远,似乎望尽了虚空,望穿了那辗转多年的时间真相——从开始到结局,都是注定。
过了一会儿,藤原莹把千穗理从怀里推开,两人在地板上相对坐好,小姑娘仍然不住地揉着眼睛,她稚嫩而莹润的脸颊在昏暗中发出某种淡淡的珠光来,依稀能由此想象她长大后兼具父母长相之长的精致摸样,藤原莹静静地看了一小会儿,倏然笑了起来。
她笑得又轻又惨,幽幽冷冷的,在幽暗的屋子里格外瘆的慌。
“糯糯,妈妈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记着。”
千穗理微微咬住了下唇,普蓝色的晶亮眼睛瞪大了像是暗夜中熠熠生辉的水晶。
“以后,如果妈妈突然不在家,而家里又来了你不认识的大人……你不许去和那些陌生人说话,你必须马上去妈妈房间,打开那个装药丸的小柜子,在糯糯常吃的蓝色小瓶子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把里面的药丸吃掉。”
千穗理茫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到她把这段冗长绕口的吩咐好好记下,就听见母亲的话音越发急促,原本还算平稳呼吸声滞了一滞,又换了说辞:
“不不不,妈妈说错了,那个黑瓶子里的药不要立刻吃,你要把药丸藏在手里,顺着后山的小路下山——必须走小路!去爱子家里借住,等妈妈回来接你,除了妈妈以外谁来领你你都不能和他走……”
“如果,如果你下山的时候被陌生人抓住了,你就偷偷把那颗药吃掉,没有见到陌生人你不许吃!绝对不许!记住没有?”
千穗理听见母亲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一抬头只见母亲苍白得毫无人色的脸上是让她心慌的紊乱的情绪……她看着母亲,竟觉得自己被那样沉重而紊乱的情绪压得难以呼吸,她难以理解,只知道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妈妈你再说一遍……”她讷讷道,“我没记住……妈妈你再说一遍。”
回答她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母亲脸上所有惊慌的情绪都在这片死寂中归于一片空白,千穗理感觉到的压抑情绪随之一碎,留下来的却是绝对的,令人惶恐的空白,一丝生机也无。
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惨白的光芒照亮母亲惨白的脸。在雷声到来之际,母亲抬手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像是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抱得那样紧那样绝望,每寸肌肤每道纹理每声呼吸都在颤抖。她感觉到那样激烈到颤栗的绝望从母亲身上爆发开来,像是累积多年的洪水席卷而来,让小小的女孩一瞬间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
千穗理没有听见雷声,只听见了母亲的哭声。
难以想象一个柔弱的女人能够发出这样歇斯底里的哭声,那已不再是哭,而是从喉咙洇血的深处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哀嚎。
那是藤原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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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微薄的日光穿透模糊的玻璃圆窗落到床头,渐渐习惯了阴暗潮湿环境的千穗理惊喜地伸出手去,却没有得到丝毫暖意。她还是不甘心地眯着眼凑到了那抹阳光下,用面颊上的柔嫩皮肤去细细感受,终于隐隐约约地感触到稀薄的暖融。
“别乱蹭,小心摔了。”藤原莹伸手勾住女儿背带裙的肩带,轻轻一拉就把蜷成团子的小姑娘带回了安全领域,“船上潮一点是没办法的,最近海上天气又不好,明天下船了就去洗澡好不好?”
“好。”千穗理乖巧地应了一声,深色的晶亮眼眸被倦意所笼看上起蔫耷耷的,显得格外可怜,“妈妈,我们去见爸爸之后还回家么?我还没和爱子说再见呢。”
藤原莹一边细细梳理着女儿细软的发丝,一边轻声说,“糯糯,爱子看见房子空着就会知道我们走了……我们以后住在中国,再也不回日本了。”
千穗理少见地没有哭闹,似乎隐约明白这一次的搬家是极其重要的决定,只是埋在母亲胸口闷闷地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头问,“那中国好玩么?”
“……中国有爸爸。”母亲给出这样含糊的答案,眉间皱起一片微微的难色,“中国会很大,人很多,嗯……还有米糕吃。”
千穗理看着母亲为难的脸——看起来纵然有些隐晦的犹疑但带了少见的鲜活自在,被困倦所笼罩的清丽眉眼间满是盈盈的柔光。小姑娘歪着头,突然问道:“那妈妈去了中国以后会一直这么开心么?”
母亲微微愣了一愣,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遮不住眸中清澈的意绪流转,良久良久,才轻声长叹道,“到了中国以后,妈妈和糯糯都会很开心。”
小姑娘看不懂母亲眼底如释重负复杂的意味,只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确定妈妈不再是前几天在重压下的崩溃模样,而是由内而外轻松,便拍着手笑起来,“那我们去中国,找爸爸!”
“好。”
“吃米糕!”
“对。”
千穗理突然垂下了弯成月牙儿的薄软嘴角,嗅嗅自己身上阴潮的霉味儿,稚气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点点孩子气的厌恶,进而皱成一团,嘟囔道,“还是先去洗澡。”
母亲轻笑着凑到她面前,那弯月似的唇角如春风般蕴籍的笑意中,是少有的少女样的明艳的娇憨。母亲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在她脊背上游走,把她身上乱成一团的小被子边边角角都拂平,进尔那温热的馨香忽地贴近了女童稚嫩柔软的眉梢,“好,先洗澡……或者先亲亲?”
她如何能闪避?如何能压抑住这两天低压之后终于雨过天晴的欣喜?
然而那个母亲的饱含爱意的亲吻只在她额角轻轻触碰了一瞬,便被悄然开启的房门打断了所有的温馨。
千穗理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清瘦男人静静地站在门边,熹微的阳光从他身后投过来在地面绘成淡淡的影子,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笼在了阴影里。本该是僧侣般慈和清隽的眉眼如同被镀上了一层寒霜,温润不再只余凉薄的讥诮。
“小阿莹。”他唇畔蕴籍着一点调侃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漠然的冷冷清清,“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像是满是温暖被猛烈的寒风吹得干干净净如同不曾存在过,千穗理听见母亲本已经渐驱平静的心湖又响起激越的潮声,如真似幻的精神之潮尖叫着撕扯着她幼嫩的耳膜,让她不由低低地呻吟起来……
直到母亲如旋风一般冲上前去把那个男人推向门外,一回手毫不犹豫地把房门狠狠关闭,锁孔旋转着反锁的声音回荡在寂静如死的船舱里,千穗理眼泪花花地一边揉着耳朵一边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仍然不舒服的耳朵贴在门上吃力地窥探门外的对话声。
“我还以为死也不肯嫁给我的藤原莹是多么贞洁烈性……”隔着一道厚重的门板,却仍听得男人嗓音中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讥讽,“原来就是为了生个没父亲的小杂种。”
这一句说完,男人的话音却悄然低了下去,化作一连串寓意不明的音符在暗处铮铮作响,听不清楚却足以让人心慌。
而母亲细弱的嗓音传到千穗理耳中已经模糊不清,连几个艰涩的词汇“钥匙”“家族”“守灶”也不甚分明,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母亲越发凄切的心绪,如同一首哀怨的筝曲在十指急弹下逼近令人窒息的高潮。她下意识捂住嘴不敢让恐慌的哭声泻出去给母亲添乱,但眼泪仍在那样的情绪感染下止不住地流。
“我知道你不怕死。”男人的声音猛地响起来,声调却仍是低沉到几近嘶哑如同成年的巨蟒嘶嘶吐信,“藤原家千年传承苟且偷生到了今天,连昼瞳都丢了,但还是没忘记对家族忠心耿耿,就算是家族只剩下你一个!”
“你在怕么?手抖得这么厉害……阿莹,看在你小时候那么乖巧懂事的份上,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那嘶哑的声音顿了顿,倏然微微地扬起了一声残忍的笑音,“只是门后的那个小杂种……我猜你一定教过她要在被人抓住之前把毒药咽下去吧?不过我想多快的毒都没有真田家的医术快——你猜我会让她让她活到几岁呢?”
哪怕是嘶哑如毒蛇吐信,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然带着某种贵族般优雅的节奏,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不带一丝血迹地划破喉咙。
“最卑贱的,最痛苦的,最生不如死的活法。”
她听见巨大的浪潮席卷而来,带着以她的年纪永远无法理解的怨毒与残忍层层又叠叠,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将她兜头淹没。一时间,女人细弱的艰涩哀求,嘶哑到破音的诘问与男人如癫似狂的笑声混合成一长串尖锐的乐声,几乎洞穿了女童幼嫩的耳膜,留下一片空空荡荡的混着泪水的寂静黑暗。
黑暗中,各种支离破碎的话语在耳边交相响起,似乎暗示了某种联系,某种结局……却仍是她无法也无力去理会的东西。
“你当年还说过……姐夫……”
——女孩的黑暗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浅色的光。
“……不仁不义都是你们先做尽了的……你们逼得我……”
——光源中隐约舞动着着鎏金色的线条。
“姐姐是没有办法……家里不让的……我们都没办法……”
——细长的线条勾勒出诡异的形状,似闪电划破天际那样凌厉的模样。
“……不比你姐姐聪明多少……一样是藤原家的蠢货……你以为你逃得掉?!”
——她从那些四溅的,错乱的线条中读出了恐惧,读出了绝望,读出了承载多年一夕崩塌成粉末的满目荒凉。
“就等到这一天……眼看着彼岸遥遥在望……功亏一篑的感觉怎么样?”
——那是……精神?
“这就是你姐姐给我的一切——功亏一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呵,藤式的教出来的贱人……”那个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凄凄冷冷地笑,“她死了,但不代表欠我的就能就此一笔勾销。”
年幼的女孩缓缓地睁开眼睛,普蓝色的暗淡眼眸中出现了一线鎏金色的光,那一线金色在她小小的眼瞳里勾勒出复杂的花纹。在血脉中绵延千万年的龙族基因在她眼中觉醒,璨然的眸光穿透阳光构成的微薄光幕,落在了属于另一个维度的,无形无质的精神波动上。
——言灵·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