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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总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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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接到薰中纳言遣人送来的信,他却道:“我今日身体欠安。”让侍从们代他回复。众侍从皆埋怨道:“叫人代笔不可吧?那多失礼!且显得小气。”周年忌辰已过,丧服均除去了。两位公子当初认定,父亲去后无法度日,好不容易熬了一年,那生涯好不凄苦。想至此处,不觉痛哭流涕,教人于心不忍。一年来大公子皆着黑色丧服,如今改换成淡墨色衣服,仪姿更显雅致。二公子正当芬芳年华,更是国色天香。他正梳洗秀发。大公子忙来帮他。细瞧弟弟的姣好容颜,竟使他忘却了世间冷暖。他想:“若能遂我私愿,将弟弟嫁与那人,她不会不答应吧。”此事他心有定数,不觉会意笑了。除了这位哥哥,二公子别无其他保护人。大公子对他悉心照顾,情同父母。
薰中纳言亦于心中思量:“往日大公子里着丧服,故不便答应我,如今丧期将满……”她如饥似渴等到九月,便匆匆前来宇治访晤。她欲同往常一样直接见他。众侍从传达了她的心意,大公子却说道:“我心情极坏,身体不适……”虽一再恳求,仍不肯与她见面。薰君说道:“这般无情,大出所料啊!不知旁人如何看待?”便写了封信让转交与她。大公子回复道:“眼下忌期虽满,初除丧服,悲伤犹存。心绪烦乱,不便晤谈。”薰君亦不好多说,将那年老侍从牟君将召来,叮嘱了一番。此处侍从们日子孤寂,常可慰藉的惟有薰中纳言一人。他们皆私下议论道:“若能遂我们心愿,将公子配与此佳妇,移居常人艳羡的京都,肯定享福不减呢。”众人一并设法,欲将薰君带至公子房中。大公子本不知此事,他仅想道:“她这般亲近那年老侍从,他一定向着她,谁知安何居心?古书中常谈及,男子失节作恶,往往并非一己之念,大都由侍人教唆的。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又想:“果真她用心诚挚,何不将弟弟许配与她。就她的性情,即便男子容貌寻常,一旦结缘,也不会怠慢他,何况弟弟的容颜姣美,人见人爱。她许是相中了弟弟,不便开口吧。”
但他又以为不先告知二公子,自己却独自主张,实在罪过。推己及人,方觉对他不住。他与弟弟闲谈一阵后便说道:“母亲遗愿,乃指望我们即便忍受孤苦,亦不可轻率嫁人,不然必遭世人讥笑。母亲在世之时,我们未能让她脱离凡尘,扰搅了她的清静,罪孽深重!临终遗言,应不违背才是。我们孤居独处,并不痛苦。然而众侍从时常抱怨我们,认为过分乖张,甚是讨厌。对你的去处,亦应思虑:你不应如我一般孤居独处,让年华付之流水,你不觉可悲可叹吗?你应如世间平常男子,配个貌美佳人,那我这孤苦的哥哥亦觉安心,颜面有光了。”二公子闻得此言,甚是不悦。怪怨哥哥何出此念,便答道:“母亲遗愿,并非要哥哥一人孤身终老啊?她深恐我无见识,受外人轻辱,对我疼爱甚深,哥哥你哪能及呢?为你不再孤寂,我愿朝暮相伴,不再分离。”他甚是同情哥哥。大公子亦觉内疚,只得说道:“我心思烦乱,皆因众侍从时常怨我性情孤僻吧。”便不再言语了。
残阳西斜,薰君并无归意,大公子颇为忧虑。牟君进入室内转告薰君心意,并为她鸣不平,且说不应怨恨她的。大公子默然无语。一味嗟叹。他想:“此生此世托付于何人呢?若母亲在世,倒可言听计从,许配何等样人,皆为宿命前定。人活此世本身‘身不由心’的,即遇不幸,亦很正常,不会遭人嘲讽。可惜此间众侍从,自恃年纪稍长,以为聪颖,不厌其烦,以各类身分及理由来劝说。然终为奴仆,道理偏颇,怎可听信?”众侍从虽再三劝说,但大公子毫不动情,惟觉烦厌。二公子平素虽无话不谈,但对于男女私情更漠不关心,悠闲自得。故无必要与他商议此事。感到此生甚是乖戾,便孤身面墙,沉思默想。众侍女皆进来劝他:‘大公子还是脱去这淡墨色衣服,换上往常衣装吧。”他们欲于此日促成此事,大公子甚是狼狈。倘她们真有心撮合,还有何难处呢?于此狭陋的小山庄。恰如古歌“山梨花似锦,何处可藏身”啊!
薰本欲暗暗劝勉他,外人不曾知觉,此等好事便顺理成章。故他并不希望由众侍女出面,仅让人对大公子传言:“公子若真不允,此生关系至此吧。”但牟君与几位老头子暗中唆掇,意欲公然促成此事。此举虽出于关心,但恐年老智昏,目光短浅,惹得大公子极为嫌恨。大公子对进来的牟君道:“我母尚于人世时,多年中常称道薰中纳言善心体恤。如今母亲离世,她仍一如既往,蒙她鼎力相助。此番情谊,终生难忘。可没料及她有如此心愿,对我倾诉恋情,我常含怨申诉,甚觉难过啊!我倘为随俗婚嫁之人,此番好意,岂有不接受?可我已绝尘缘,发誓终生不嫁,所以不胜痛苦。倒是弟弟年华虚掷,令人惋惜。的确,从长计议,这孤寂生涯对弟弟不合适。倘她对母仍念旧情。要她将弟弟视若我好了。我二人情同手足。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望你转述我此番心意。”他面带羞色一吐为快。牟君颇为怜悯,答道:“往日我早料到大公子有此心意,曾周详地对她谈及。可她说道:‘要我陡转此念,本不可能。再说兵部卿亲王对二公子倾慕已久,应由他们二人结缘,我当助一臂之力。’此亦为情理中事。纵是父母均在,苦心养育的千金公子,二人若能结此良缘,亦难能可贵呀!恕我直言:家道中落,形势忧人。我常虑及二位公子,不觉悲伤。人心难测,他日不得而知。既已至此。此桩婚事到底完美。公子不违母命,本属当然。但亲王之虑,乃因恐无人匹配。她曾数次谈及:‘若薰君有此番心意,那我家一人有了归宿,便可安心了,实在可喜可贺啊。’凡因父母皆逝的孤儿,或资或贱,婚姻不如意者,并不鲜见。此事极为寻常,谁会讥笑?那薰中纳言身份与人品,十分出众。如此赤诚前来求婚,岂可断然不理不睬,一意孤行循守遗训皓首佛道?难道真如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么?”他喋喋不休诉说了一通。大公子惟感气恼,卧而不语。
二公子见哥哥神情沮丧,颇觉心酸,依然与他同床共寝。大公子深恐牟君等人将薰君引进室内,可这间小屋别无他处可藏匿。由于天尚热,他便将自己那件柔软的外衣给弟弟盖上。离开一段,于距弟稍远的地方躺下来。牟君将大公子所言转告薰君,她便想道:“他为何这般讨厌俗世?定是自幼于圣僧般的母亲身旁,早就对人世无常有所彻悟吧。”愈发觉得此子与己性情相类,倒以为他有些平易近人了。她对牟君说道:“照此看来,今后连隔帷亦不可相谈了。不过,仅此一回,烦你将我带到她住所去吧。”牟君亦有此念,便招呼众侍从早些安息,与几位知情的老头子行此事。
薄暮冥冥,河中陡然起风,甚觉凄厉,本不牢实的板窗被吹的咯咯作声。牟君便以这些声响为掩护,悄悄将薰君引到两位公子卧室中。他觉得两公子同榻,有些不便。但他又想:“他们向来如此,我怎好劝他们今夜分室安寝呢?好在薰中纳言与大公子早已认识,不会弄错。”大公子总不能入眠,忽听到脚步声,起身欲逃。他想起弟弟尚在痴心酣睡,觉得放心不下,可又无别的办法。心甚难过。欲将他唤醒,一起逃避。然而太晚了。他浑身瑟缩,于一旁偷窥。室内灯光晦暗,但见薰君身着衬衣,极其熟悉,撩起帷屏,钻了进来。大公子想:“弟弟实在可怜!怎样才好呢?”见陋壁旁立有一屏风,他只得躲到屏风背后。他想:“上午我劝他嫁与此人,他还怨我。此时又放进来,日后一定对我怨恨吧。”心里甚觉痛苦,回首往事,皆因无一可靠之人托庇,方孤苦伶仃,存活于世。饱受世间痛苦。与母诀别之日,目送她上山时傍晚那凄凉景致,历历如在眼前,交集于胸。
薰君见仅有一人躺着,料定是牟君早作安排,欣喜若狂,心中卜卜地跳起来。细细一看,却是二公子。两位公子相貌颇似,但弟弟略显娇美。她见二公子惶惶不安,知道他不知底细,甚觉愧疚。转念一想,大公子有意躲避,其薄情委实对她不住。她想:“若二公子嫁与她,我实在割舍不下。然而违背初衷,又令人憾惜。我定要大公子相信我对他的恋情出自真心。今夜姑且忍耐一下吧!倘若宿缘难逃,对二公子亦产生此番情意,并不羞耻。他们毕竟是兄弟呀。”她按捺住心中激情,将他视作大公子,温柔可亲地同二公子言语,直到东方既白。
众老头子闻到室内话音,知道此事终无所成,惊诧问道:“二公子何处去了?这就怪了。”听见床上卧着的正是二公子的声音,一时众人尽皆糊涂。一人道:“此事甚是蹊跷,其间必有原因。”另一容貌丑陋的老头子,张嘴咧齿说道:“每逢见到这薰中纳言,便觉脸上皱纹皆少了,甚觉光彩。如此端庄的佳偶,大公子为何要退避三舍?或许有鬼魂附身吧。”又一人说道:“喂,不可胡言乱语!哪有何鬼魂附体!定是我家有两位公子自幼远离尘嚣,对婚姻大事,无人引导,因而有所顾虑。待日后习惯了,自会明白的。”还有人说道:“但愿大公子早开心锁,好好待她!”他们说说笑笑,逗闹一阵后便睡了,一时酣声雷动。
秋宵苦短,情意绵绵,不觉天已大亮。薰君目睹眼前佳人,岂能满足?后又对他说道:“接受我这份情意吧,你不应如你个那般冷若冰霜!”与他约好了后会时期,便悄然退了出去。她觉得似刚从梦里醒来,甚是惊奇。可那薄情人此时心绪如何?她欲上前弄个明白,便又屏住气息,悄悄回至往日歇息的房间躺下来。
牟君来到公子房间,问道:“奇怪,二公子现在何处?”二公子因昨夜偶遇此不速之客,正羞愧难当,蜷缩那里,心中茫然无知。想起昨日昼间哥哥所言,心中犹甚抱怨。此时,阳光撒满房间,大公子从屏风后爬出,那困倦狼狈样,甚如蟋蟀。他深知弟弟心中气恼,颇为不安,可又说什么才好呢?他想道:“弟弟叫她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害臊!今后定要有所防范了。”心中憋闷得慌。
牟君又来到薰君处。薰君便将大公子何等固执,终不肯见面等详情诉说与他。牟君亦怨大公子太无礼不识大体,气得头昏眼花,对薰君颇为同情。薰君对他说道:“往日大公子待我冷漠,我以为他不理解,故未计较,安排好其它事,得以□□。而今夜此事太丢脸了。我真想一死了之。可亲王临终时顾及两位公子,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因体谅她用心良苦,故未出家修行。而今我对两位公子再不敢有奢望了。可那大公子冷若冰霜,倒让我铭记于心,永世难忘。匂亲王前来求婚。我想大公子主意已决,既是婚配,定要许一身份高贵之人。我真无趣,如今职低位薄,拒绝我亦属当然,日后再无颜面来见了。此番愚行,望不与外人道吧!”她牢骚满腹,行色匆匆回京去了。
牟君等人皆低声说道:“如此双方皆无好处呀!”大公子亦想:“到底为何啊?倘她将弟弟抛弃,又怎样才好?”他甚是忧虑,不觉悲苦异常,怪怨众侍从不解人意自以为是,正沉思默想时,薰君派人送了信来。此次来信,他比住日更是欣喜,但又觉奇怪。那信上束系有一枝枫叶。这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呈深红。信中附诗道:
“异色同染一枝枫,花神可识谁更浓?”诗中仅此两句,对昨夜之事只字未提,全无恨意,大公子见后想道:“照此看,她有意敷衍塞责,草率而归了。”心中惴惴不安。众侍从催促道:“还是快复信吧!”大公子欲让弟弟写,又羞于启齿;自己又难以著笔。犹豫了片刻,才写道:
“纵难悉晓花神意,红枫色深胜青枫”他泰然自若,信手写来,笔迹颇见功底。薰君见后,方觉欲与之一刀两断,到底割舍不下。她想:“大公子一再说,‘他与我情同手足,我愿为他付出一切’,我尚未答应他,定是他怀怨于心,故作出昨夜此举吧。我未将他好意存放于心,若对二公子亦如此冷漠,他定恨我薄情寡义。那我的初愿更难成遂了。且那传话的年老侍从,亦将视我为薄情女子。总之,为了那份情,我已追悔莫及。本欲舍却凡尘,可又难断欲念,已足贻笑天下。再说此举与世间常人无异,去缠绵一薄情男子,更为世人讥笑我如‘无棚一小舟’了。”她辗转反倒,直至天明。此时残月西坠,晓色清悠,她便起身前去拜望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宫邸自遭了火灾,薰君便移居六条院。他与匂亲王相隔甚近,故可时常造访。匂亲王亦觉此举甚是方便。院内清静幽雅,颇得薰君喜欢。庭中花木争奇斗妍,别有一番情趣。院中月影清澈,犹如画中一般。恰如匂亲王所料,薰君早已经起身。闻得香气扑鼻,便知是薰君来了。她忙穿戴整齐,出门迎候。薰君于台上坐定。匂亲王本将她延请至屋内,便也坐于走廊边栏杆上,二人一起纵谈世事。匂亲王谈及宇治两位公子,对薰君不肯代劳,甚是埋怨。薰君想着:“岂有此等道理,我自己尚未得手呢。”转念又想:“倘我助她将二公子说定,我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么?”遂改变了初衷,与她谈得甚是投机,二人一并高议得手主意。黎明时分,山雾渐起。天光迷蒙,月影婆婆,树荫幽幽,别有一番韵致。匂亲王想起那沉寂的宇治山乡,对薰君道:“近日内你若再往宇治去,一定要带上我啊?”薰君担忧出现意外,甚觉为难,又不好多说。觉得很为难。匂亲王戏赠诗道:
“花开荒野何须拦,君心独占女郎花。”薰君答道:
“秋雾深锁女郎花,护花使者赏翠华。她怎可随便见得外人呢?”她故意惹激匂亲王生气。匂亲王忧愤说道:“怎是个喋喋不休的人?”薰君暗想:“此人素来便有此想法。只因我不知二公子底细,倘他形貌丑陋?性情亦不若料想那般温柔可爱,那我说来也是徒然。昨夜方知完美无缺。可大公子费尽心思,潜心安排,欲将其弟荐与我,我若辜负此美意,未免太无情吧?然而要我移情别恋,我万不可从命啊!既如此且先将二公子让与匂亲王吧。不然匂亲王与二公子皆要嫌恨我。”她心想就如此行事,对匂亲王的指责,她仅一笑了之。私下计议,匂亲王不得知,总埋怨她不大度,实在可笑。薰君对她说道:“公子心生烦恼,皆因你们举止轻浮,也怪不得他们啊!”那口气,宛如公子父母那般严厉。匂亲王只得唯唯诺诺答道:“其实我对他的恋慕全出自肺腑,请观我后效吧。”薰君说道:“时至如今,两位公子全无应允之意。要我从中促成,确有些难办。”二人便仔细商讨访晤宇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