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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总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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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六为彼岸会圆满之日,此日宜于婚嫁,薰君欲拟悄悄将匂亲王带往宇治。本来匂亲王的母亲明石皇后平素不允她微服外行。倘为他得知,那定会出事。可她渴慕已久,执意要去。薰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确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对岸夕雾左大臣的山在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两人便悄悄回至薰君的院落,让匂亲王下车在此等候,薰君一人先到八亲王山庄。此处只有那值宿员随侍左右,不会让人生疑,众人一定不知实情。山庄里众人得知薰中纳言将到,纷纷出来迎候,两位公子闻知薰君又来了,心里甚是担忧。可大公子想:“我既已向她暗示,要她转恋弟弟,我倒可宽慰了。”二公子却以为她爱慕哥哥至深,不会对他再动心思。自那夜邂逅,对哥哥已存戒心,亦不若往常那般亲近了。往日薰君所有言语,皆由侍从送传。“今日怎样才好呢?”众侍从也左右为难。
夜色渐近,薰君便派了一人用马将匂亲王接来。又唤来牟君,对他说道:“我尚有一言讲与大公子,可他甚是嫌恨我,实不好再去见他。可又不可隐而不言,望你能代劳。再有,今夜至夜深时,仍将我引到二公子房中去吧?”言语之恳切,实出一般。牟君心想不论哪一位公子,能够成全此事皆可,便进去向大公子传达了薰君的心意,大公子心想:“她果真移情弟弟了。”欣喜之余,心也踏实了许多,便将那晚她进来的纸门关好,准备隔门与她晤谈。薰君夜深,匆匆赶至。见他不开门,只好说道:“将门开一下吧,我仅有一语相告。若声音太大,别人听见不好。外面好闷啊!”大公子不肯开门,答道:“如此言语,别人也不易听见。”可他又想:“许是她真转恋弟弟了,无意隐瞒,故与我一叙。这又有何关系,我与她并非不曾相识,不要太过分了吧!还是让她在夜色未深之时趁早见到弟弟吧。”便将纸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岂料薰君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将他拉出,深切诉说相思之苦。大公子甚觉后悔,狼狈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这下可好?怎就相信她呢?”然则只得好言相劝,望她早去见弟弟。难得一片苦心。
遵薰君指点,匂亲王来到薰君上次进入的门外,将扇子拍了两下,并君以为薰君到了,便出来引导她。匂亲王料想他熟练此道,不由暗自窃笑,径直跟他进入二公子房中去了。大公子哪能知晓,正敷衍开导薰君,要他早些到弟弟处呢。薰君不由好笑又怜悯他。她想:“倘我守口如瓶,他会埋怨我一辈子,会让我无可谢罪。”便对他道:“此番匂亲王偕我同来,此刻正在令弟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牟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两手空空,不受世人耻笑吗?”大公子闻听此言,颇觉费解,不由一怔,说道:“没想到你有这番心思,数次欺哄我们,你真可恨!”他痛苦异常,不觉两眼昏黑。薰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气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这还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倾慕匂亲王,他身高位显。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违呀!匂亲王钟情于令弟,我甚是为你难过。如今我愿难遂,尚孤身一人,实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却宿怨,静下心来想想吗?此纸门的阻隔有何用处,谁会相信我们的清白?匂亲王亦不会体会到今夜我这般苦闷吧?”瞧她那样儿,欲将拉破纸门闯入室内似的。大公子不胜痛苦,转念一想,还得设法骗她回去,让她镇静下来。便对她说道:“你所言宿缘,岂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觉‘前路茫茫悲堕泪’,心里一片茫然。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真如恶梦方醒啊!倘后人言过其辞,添盐加醋,如古书中一般,定将我视为一真正的傻子呢。依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不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费心思,设法来为难我吧。今日我倘能度过此关,待日后心绪稍好,定当与你叙谈。此刻我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极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话痛彻心扉。薰君见他言真意切,态度严正,顿觉有些愧疚,隐隐怜悯起他来。便对他道:“尊贵的公子啊,我该怎样说你方能体谅我,亲近我呢?“早些因顺从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难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说道:“不然,我们就隔门而谈吧。望你对我亲近些。”便松开了他的衣袖。大公子随即退入室内,隔开一段距离。薰君甚觉他好可怜,便说道:“随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辗转难眠。室外川水轰鸣,不时惊醒放风凄凉。他甚觉身似山鸟,漫漫长夜,何时达旦?
山寺晨钟报晓。薰君估计匂亲王正酣眠入梦,心里不由有些妒恨,便咳两声意欲催她起来。此种行径实出无聊。她吟道:
“引人窥住胜,反迷自身途。愁苦诉无人,微嘉独归路。”世间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当和妾意。自述入胜途,勿恨别人阻。”其声低婉,依稀可闻,薰君依依不舍。说道:“如此严实相隔,真闷死我了!”又说了些怨恨的话。天已微明,匂亲王从室内出来,动作温雅,衣香缕缕。他本存偷香窃玉之心而精心打扮过。牟君见此陌生的匂亲王出来,满脸迷惑,甚是惊讶,她一想薰君决不会为难两位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晓色犹晦之际迅速回京。匂亲王方觉此归程比来时远了许多。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免忧心忡忡。想起古歌“岂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里十分烦闷。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赶回六条院,将车驱至廊下。从这辆侍从所用的竹车中下来。两人颇感新奇,忙躲入室内,相视而笑。薰君对匂亲王说道:“此番效劳,你当如何谢我?”想到自己给他引线自己却两手空空,不免遗憾,但亦不好多说什么。匂亲王一到家。即刻传书至宇治,以表慰问。
再说宇治山庄中,两位公子如梦方醒,心乱如麻。二公子对哥哥此番摆布,且样作不理,甚是抱怨,因此懒得去理他。大公子末曾先向他言明,故难料昨夜会发生此等意外。惟觉对他不起,对他的怨恨亦属当然。众侍从皆进来问候:“大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长兄两眼浑浑,不能言语。众侍从皆颇感意外。大公子将匂亲王来信拆开,欲交给弟弟看。而二公子一直躺着,不肯起来。信使急着返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见匂亲王信中诗道:
“遥迢寻侣披露露,岂可视为等闲爱。”意韵流畅得体,一气书成,字体十分秀丽。大公子寻思:“此人倒也风流惆扰,日后成了弟媳,倒要好生对待才是,可不知日后如何了。”他觉得代作此复,有些不妥,便悉心劝导他,要他亲复。且将一件紫花色男装褂子及一条三重裙赏给信使。那使者不知详情,觉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给随从。这使者并非公差,乃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重子。匂亲王不欲让外人得知,故派她前来。猜想那犒赏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从之意。一时颇不痛快。
此夜匂亲王赴宇治,仍欲薰君引导。而薰君说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见我,随即得去。”没有答应她。匂亲王想:“定是她又犯怪毛病了。”很让她失望,亦不再勉强。宇治那大公子想:“此事至此,岂能因此亲事违男方心意便慢待她呢?”心一时软了下来。此山庄环境虽较陋朴,但为迎候新媳,照山乡风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丽堂皇。想起匂亲王远涉来此,出自诚心,实令人欣喜。此间心绪便如此奇特。二公子则怅然若失,任人妆扮,深红衣衫上泪迹斑斑。贤明的哥哥仅有默默陪泪,对他说道:“我亦不可长留于世,日夜思虑,皆为你托付终身之事。众年老侍从成日于耳边喋喋劝慰,皆言此桩婚姻美满。我想年老之人见多识广,此番言语也是在理的。可阅历浅薄的我,时时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大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负重,悲愤烦恼是未曾料到的。许是世人所谓的‘宿愿难避’吧!我处境甚是艰难。等你心情稍宁,再将此事缘由尽皆告知于你。切勿怨我!否则是遭罪的。”他抚磨着弟弟的秀发,说出了此番话。二公子缄默不语,他深知哥哥为他从长计议乃一片苦心,他能够理解。然而他思绪万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遗弃,为世人讥评,负哥哥厚望,那有多伤心啊!
昨夜匂亲王仓促进入,确让二公子一时惶然无措。此时她方觉他的容颜是如此姣艳;再说今夜他已是温驯的新郎,不由爱之弥深。一想起相隔遥远往来不便,心中甚觉难过,便心怀挚诚信誓旦旦。二公子一句亦未听进,毫不动情。无论何等娇贵的千金之子,即使与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母姊接触,见惯女子行为的人,初次与女子相处,亦不会如此羞赧难堪。可这位二公子,并非受家中推崇及宠爱,仅因身居山乡,性情不喜见人而退缩。如今忽与女人相处,推觉惊羞。他生怕自己一副乡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难言,胆战心惊。然而他才貌双全,是大公子所不及的。
众侍从禀告大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应请众人吃饼。”大公子亦觉仪式应该体面宏大些,便欲亲为料理。可他实在不知应如何安排。且男孩子以长辈身份,出面筹划此类事,惟恐外人讥笑。不觉满面红晕,模样颇为可爱。他仪态优雅,品性仁慈和蔼,地道一副大个柔肠。
薰中纳言遣人送了信来。信中道:“拟欲昨夜造访,皆因旅途劳顿,未能前来,实在遗憾。今宵事本应前来相帮,但因前夜败宿,偶染风寒,心境不佳,故徘徊不定。”以陆奥纸为信笺,纵笔疾书,毫无风趣可言。新婚三日夜,所送贺礼,皆为各类织物均未曾缝制。卷叠成套置于衣柜内,遣使送与牟君,作侍从衣料。数量并不多。许是她父亲三公主处的成品。一些未经练染的绢帛。塞于盒底,上面是送与两位公子的衣服,质料精美。循古风,于单衣袖上题诗一首:
“纵君不言同装枕,我亦慰情道此言。”此诗暗含威胁。大公子见了,忆起自己与弟弟皆为她亲见过,甚觉羞愧,为此信如何回复,费尽了心思。此时信使已去,便将复诗交与一笨拙的下仆带回。其诗道:
“缠绵贪枕生平恶,灵犀通情方可容。”由于心清烦躁,故此诗平淡寡趣。薰君阅后,倒觉言出真情,对他倍加怜爱。
当晚匂亲王正在宫中,见早退无望。心急如焚,嗟叹不已,明石皇后对她说道:“至今你虽尚为独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万事皆不可任性行事,母皇亦曾告诫过呀?”他怪怨她常留居私邪。匂亲王听得此言,颇为不快,转身回至值宿室,便写信与宇治的公子。信写好后仍觉气恼,此刻,薰中纳言来了。此人与宇治宿缘不浅,故她见后甚感喜悦。对她说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无主意了。”说罢叹息连连。薰中纳吉欲试探一下她对二公子的态度便对她说道:“多日不进宫,若今晚不留于宫中值宿,你父后定要怪你的。适才我于侍从堂中闻得你父后的训斥。我悄悄带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牵连吧?我脸色皆变了。” 匂亲王答道:“父后以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责备。反让我行动不便。”她为身为皇女而自惭形秽。薰中纳吉见她如此言语,甚觉可怜。便对她说道:“你受责备理所当然。今晚罪过,由我承担,我亦不借此身了。‘山城木幡里’,虽有些惹人注目,但谁有骑马去了。你看如何?”此时暮霭沉沉,即将入夜。匂亲王别无良策,只得骑马出门。薰君对她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于此处代你值宿。”她便留宿宫中。
薰中纳言入内拜谒明石皇后。皇后对她说道“匂皇女呢?她又出门去了?此种行径成何体统!若为皇上得知,又将以为是我纵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诸皇女,皆已成人,但她仍红颜不衰,越显娇媚。薰中纳言暗想:“大公主一定与父后一样貌美吧。倘能与他亲近。听听他那娇音,该多好啊!”她不觉神往,继而又想:“凡世间重情之人,对不应暗恋之人遥寄相思,方发生若即若离等此种关系。如我这般性情古怪的人,绝无仅有了。一旦情有所钟,相思之苦莫可言状。”皇后身边众侍从,个个性情温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艳卓绝,惹人倾慕的。而薰中纳言主意既定,从未动心,对他们态度甚是严谨,其中也有眉目传情,娇揉造作之辈。可皇后殿内乃高雅之地,故众侍从亦得貌似稳重。世间本人心殊异,其间不乏春情萌动而露了马脚的。薰中纳言看后,觉得人心百态,有可爱的,有可怜的。起居坐卧,皆显人世奇态。
再说薰中纳言隆重的贺仪送到宇治山庄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见匂亲王驾临,仅收得她一封来信。大公子暗想:“原来如此!”甚是伤心。直至夜半,秋风凄厉,飘来阵阵芬芳的衣香,才见匂亲王起到。她雄姿英发,山庄里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二公子亦为她的此番诚意感动至深,对她也有了些脉脉温情。他天生丽质。风华正茂。此夜浓妆艳饰,更为迷人。匂亲王曾目睹过形形色色佳丽,亦觉此人实在卓尔不群,容颜以至仪姿,近看越显标致。山庄众年老侍从皆兴奋得合不上口,满脸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公子,倘嫁一平庸女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缘是命中注定吧!”他们窃窃私议大公子性情古怪,拒绝薰中纳吉求婚,实在不该。众侍从皆已年长色衰,人老珠黄,她们身着薰君所赠统缎制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大公子看着他们,想道:“一味涂脂抹粉,孤芳自赏呢!我虽已过盛年,容颜日渐消瘦,尚不至于那般老丑。自觉眉目清秀,该不是有意袒护自己吧?”他心情侣郁,闷闷不乐躺下了。继而又想:“如此下去,岁月不饶人,我也会因姿色衰逝而与美者失之交臂。男子的生命这般无常!”他仔细看了看自己那纤纤细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匂亲王回思今夜出门的艰辛,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由悲从中来。便把父后所言俱告于二公子,又说道:“我虽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勿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对你有丝毫杂念,今夜便不会义无反顾来见你了。我甚是担心你不能体谅我,今晚方毅然前来。今后怕是不能常相厮守,故我考虑再三,将你接入京中。”她言辞十分诚恳。但二公子心想:“她如今便料到日后不能常聚,世人传言此人轻薄,恐真有其事了。”他心情郁闷,忆及人世沧桑,不觉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