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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总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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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山庄内正忙着置备八亲王周年忌辰。多年听惯的春风,今秋更显凄凉。求神拜佛诸事,皆由薰中纳言和阁梨操办。两个公子则应侍从等的建议,干些琐碎之事。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装饰经卷等。但也显得心力不济,愁苦不堪。幸有薰君等人的照料安排,令这周年忌辰不至于太过冷清!薰中纳言亲赴宁治,为两公子除服之事,略表慰问之意。阁梨也来了。两公子此刻边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边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等古歌,不时言语。挂在帷屏上的布露出一条窄缝,薰君由此窥见络子,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便吟唱古歌“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句。又寻思道:伊势守家公子作此歌时,也心同此情吧。帘内两公子听了趣味盎然,但又羞于开口应答。他们想道:“纪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一歌,为了一时的生离,便愁思绵绵,何况死别呢?古歌之善于抒情可见一斑。”薰君正撰写愿文,叙述经卷与佛像供养的旨趣,便信笔题诗一首:
“契结连理缘,似总角盘盘。百转红丝统,同心共永远。”写好后差人送入帘内。大公子一见,还是老一套,兴味索然,但还是奉答:
“流苏女泪脆,点点不可穿。红丝纵有情,永无结缘期。”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之古歌,不免思绪绵绵,隐隐作恨。
薰君遭受这般冷遇,羞愧难当,便暂将此事抛开,只与大公子认真地商谈匂亲王与二公子之事。她说道:“匂亲王在恋爱方面常常操之过急,即便心中不甚满意,一旦说出,也决不反悔。故我千方百计探询尊意。你心中有何顾虑,为何如此斥绝呢?男婚女嫁之事,您并非一无所知,但一直对人置之不理,枉费我真情一片。今天无论如何,请你明白给予我答复。”她说得一本正经。大公子答道:“正因为你用心真诚之故,我才不惜抛头露面,与你相处。可您连这点都不明白,可见你心中尚有浅薄的念头。若是善解情意之人,则此处荒寂之境,自会生出百般感想。但我薄知寡识,对此也无可奈何。先母在世之时,此事应该如何,彼事应该如何,对我等也有嘱咐。但是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却只字未提。或许先母之意,要我们断绝尘念,以度余生吧!故实难以答复您的垂询。只是弟弟如此年轻,便隐居深山,也太可惜了!我亦曾私下想过,但愿他不要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命当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说罢慨然长叹,陷入茫茫沉思之中,实足怜惜。
薰君设想:他自己尚且未婚,自然不能像长辈那样处理弟弟的婚事,不能答复也在情理之中。便唤来那老侍从牟君,与之商谈。对他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此修行立德。但亲王病危之际,自知死期将至,便托付我照顾两公子,我点头答应。未曾料到两公子另有打算,不由我处置,不知何故?我顾虑重重。你一定也听到过:我生性古怪,对世俗男女之事万无兴致。恐是前世因缘,我对大公子一片诚心,此事已传扬开去。所以我想:既如此,便依亲王遗志,让我与大公子公开结为夫妇。此虽属奢望,但世间也不乏此类先例啊?”接着又说道:“匂亲王与二公子之事,我向大公子提过。但大公子似乎放心不下,不信任我。不知为何如此?”她说时愁容满面。牟君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他并非一般愚昧无知的侍从,嘴上唯唯诺诺,阿谈奉承。只是答道:“恐怕这两位公子性情乖劣,异于常人,故似乎未曾存有世俗婚嫁之念。我们这些侍从,就是亲王在世,谁又曾蒙荫庇?众人觉得前程无望,纷纷借口散去,那些故朋旧友,也都不愿长久呆下去。何况现在亲王已逝,更是今不如昔,他们便都牢骚满腹。
有人说道:‘亲王看重门第,凡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皆认为委屈。陈规未弃,故两位公子的亲事至今未定。如今亲王已逝,他们孤独无靠,应该随机应变,灵活处理。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要有个依托才是。即便是以松叶为食的苦行头陀,也不甘寂寞,故要在佛教某一宗派门下修行。’他们胡言乱语,常常使得这两位公子心中不得安宁。然而他们意志坚定,大公子只是心念二公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您常常不辞劳苦,前来访问,如此数年不断。两位公子心下感激,也愿与您亲近,凡事与你商议。如果您对二公子有意,大公子定会应允的。匂亲王书信频频,但她们觉得此人并不真诚。”薰君答道:“我既然蒙亲王遗托,自当悉心照顾二位公子。其中任何一位公子与我结缘,都在情理之中。大公子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然而我虽已绝尘缘,心之所爱,仍难割舍。要我移情别恋,实乃强人所难。我对大公子一片深情,岂能随意改变?倾心相谈人世异常,尽陈心中之事。我没有要好的姐妹,寂寞难耐。在这世间触景生情,或喜或忧,无由倾吐,只能隐藏心中。实在沉闷难捱,故愿与大公子真诚倾述心事,聊以度日。明石皇后是我的兄长,却未便用琐屑之事随意打搅他。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尚轻,却与我以父女相称,亦不便过分亲近。至于其他男子,因地位悬殊,也不便于接近。故心中异常孤寂,只是沉闷度日。谈情说爱之事,我从未轻易去做。我如此不解风流,虽对大公子倾慕已久,但也羞于启齿,只在心中忧虑怨恨不已,一点也不曾有所表示,自己也觉得过于呆板了。至于匂亲王与二公子之事,我真心相请,为何以为我存心不良?”老侍从听了这番话,心想二位公子落到如此境地,却蒙二人如此爱恋,这实乃难得之事啊!他一心希望促成这两件事。但是两位公子一本正经,教人望而生畏,因此也没敢劝说。薰君欲在此留宿,便与公子随意交谈,直至夕阳西下。
薰君面露怨恨之色,嘴上虽不明说,但大公子却能觉察出来,心中甚是为难。只是勉为其难,随意应付她。然而薰君并非不通情理,故大公子也不过分冷淡,总算接见了她。他叫人将自己所居的佛堂与薰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一盏灯,并在帘子处添加一个屏风。又叫人到客间里点灯。但薰君不想点灯,她说道:“我心中很闷,也顾不到礼节了,光线要暗一些。”便躺下了。侍从们拿出许多果物来请她品尝,又准备丰盛的酒肴来款待传从。侍从们纷纷远离二人所居之处,聚于廊下等处。二人便悄声谈起话来。大公子不甚随和,却甚妩媚动人。言语之声,娇脆欲滴,让薰君牵肠挂肚,心如火燎。她若有所思道:“仅此障碍,便阻碍了我们的来往,教我苦不堪言。我如此懦弱,也太不明智了。”然而故作镇静,一味奢谈世间悲喜事,皆极富趣味。大公子早已告诉侍从,叫他们留于帘内。但侍从们想:“为何如此疏远她?”便皆退出,靠于各处打盹,佛前也无人挑灯点火。大公子十分难堪,低声呼唤侍从,可是哪里有人应声。他对薰君说道:‘我心绪烦乱,四肢乏力,待我休息到天明后,再与你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薰君随即道:“我经历深山远道而来,更是疲乏。如此与你交谈,便可教我忘掉劳顿。你果真如此,教我怎办?”她便将屏风挪开一个缝隙,钻进佛堂里来。大公子半个身子已入内室,却被薰君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大公子恼惧不已,怒道:“这便是你所谓‘毫无隔阂’吗?真是荒唐之至啊!”那娇嗔之态很是惹人怜爱。
薰君答道:“我这毫无隔阂之心,你全然不解。你说‘荒唐’,是害怕我非礼吧?我绝无此念。我可在佛前发誓,你还怕什么?外人也许不信,但我确实与众不同。”借着幽暗的光线,她撩起他额前的头发,只见他容貌娇美无比,实在是无可复加。她想:“在如此荒郊僻野,尽可肆无忌惮。如果来访者是其他好色之徒,那该如何是好?”回思自己过去优柔寡断,不觉为之一惊。又见到他伤心落泪的模样,顿生怜悯,她想:“切不可操之过急,待他心情好些再说。”她觉得自己使他受此惊吓,心中不忍,便低声下气地安慰他。但大公子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原来如此居心叵测。我身着丧服,而你毫不顾忌,一味闯进来,此是何等卑鄙!我一个弱男子遭此侮辱,这悲哀何以□□?”他不曾料到会被薰君看到枯瘦的丧服,十分尴尬,心中懊恼不已。薰君答道:“你如此痛恨我,使我耻于开口。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故意疏远我。但你若能体贴我多年一片诚心,便不会如此拘于形式了吧。”便从那天东方欲晓、残月犹控之时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对大公子的相思之苦。大公子听了羞愧不已,他寻思道:“她外表如此老实,原来却心环鬼胎!”薰君将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住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供著名香,芳香扑鼻。庭中芒草的香气也让人如痴如醉。此人道已至诚,不便在佛像前面放肆胡来。她想:“如今他在丧期,我无礼相扰,实属不该,而且有违初衷。待丧满之后,他的心情会缓和些吧。”她尽力控制住自己,使情绪趋于平静。万世悲秋,而今亦此,何况于此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皆使人听了悲从中来。薰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公子也偶尔作答,其姿态端庄美妙。打瞌睡的侍从们料定两人已经结缘,都各自归寝。大公子忆起母亲的遗言,想道:“人生在世,苦患实在难以预料。”便觉无事不悲,黯然泪下,如宇治川的水流泻不止。
不觉天边破晓。随从人等已起床,传来说话声,以及马的嘶鸣声。薰君便想起了过去听说的有关旅宿的诸种情状,顿时趣味盎然。纸门上映着晨光。他推开纸门,与大公子一起向远处眺望。大公子也缓缓膝行出来。屋子不是很大,可以看到檐前羊齿植物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两人相视,都觉对方甚是艳丽。薰君说道:‘我只愿与你如此相处,一道赏花双目,共话人世之无常,除此别无他求。”她说时态度非常谦和,令大公子恐惧之心稍减,答道:‘“这样面对面,恐怕不好吧!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才能更加随心所欲地谈话。”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依稀可闻。大公子觉得同这女子同处一室,羞愧难当,便劝道:“此刻你可以回去了。叫外人见了实在不好。”薰君答道:“如此冒着朝露归去,反而引起外人的猜疑,似乎实有其事。至今以后,我们扮作夫妇模样,而内里有别,保持清白,我决无非份之想。你倘不体谅我这般心意,那也太无情了!”她并不告辞归去。大公子觉得如此厮坐,实在尴尬,心中甚是着急。便对她说道:“以后遵言便是,但今早请你听我一言。”说话时显得狼狈之极。薰君答道:“唉,如此破晓别离,令人好生难过!我真是‘未曾作此凌晨别,出户访惶路途迷’!”说罢嗟叹不已。此时依稀听到某处鸡鸣,使她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道:
“荒野鸡鸣声声悲,拂晓云霞丝丝情。”大公子答吟道:
“荒野不闻鸟脆鸣,俗世烦忧访愁身。”薰君送他回到内室,自己从昨夜进来的纸门里回去,躺于床上,却无法入睡。她心中思念不已,不忍就此离别返回京都,想道:“如果我以前也如此眷念,这几年来心绪定会不得安宁。”
大公子回到房中,心中不安,不知众侍从如何看待昨夜之事。他也不能入眠,寻思再三:“父母不在,只得任人摆布。身边的人会作恶多端,花样翻新,从中作祟、说不定哪天祸从天降,太可怕了!”又想:“此人并非恶人,言谈举止也不算过分。母亲在世之时,也是如此看法,还说此人可托付终身。但我自愿落得独身。弟弟比我年轻貌美,就此空自埋没,也实在可惜。倘能嫁个如意娘君,也不枉此生。这两人之事,我一定尽力促成。但是我自身之事,却难以顾及。此人倘是平常女子,多年来对我关怀备至,我也不妨以身相许。可是此人气度不凡,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反而教我却步。就让我孤身度此余生吧。”他左思右想,不由得哭泣起来。心情抑郁,无可排解,便走进二公子卧室,在他身旁睡下了。二公子独自躺着,听见众侍从叽叽咕咕,异于平常,心中好生纳闷。此时见哥哥进来睡在他身旁,惊喜之余,连忙拿衣服来替他盖上。忽然闻到一种浓烈的衣香,料想定是哥哥从薰君身上带来的。他想起了那值宿人不好处理的那件衣服,没有想到侍从们耳语的确不假。他觉得哥哥很是可怜,便一言不发,佯装入睡。
薰君将牟君唤来,千叮万嘱,又细心写了封信与大公子,方才启程回京。大公子想道:“昨日戏作总角之歌与薰中纳吉,弟弟定疑心昨夜我有意同她‘相隔约寻丈’而面晤吧?”甚觉羞愧难当,只是借口“心绪不佳”笼闭于房中,整日神情颓丧。众侍从说道:“眼见周年忌辰将至,那些零星琐屑之事,仅有大公子方能料理周到,不想恰逢此时他又病了。”正编制香几上流苏的二公子说道:“我尚未做过流苏上的饰花呢。”非让大公子做不可。此时房内光线晦暗,无人能见,大公子只好起来,与他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