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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落樱成雪(三) ...

  •   过了很久吧?

      没有么?

      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要不要开门看看呢?

      千穗理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莫名发涩的眼睛,怎么回忆也想不起被门外的争执吓傻以后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双眼睛干得发涩的疼。

      正迟疑要不要开门,突然看见紧闭的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再被人轻轻一推彻底敞开,一抬眼便只见悄然漏进的一缕清冷月光,母亲跪坐在地,侧倚在门板上阖目养神,惨白的脸上没有半点激动的表情。束腰的雪纺纱裙被冷汗打湿,皱皱巴巴地黏在她身上,衬出过分纤瘦的身材曲线,却看不出呼吸起伏……死了一样。

      “妈妈?”千穗理轻声唤,倏然对上母亲木然的眼神,喉间的担忧声调顿时被生生逼成哽咽,“你怎么了……啊!”

      随着母亲转身的动作,千穗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雪白的长裙自肩头一直绵延到裙角的殷红,那样水淋淋的暗红颜色,似乎生来就预示着某种不详。

      “没事,没事的,只是蹭到了一点红颜料。”母亲惨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僵硬的笑,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甚至连小女孩都能轻而易举地窥见笑容下太明显的悲哀,“糯糯,过来。”

      她依言膝行到母亲身前,乖巧地坐好。

      “糯糯,现在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但你不要怕,有妈妈在保护你。”母亲的话语轻如浮尘,却偏偏透出一点惨淡的坚定,“我们去中国,是为了躲刚刚那个叔叔,现在他追过来了,我们要很努力才能甩掉他。”

      “糯糯要乖乖的,不许出声不许哭,我们要一起跑,偷偷跑……”母亲的淡色的嘴唇凑近她的耳廓,说出的气音微弱到近乎无声,“妈妈一直拉着你的手,不管去哪里妈妈都会陪着你,所以你不要怕……去哪里妈妈都陪着你。”

      千穗理轻轻点头。

      “去把妈妈的首饰盒子拿过来,之后妈妈说三二一,我们立刻就跑。”

      母亲的首饰盒曾经是是千穗理唯一不被允许接触的东西,那个由良木精雕细琢而成的古朴盒子上满是岁月的纹路,唯一清晰的是盒子正面的圆型图案,那抽象的图案无法被孩子完全理解,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是藤蔓的形状。

      母亲从首饰盒中拿出了一块老式怀表,挂在千穗理脖颈上,轻声解释它的来历,“这是你爸爸送给妈妈的。”

      她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条绳编的琥珀样的吊坠戴上,坠子被衣领所掩住,只能看见一个圆形的轮廓。

      她就此把首饰盒锁好扔在一边,收拾好自己,又为女儿抚平领口的褶皱,把那块老式怀表的仔细地擦拭一番——就像去赶赴一场上流社会的盛宴那样慢条斯理,唇畔还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超脱的笑意。

      “好了,现在跟着妈妈。”她轻声道,握住女儿的手,感受到掌心未长成的柔软手指如缩小版的藕节一般稚嫩,不由轻轻咬住了唇角,露出一点幼童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三、二、一!”

      ————————————————————————

      后来的时光里,无论千穗理如何回忆,都无法说清那一夜她跟着母亲夺路而逃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说不清一向柔弱安静的母亲是如何带着她躲开黑衣人一次又一次的拦截与袭击,说不清那时她们在起伏不定的船上如何保持平衡地狂奔,说不清一路上她听见的风声中混杂着何种生物的嘶号……当眼前又恢复了清晰的视野,她已经和妈妈一起站在了甲板上。

      身后的金属栏杆早已陈旧得像个不起眼的装饰品,靠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凉的潮气沿着脊椎上漫到脑后,千穗理甚至想着再一不小心肯定要摔到海里喂鲨鱼。

      而藤原莹毫不动容,脚下的甲板在风浪中剧烈地摇摆,年幼的女儿死死地抱着着她的手臂瑟瑟发抖,分明怕到了极点。她却只是安静地靠在岌岌可危的栏杆上,清瘦的身影如桅杆般立在甲板上不见动摇。

      而她并没有等待多久,记忆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越黑衣人墙,那人的嗓音仍是低沉如蟒蛇吐信,“藤原莹!”

      “你来啦,姐夫。”她略显虚弱的声音在狂风中颤悠悠地响起,配上她分外惨白的脸色,像是风暴中断翅的海鸟那样无辜可怜。

      她将挂在颈上的细绳猛地扯断,把手中坠子向前一扬,只见一颗六芒星状的圆润物什悬在水滴形的固体塑胶中——宛如琥珀——在幽暗的夜里泛着盈盈润润的光。

      她一开口的语调细弱如风中烛火,似是哀求,“钥匙就在这里,我把它交给你,你会放我们去中国么?”

      安倍谦信讽刺一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藤原莹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居高临下的嘲讽意味,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钥匙交给你,我们两清。从此安倍和藤原再无相关,你答不答应?”

      安倍谦信唇角的讽刺缓缓转化成端凝,似乎被她的平静所惊,意识到她语气中暗含着视死如归的凛然,再看看她背后摇摇欲坠的栏杆……终于明白这是一场以死相逼的谈判。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我答应你。”

      那句允诺仍是以他低沉的嗓音说出,却淡去几分阴狠徒留平静,听起来竟有几分低回缱绻的温玉一般的动听。

      藤原莹冰雕一般的脸上就这么露出几分惆怅的深思之色,似乎在回忆中翻捡出一点旧年岁月的虚影。纵然早已物是人非,却仍留有一点记忆聊以□□。

      继而她又回归现实,轻轻巧巧地笑了,声音却毫无起伏,“你答应我了?真开心。”

      她的手将坠子向前一送,坠子荡开一抹弧线向安倍谦信飞去……却猛地在半空中生生扭转了方向,回荡化作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直奔冷月下漆黑如墨的海洋。

      “可惜我不信。”

      千穗理被母亲狠狠地紧拥入怀,接触到的却不是带着馨香的温软,而是腥咸而凛冽的属于海风的冰凉——母亲抱着她猛然跃过摇摇欲坠的栏杆,于是身下再无依凭,一瞬间的失重之感使得她连尖叫都噎在了喉咙口,追着那道月光下的白虹向海面坠去。

      她听见母亲浮在她头顶的幽幽颤音,含着她从未听见过的嘶哑的恨意:
      “功亏一篑,我还给你。”

      电光火石之间,生死一线——那短暂的几秒在千穗理的记忆中却是带着惊悸的漫长,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悄然慢下来,像是时间无限地延展成一曲悠扬的挽歌。

      她看见那枚琥珀石一般的坠子在海天之间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沿途像是破开了时空一般漾开无数元素所化的波纹……

      她听见母亲不曾开口也无法开口的心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灵魂深处怨毒皆散尽成灰,唯余无尽的愧疚与爱怜的情绪,潮水一般漫过女孩稚嫩的灵魂——如同她还是婴孩的时候,也曾有这样充满爱怜的轻吻落在她的眉心。

      “不要怕啊……妈妈陪着你——无论去天堂还是地狱。”

      她看见漆黑如墨的汹涌波涛中,一点凝固的深蓝色渐渐从海底浮上来,像是巨大的海兽一般悄无声息地渐渐盈满在她的视野中心……那颗坠子终于触到了水面,那浅黄色的胶体融化在海水中,只余那一枚洗尽铅华六芒星在水中旋转着下沉,与那抹上浮的深蓝色相触……

      她终于看清了那抹深蓝的真面……像是硬生生地从欧洲中世纪宫廷里拆下的最华贵的宝物,那凝固的深蓝如琉璃一般浸在海水中,在银白色的月华里流光溢彩,依稀可见古朴的花纹繁复华美,中间那形状特殊的缺口正迎来了最完美的填充物……她觉得熟悉,却想不起这是什么东西。

      那颗六芒星旋转着与缺口相触,完美地嵌入……像是线条繁复而精简的工笔画被填上最后一笔,她终于认出了……那是一扇门!

      下一刻,海面猛然旋开巨大的漩涡。

      ————————————————————

      千穗理在柔软的床榻上悠悠转醒,仍保持着孩童式的赖床习惯,她并没有急着睁眼,而是慢慢地吸入了一口……凉至心肺的冷气,如温室中乱窜的寒流一般将迷糊的睡意通通驱尽,迫得她睁开了眼,委屈地控诉了一声,“冷……”

      然而等到视野渐渐清晰,却是堪堪咬住了唇咽下了本应持续的起床气,一双初醒的睡眼泛着懵懂的水色惊疑不定地转动,茫然而惊愕地打量着面前、身后、手边。

      她看见的是古色古香的大家闺房,红木质的雕梁与桌椅皆一尘不染,所见的每个细节都勾心斗角可以想见精巧的工匠在背后所付出的心血苦劳。

      她看见的是层叠罗帐装点的床榻,身下柔软的被褥上绣着精致的暗色花纹,半拢在身上的一条薄被轻若蚕纱,下意识地将它展开,只见光滑的缎面在幽暗的光线中宛如一泓清泉泛着薄透的流光,那彩沿着缎面上藤蔓式样的图案流动着,如梦似幻。

      她且静且惧地想起——明明和妈妈一起跳了海,明明要死了,明明又看见一扇海底的大门轰然开启像是天国之路……这里是天堂么?

      那为什么这么暗呢?再怎么漂亮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点流动的生机都不存在,冷得令人发慌。

      “你醒啦?”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稚的问询,分明仍是稚嫩童音,却带着风过竹林时叶片簌簌而落的萧瑟的古韵,“要随我去寻你母亲么?”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千穗理才怔怔地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门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正随手捏着纱帘的一角轻轻摇晃——那是个孩子,看身量不过比她高出一个头,五官虽藏了与众不同的纤巧灵秀于其中,但也是小孩子那样柔软稚嫩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很正常的,只是好看了些的,五六岁的孩子。

      ——却该是从古画上翩翩走下来的仙家童子。

      那个余她同龄的孩子穿着一身古时的长衣,清清素素的一张脸衬着宽袍窄袖式的白,那服饰看起来毫无贵族式的繁复华美唯余轻简飘逸。那样的服装穿在一个纤秀的孩童身上,尽是足以模糊性别的美感。

      “你是谁啊?”她揪着被角,怯生生地问询。

      那个孩子笑起来,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脸显出某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白,“我就是我啊……小时候父亲唤我为‘烛’,而今……你叫我哥哥吧。”

      “因为你是女孩子,就是我妹妹。”那个叫烛的男孩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引来小姑娘一阵惊惧的瑟缩,不由苦着脸沉思了一阵,突然眼一亮,“勿怕,给你看个好玩的。”

      下一刻,在小姑娘惊悸的抽气声中,他把手递到她面前,手指再轻轻一捻,就这么从指间“掐”出了一朵艳红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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