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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愿君采撷,不负相思 ...

  •   第四十四章愿君采撷,不负相思

      翌日辰时,二公子不在。

      江夷在外敲门,“姐姐,江夷可否进来?”

      我应声说好,整理好衣衫。

      江夷朝我甜甜一笑,捧过水盆,放在桌面上。“姐姐先梳洗罢,江夷去拿些清粥小菜给你吃。”

      我感谢他的好意,不过问道:“二公子呢?”

      他一听,适才的笑脸即时敛去,鼓鼓的腮帮子好像青蛙。“他被我师父唤去砍柴烧水了。”

      我低声地“啊”了声,想道:“孙思邈该是知道二公子的身份,怎么还唤他去干粗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道:“师父说他过分得闲,就让他辛劳一下!”他贼兮兮地笑了,“姐姐有所不知,二公子不到五更天就起身,然后被师父呼来唤去。”好不得意。

      砍柴烧水,洗衣做饭,都被二公子承包了?

      我也觉得有些好笑。

      真难想象,一个李唐皇帝是如何做这些浅易功夫的。

      江夷软软地说道:“不过他也算是有人性的呐!他已经为姐姐做了一架轮椅车,待会儿子江夷便搬过来让姐姐坐上。”

      我愣着无言。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而我只成为他的负累。

      卯时一刻,江夷把一架轮椅车搬进来。他尽力扶着我,让我坐到轮椅上。

      我顺了顺衣衫,看向他道:“你带我出去瞧瞧好么?”

      他“嘻嘻”笑了,点头答应。推着轮椅,带我出了茅屋。

      二公子赤着上身,在雪地上挥斧劈柴,动作极其纯熟。

      我看着他,心头泛酸。嘴唇嗫嚅,想呼唤他。

      江夷察觉我的恍惚,以为我不开心,遂问道:“姐姐怎么了?”

      我摇头。

      孙思邈慢条斯理地走来,手指曲起敲江夷的脑壳。“小小个儿竟敢撒谎了?”

      江夷缩起脖子,退一步摸摸头颅。“师父说甚啊?江夷不懂!”眼睛左瞄右瞟,古灵精怪。

      孙思邈俯视我,却对江夷道:“二公子干了很多粗活么?”

      眼前所见,就只有砍柴。

      江夷复退一步,小嘴翘起,眼睛瞄我。

      我怔怔地与江夷对望。

      孙思邈道:“孙某只不过让他砍柴做一架轮椅车罢了。”

      江夷连忙低下头,脸色羞窘。

      他本来不喜二公子,遂在我面前说尽二公子的坏话。

      这个小鬼,果真纯真无邪。

      我浅笑道:“江夷,下次不要这样了。”招手请他过来。他的身子骨跟我坐在轮椅上是差不多高,我伸手就能摸到他的头发。

      他的腮帮子红红的,嘟哝道:“不会、不会了。”

      俄而,我问孙思邈道:“孙先生既然知道二公子的身份,为何还要他干粗活?”

      虽然砍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小菜一碟。但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小题大做。

      他道:“身份高低,在孙某看来不外如是。”

      我愣怔,觉得言之有理。

      他跟着说道:“况且,这是我教导他人生之理的一部分。”

      我不明所以。

      他的容貌变得严肃,“孙某想,你应该知道自己还剩多久了罢。”

      我终于明白为何昨儿他不光明正大地告诉我,因为昨儿有二公子在。我轻声道:“两年,还不足够。”我还有许许多多未曾了结的心愿,想与二公子共同完成。

      他攫住我闪烁的眼,“不对,你不止两年命。”

      我抬头贯注他的双目炯炯,不似作假。

      他先吩咐江夷下去,然后看去外头砍柴的二公子。“只看你能否舍弃情欲了。”

      “沉冤不懂,还请先生明示。”我心里惶惑。

      他道:“你与江夷也算有缘,而孙某也愿意医治你的病。”

      我问道:“先生是想让沉冤留下?”

      二公子则走?

      他道:“其实你的身体你自己很清楚,心疾和蛊毒都不能抹去你的意志,孙某唯独能想的是,也许二公子会是你的软肋。”

      我也望去二公子的身影,冬日的阳光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落下一层暖光。

      “孙某不能担保定必治好你,但也能将你的性命推后几年。”他淡淡定定的。

      “敢问先生,多少年?”推后几年,那是多少。

      他认真道:“只要你留在这儿三年,我能保你多三年的命。”

      我在心里偷想,原本剩余两年的性命,如今竟还能多出一年。我问道:“我留在这儿就能多一年的命?”

      “也许更多。”他断定。

      我心道:“可是在这三年内我便不能见到他了。”眺望二公子已转过来的面容。

      他热汗淋漓,却丝毫不觉疲乏。

      “若我捱不过三年,这不划算啊!”我打趣地笑了笑。

      他正欲语,偏在此时,二公子已经走来。

      二公子凝视着我,微笑道:“你怎么看着我?”

      我也笑,从衣袖内掏出一方帕子,擦拭他额上的热汗。“我想一辈子都看着你。”想不到此时此刻我还能模仿着罗士信的情话绵绵。

      他“嗤”的生笑,执起我拿帕子的手。“傻子!”

      他的笑意贯穿我的全身,驱走体内的寒冷。

      孙思邈看着我们的笑语蜜意,于心底微微叹息。

      情人也,累赘也。

      第二日,二公子还是早早起身。

      不过这日,孙思邈没有让他再砍柴,倒是让他烧水做饭。

      一整日下来,他都躲在厨房里。

      门外偶尔飘出一些浓烟,都会吓得我想过去瞧瞧。

      江夷会拦住我,他说二公子都这么一个“老人家”了,还怕被火烧死不成。

      我觉得江夷真是人小鬼大。

      迤逦如画的江山,二公子都能手到擒来,小小一顿膳食也应该可以的。

      不过我又想,他自幼锦衣玉食,如何会这样辛苦!

      思至此,我只能唉声叹气。

      暮色渐浓,时已黄昏。落日的余晖穿透白雪皑皑的竹林,斜射入屋,凝滞的颜色裹着漫天晚霞,合拢着最美艳的丹青图。

      我和江夷坐着等吃,倒是孙思邈懂得帮助二公子打下手。

      我觑着江夷,“你之前还说自己有多孝义,怎么现在就自顾等吃了?”

      江夷的小脸拂红,“江夷所说的是‘爷爷’,不是‘师父’。”低下头,胶住十指。

      我好整以暇道:“孙先生的模样长得像爷爷,且他又是你师父,应该是你尽孝的人。”

      忽然,孙思邈从外头进来。“孙某的容貌像爷爷么?”

      不像罢,像个老顽童。

      我一滞,想不到他来了。垂眸,窘迫地干笑。

      二公子也进来,在矮桌上摆弄着许多看似普通、却飘香气的饭菜。

      我痴呆地看着他,心中感动得说不出话。

      他诚实道:“我头一回做饭,还请你莫要介怀。”耳根子红了个半边天。

      我欲语。

      江夷不满抢白道:“不好吃肯定介怀。”

      二公子才不睬他,看着我道:“尝尝看。”

      江夷执起筷子,用牙齿咬着。他瞪住二公子,小孩儿心思暴露无疑。

      我咭的一笑,拿起筷子拣了青菜放入嘴里。虽有些焦味,但也咸淡适中,美味可口。我赞同道:“好吃!”

      他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我于心里更觉好笑。

      江夷“哇”的叫道:“好难吃啊!”搁下筷子,面容扭曲,佯装要吐的模样。

      二公子冷睨他一眼。

      孙思邈拿起筷子,轻敲江夷的脑壳。“食不言,寝不语。”随而,他开始吃饭。

      江夷大失所望地摸着脑壳,小小的眉毛像虫子爬着。“师父常说江夷驽钝,其实都是您敲出来的。”咕哝的话别是有趣。

      我噙着丝笑,拣起一条青菜放入他的碗中。“多吃青菜,人就不蠢。”

      他露出天真的笑颜,连忙吃菜。“好吃好吃!”含糊不清的语调,看透他之前对二公子的口是心非。

      漫步春秋夏冬,牵着你的手不离不弃还余多久?

      第三天上午,二公子被孙思邈唤去熬药。

      孙思邈不辞劳苦地教导二公子如何分辨药材和取药材。孙思邈擅长阴阳、推步,妙解数术。他说,这些可教给二公子,让其为我的病疾多思方法。

      他得了空闲,教我有关静心凝神之法。

      我们在雪里的一处空地上。

      他根据我所练习的“五禽戏”重新演绎他的“五禽戏”,然后说道:“第一时,心动多静少,思缘万境,取舍无常,念虑度量,犹如野马,常人心也。第二时,心静少动多,摄动入心,而心散逸,难可制伏,摄之动策,进道之始。”

      在前我已听过关于他的“五时论”,遂也能念念有词。“第三时,心动静相半,心静似摄,未能常静,静散相半,用心勤策,渐见调熟。第四时,心静多动少,摄心渐熟,动即摄之,专注一境,失而遽得。”虽然我半身不遂,但我的上身仍然可练“五禽戏”。

      “第五时,心一向纯静,有事触亦不动,由摄心熟,坚固准定矣。从此已后,处显而入七候,任运自得,非关作矣。”他慢慢收势,吐纳气息,脸色归于平静。“你得常常练‘五时’,这样才可令你保持平静的心。如此一来,心疾发作的几率也会减少。”

      我受教,双手顺着气息缓缓放下。

      “待会儿子我再教你一套‘阿是穴’的取穴法,这对你的蛊毒蔓延有所帮助。”他细细言道。

      我感激道:“多谢先生。”随后瞥去竹林。

      他察觉我的神不守舍,问道:“你当真舍不得他?你只想要短暂的相聚,而舍弃永远的生命?”

      这样的人真奇怪!

      如果你爱惜生命,会不惜一切地让自己留在这个世间。如果你深爱那个人,会不惜一切为他活。

      我看着远处的竹林,“并非时间的问题。”

      “那是甚?”他直白地问。

      我徐徐地叹气,唏嘘岁月峥嵘。“我心里虽然有许多牵挂,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我不想因为一时的贪生,而不顾身边的人。不仅是二公子,还有支持我的朋友们。我若离开他三年,便是要永远地离开他。我怕自己熬不下去,我怕自己等不到三年后。”

      他把双手背在后面,“只需三年你都不肯么?”

      “纵使三日我都捱不过,”我的眼睛有些痒,“三日不长不短,却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看到二公子砍柴、做饭、烧水、洗衣、打造轮椅的模样,我已经觉得此生无憾了。他懂得帝王术,深知美人心,却以为捉不住我的一举一动。其实,当他要去介休刺探敌情的时候,我早已把他的身影留在这里了。”按住自己的心脏,有些隐隐作痛。

      他轻叹道:“这便是人世间矢志不渝的感情么?我以前从不相信,以为那都是外人瞎编乱造的鬼话。可如今,我却有点相信了。”

      我笑道:“我们相遇相知也有十三年了,时间不长,却成为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不想就这么忘了,我不想忘了这个为我付出了很多的男人,我也不想他忘了我曾给过他的承诺。”语毕,我的眼泪滑落下来,湿润了腿上掩盖的衣衫。我紧紧瞅着竹林的动静,温柔的风带着深深的寒意,蚍蜉撼树。

      孙思邈的眼圈红了红,连忙侧过头去。“甚山长水阔,甚天长地久,孙某不懂。孙某只明白,倘若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你不想忘记过去的种种也是徒然。一旦你死了,饮过孟婆汤就得投胎转世,永远地忘了他。”

      我摇头晃脑,潸然泪下。“无论是三日还是三年,我都等不到了。我只想留在他身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难怪他会称你为‘傻子’,你果真是傻啊!”他微笑地看向竹林。大好时光不要,简单地拥有几日便足够。如此之人,想必容易满足。

      我笑出了眼泪,昂起头看看他。

      他的眼圈泛红,似乎被我感动。

      我问道:“您能坦白地告诉我还剩多久的日子么?”

      “既然你懂得珍惜,何须知道日子还剩多少呢?只要你能把余下的事情完成了,便再无遗憾了,不是么?”他反问我,眼底的笑意淙淙如水。

      我愣怔片刻,未语。

      他道:“孙某知道你舍不得他,而他同样也舍不得你。孙某不会强留你,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我远眺竹林,斑驳树影,丰盈舞动。我转着轮椅,慢慢地推下石阶。“多谢先生的好意,沉冤毋须多想了,沉冤是不会离开二公子的。即使到了最后也不会离开,”轮子轧过地上的雪,划开了两道深刻的轮印。

      孙思邈瞅紧我的背影,阖目长叹。他的声音在后响起,“段姑娘,你只有三个月了。”没有说甚,也没有不说甚,简单明了,人生无悔。

      我微笑着将轮椅推进竹林内。

      他的音调逐渐飘渺,幻化成风,镶在了云雾里。

      竹林里一直伫立一个人,紫烟熏袅青铜案,朝时乌发暮时雪。

      二公子的肩上有雪,发丝染霜,却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一颦一笑。他由始至终都站在竹林里,看着我与孙思邈的身影,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对话,却不敢迈步行来。

      我把轮椅停住,轻轻地搂住他的腰际,把耳朵侧靠在他平实的胸膛上。泪如雨下,却有笑意。“二公子会等我么?”

      等我,海棠林下、介休城外,我曾说过。

      他抱紧我的肩膀,温声软语道:“会。”一个字,痴情几许。

      我轻挣开他,用袖内掏出一块暖玉佩,呈现给他。“这块暖玉佩是我们的机缘巧合,当初我拿走你的玉佩,随后还给了你。你在介休城丢了,我替你捡回又还给你。直到在你的书房,你亲手把它赠给我。如今,我还是要还给你。请你好好地佩带在身上,莫要再丢,也莫要再给我。”

      他眼内疑惑,深深地望着我。

      我把玉佩系在他的腰带上。

      他焕发青莲,容与珂雪。“沉冤,我给你三十年的时间好么?”

      我心头如威光四照,暖暖的。

      “我只要你三十年就够了。”他眼泛泪光,虚饰着喜悦的晶莹。

      心绞着,我想揪紧这般酸楚。“好啊!”我笑逐颜开,“我给你三十年……”来等我。

      他眯眼,试图遮掩自己的软弱。酒涡满腮边,如葡萄酒甘醇。“我会等你的,不管如何我都会等你。”

      佛说:人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

      我破涕为笑,泪滴如珠。抱住他,我把哭脸掩在了他双臂中。心中念道:“倘若上苍能给我三十年的时间,我定必与你重头相识。”回归原点,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的泪滴在了我的头顶上,却烫热了我的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吃罢午膳,二公子收拾包袱。

      临走时,江夷涕泗横流地抱着我不放。“姐姐,江夷以后还能见到你么?”他扬起如星的眼眸,努了努红红的鼻翼。

      我摸他的脑壳,笑道:“你以后要多听话,保住你的小脑袋。”

      江夷吸吸鼻子,乖巧地点头。“下次你来的话,江夷做一顿膳食给你吃啊,只给你吃。”最后一语,他故意说得大声,不时还瞟瞟对他视若无睹的二公子。

      我道:“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何不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若我不来这儿,你可以去长安找一个名唤段俨的孩子。他与你年齿相近,与你定会投契。”

      “他是何人啊?”江夷好奇地眨眨眼。

      我笑道:“他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呵呵”的笑得花枝招颤,“那段俨岂不是比二公子更重要!”他笑看二公子,特意嘲笑。

      我觉得这孩儿还真是天真活泼,“你师父呢?”

      江夷敛住笑容,“师父说不想见到你们,遂只让江夷送别。”

      我明白道:“既然如此,也不可勉强。”复看江夷,“我走了。”摸摸他的头发,别了。

      江夷走三步就停一阵子。

      短短三日,换来了一段友谊。

      我心里是喜的,因为这个小鬼给了我无尽的快乐。

      出了竹林后,二公子背着我准备下山。

      忽然从远处传来袅袅余音,“姐姐,江夷的原名叫做文仲……”

      文仲?着实是个好名,想必他将来定能成为一个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郎中。

      约略一个时辰后,我们终于下至山腰。

      尉迟恭、秦琼和段志玄一直都在等候,不曾离去。

      见到我们安然无恙,他们只笑不语。

      段志玄已在山脚雇好马车,让我们坐马车回程。

      车轮轧过地上的厚雪,骨碌碌地转动。

      我离峨眉山愈发遥远,看着帘外的风光愈发模糊,我不禁想道:“再看看罢,回宫后便甚都看不到了。”掀高帘子,我探出头向外观去。雪后的风光,宛如昙花一现。天色放晴,濡湿的寒意,随风潜入我的衣衫中。忽然,肩上一沉。我侧头睨去,二公子为我披上了一件鹅氅,他眉眼皆笑,轻柔如梦。我拢好鹅氅,把身子骨隐回来,端坐好。

      段志玄和尉迟恭在外驶马车,里头只有我、二公子和秦琼。

      秦琼笑问道:“怎么不继续观赏了?”他果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知道我心头所想。

      二公子知道我在顾虑他,遂执起我的双手,包裹在他的掌心中摩挲。“若你中意的,以后我们常来此。”

      我摇头,“再好的景致终有一日也会破败,就像花开花落。”才三日,我的心思通透了许多。

      秦琼看看二公子,说道:“其实,宫里的景致也没甚不好的。”

      打圆场是么!

      我不语,慢慢地靠在二公子的怀中。

      他揽住我的肩膀,把侧脸贴我的头顶。

      露下熙熙,兴云祁祁,惟天之合,痴心凄然。

      不知多久了,我睁眼时已是天亮,回到了坐飞阁。

      尔月喜从中来,小心地扶我坐好。“姑娘今日觉得如何?”

      “还是像以前那样没多少力气。”我平淡地笑。

      她开始揉捏我的身体,以激起我的活力。“不打紧,甄大人说了得慢慢来。”眼眶红红的,瞒不住彼此。

      “其实你不必待我这么好,我与陛下这般关系,你恨他,也该恨我。”我喟叹。

      她揉揉我的骨肉,“姑娘说甚呢,奴婢从没怨怪过你。陛下待奴婢甚好,他让奴婢能够留在你身边伺候你,这已经是奴婢最大的福气了。”

      我问道:“你不想要自由么?”

      她格格一笑,“奴婢的自由是姑娘给的。”

      “那么说来,”我说,“我可随意操纵?”

      她点头,“我的生命也是姑娘给的,姑娘想怎样做,奴婢都不怨。”

      我笑骂她痴傻。

      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她居然放心把命交给我。

      换好衣裳,尔月推着我出门。我想去三清殿,她二话不问,立即推我过去。

      三清殿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人经过。残破败旧,空空如也。

      尔月将我背起,慢慢地踏上楼梯。

      至三楼,我让她把我放在栏杆上坐着。

      她不肯,说危险。

      我说了几次不会有事,她才稍许放心地将我放在栏杆上。

      我悬空着两条腿,坐在栏杆,背对天空和宫殿。

      凉风有信,迎舞飘来。

      我闭眼感受,张开双臂,犹似振翅飞翔的鸟儿,无拘无束。

      尔月三番四次提醒我,却并没让我接受。

      我唇角带笑,“穿过云雾,便是洛阳。”梦里的幻象亦真亦假。

      她咧嘴道:“姑娘可是想起家乡了?”

      我默默睁开双目,两手撑着栏杆。“我已经忘了何处才是我的家乡。”自从爹死了,我和得雪辗转江湖,最后招致两败俱伤的下场。洛阳,那里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的噩梦。

      “怎么会呢?”她扬声,“姑娘的家乡是洛阳啊,那里有姑娘的童年,有姑娘难忘的记忆。”

      我道:“对啊,那里有我和得雪种种的过往!”未几,“可是她还是要带我走。”

      去那儿么?天边。

      “走?”她突然捉住我的手,“姑娘要去哪儿?”焦急的心“怦怦”直跳。

      我反握着她,摇头笑道:“与你开玩笑而已。”

      她的双手都在发颤,眼睛红了一圈。“姑娘莫与奴婢开玩笑,奴婢心里很怕。自从姑娘去了峨眉山,奴婢每日都在坐飞阁为姑娘祈祷,盼望孙先生能够治好你。”

      “你这是在做梦么?”我好笑地看她。

      春秋大梦,谁不想做。

      她焕发精神,“奴婢不希望只是做梦,还希望梦境成真。”

      美梦成真,怕是很难。

      我握紧她的双手,慢慢合拢在我掌心间。“尔月,你能否教我刺绣?”

      一个女儿家,只会舞刀弄剑,也真失败。

      她笑着点头,“好,只要姑娘中意,奴婢会把所有女红都教你。”

      我笑而不言,在栏杆上呆了好半晌后就让她背我下楼。

      我坐在轮椅上,她推着我缓步而行。

      经过海棠林,花未开,已有冷香。

      不知觉间来到太极殿外,裴寂佝偻着腰,似在守候。他连忙上前福身行礼,“沉冤姑娘,许久未见。”

      我向他弯身颔首,“裴公别来无恙么?”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如今也该一笑泯恩仇了。

      他笑道:“一切安好。”

      我也安心,一笑置之。

      裴寂过来想推拉我的轮椅,尔月让开,他推起轮椅,向太极殿行进。他叹道:“太上皇甚是想念你,总惦记着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太上皇不想动了,只想呆坐着等你来。殊不知乎,你今日的光景竟不比他好。”

      我们一个老,一个病,都懒得动了。

      我向前望去,莞尔道:“人总有私心的。”

      他露齿失笑,觉得也对。“说起来,我似乎还欠你很多解释。”

      我微愣。

      “你说得不错,人总有私心的。”他推着我向前慢走,“在你眼中,我不是一个好人。因为我的私心,害死了文静。”

      我有些吃惊,听着他的忆述。

      如果他不说起这件事,我估计忘记了。

      二公子也曾说过,是因为大公子,裴寂才会害死刘文静。

      时光仿佛在倒退,他道:“我们俩因为同在太原当官,遂结下深厚情谊。可没想到这份情谊,居然成了我们死亡的筹码。”他自嘲地笑,“那时候,我们都知道在太原甚有威望的李家,也认识了当时的太上皇。只是,我与太上皇的情谊更加亲切罢了。也许正正是因为这种情感,让文静起了猜疑和妒忌。他当时一眼就看中了当时的陛下,觉得他非池中物。虽然我也觉得,但是我并不像他那样口若悬河,因为我了解太上皇生性多疑。”

      我道:“一切都是口无遮拦的错。”

      他摇头苦笑,“你还记得大业十三年的时候,文静因为与李密结为姻亲而被隋炀帝关进了牢狱的事么?”

      “这是我的错!”我浅浅地解释,“我当时根据大公子的吩咐,把他们结为姻亲的谣言散步了出去,因此害了刘先生。”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件事,导致夜不能眠。

      他像是早就知道,“最错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我挑眉,脖子微微往后仰。

      “是我教唆大公子陷害文静的,因为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得到太上皇的刮目相看。”他叹气,“虽然太上皇与文静相识多年,可是太上皇对文静也只是交浅言深罢了,他并不信任文静。我作为文静的知己,也该为他做点事情。只是,我做的这件事,实在离谱。”想起,不禁潸然。

      难怪当年我去牢狱探望刘文静的时候,裴寂也在,他当时的表情是那么的害怕,那么的愧疚。

      原来,一切是为了好友。

      只可惜,刘文静根本就不知道。

      “估摸着是从那时起,我们的情谊不复深厚。”他推着我走走停停的,“李唐建立,大公子成了太子,而二公子只是秦王,这引起了文静的不满。他说二公子乃人中龙凤,不该屈尊于大公子的。于是他拉着我,想我和他一起上表请求太上皇重立太子。我当时谩骂他‘你定是疯了,太子既立,就没废去的道理’。他倒骂我才是那个疯人,也不听我劝话,几次三番与太上皇暗示。我劝他,我们同是身为大唐臣工,应该为了太上皇而尽心尽力教导太子,使他将来能够开创大唐盛世,可文静还是一意孤行。于是乎,我继续留在太上皇和大公子身边,而他则脑肝涂地效忠于当今陛下。这个举动屡屡冒犯天威,而我为了保住他,暗地为他求过很多情。太上皇由最初的听从到后来的龙颜大怒,他最后还是因为文静的过分举止,才会斩杀文静。”

      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太上皇杀刘先生,其实就是想警告陛下是么?”

      裴寂属于李渊和大公子那一边,而刘文静则跟随二公子。如此明显的对立,必定有一方陨落。

      李渊杀刘文静,就是想告诉二公子:你莫要觊觎皇位!你给我收敛一点!

      他无奈点头,“随着太上皇的猜疑,陛下渐渐流露出脾气。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从而激发了太上皇最后的底线。父子出现分歧,作为臣子的只有选择,无法逃避。文静一如既往支持陛下,太上皇则逼问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认为这句话假么’。我惶恐,回答不出来。太上皇的意思如此明白,我不可能不懂的。他想文静死,但是他也知道陛下会力保文静的安危。在这种情形下只能有一个奸佞之人站出来,证明太上皇说的话是千真万确。而这个人,只能是我。”苦涩的眼泪摇晃在眼眶中。

      我心下泛酸,终究是明白了刘文静必死的原因。

      李渊不能留刘文静这个祸害,但是二公子不能让他死。为保父子之情,必须要有一个坏人出来“主持公道”,而裴寂就是最好的“奸人”,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是李渊的心腹,但也是刘文静的知己。众人在那时就知道,裴、刘反目。刘文静想裴寂死,裴寂也不会留刘文静。

      终于,裴寂站了出来支持李渊下旨处决刘文静。

      而我们大家,被所谓的正义蒙蔽了双眼。

      二公子一直都知道刘文静的“张狂”,也都一直维护他。可是没想到,他的维护反而害了刘文静。而且在那种情况下,李渊的势力确实比二公子高出许多。最后,二公子只能任由李渊杀了刘文静。

      刘文静之死,是皇权政治的必然结果。

      不知不觉,裴寂推着我已经走到了太极殿。

      李渊抱着琵琶站在门外,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向他颔首。

      他想推我走一段路,我赶紧拒绝,觉得这是逾矩之事。到了最后,还是由裴寂推着我前行。

      李渊把琵琶给我尔月,他走在我身旁,边行边说道:“许久不出门,倒是与世隔绝了。”

      我侧头看他,“若是二月底出来,定必有一番好心情。海棠花开应朝阳,琵琶声断忆当年。”

      海棠乃当年李氏一族入主长安皇宫时,二公子亲手种下的。偏爱之情,可谓日久弥长。

      他稍愣,突然笑道:“也许罢!”静走半晌,“沉冤,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时间久了,你也会慢慢地变得无情无义’的话么?不仅你变了,我也变了。有些事可以原谅,有些事却只能永远深埋心底。”

      我回过头看远方,“可太上皇也说过您年轻之时和沉冤一般!我昔日对敌人存有太多成见,放不下以致终日多愁善感,今日才会害了自己。太上皇为何不愿像沉冤那样放下成见,与陛下和睦相处?”

      父子之情,不应就此斩断。

      他喟叹道:“我对不住他,更对不住建成和元吉。倘若我不优柔寡断和偏爱长子,那么今日不会有此结局。说到底,是我害了你。”看向我,他映出眉额间的皱纹。

      我转话道:“太上皇可记得您曾经应允过沉冤的话?”

      他道:“若你有求,我必如你所愿。”

      我轻声道:“沉冤想请太上皇原谅陛下。”

      “你不恨他?”他以问作答。

      我笑道:“沉冤命不久矣,谈不上恨与不恨。恨多了,只会乏;恨少了,只会怨。既然会怨会乏,何不以更好的姿态去显示给旁人看呢?”

      他颤了颤,随而问道:“宽容?”

      我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太上皇英明。”

      他唉声叹气,“我心里其实是后悔的,不仅后悔与陛下的父子之情断然陌生,还后悔放纵了你与他的感情。”

      我愣住,似懂非懂地看他。

      “如若当初我没有取消那道婚旨,想必你现在不会与陛下有如此深厚的情。也许你会因建成的死而殉情,也许你会苟存下来为他报仇,也总比你眼下在等死。”他的双眸凝视我,翦水如秋,似若大公子的温煦多情。

      说了不该说的话,其实是种罪过。

      但是,一针见血。

      我轻松道:“还好您当初取消了,否则沉冤直至今日也还不懂何谓‘珍惜’。”

      他道:“建成不懂珍惜你,遂他错过了你。”

      我未语,追忆成声。

      太极宫的路无穷无尽,走也走不到终点。

      他忽然驻足,垂头关注我的神色。“沉冤,你不后悔么?”

      我认真地看住他,“假如不曾认识二公子,沉冤方知后悔莫及。”刻意用“二公子”,作以区别。

      他似若明了,释然笑开。

      年底守岁,我总是念叨着二公子的诗词。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过了年便迈入贞观三年,正月。

      二公子时常下朝后带我观雪,赋诗给我听,教我满脸羞红,心跳憧憧。

      这日清晨,我在榻上翻来覆去,以为身子骨只是寒而已。不料,竟吐出了一口黑血。我吓得不敢唤人来,以免他们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强忍着身上的冰冷和双脚不遂的痛苦,用抹布擦干净地上的血,且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故作没事发生过,继续面对新年的喜气洋洋。

      因为这一口血,让我想起了与我同样痛苦的云桑。我趁着今日空闲,偷偷去了一趟光天殿。

      房间里的味道并无起初那么浓烈,只少许的恶臭味仍有趋向。

      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躺在榻上的云桑突然睁大双眼,面容扭曲。“段沉冤!”她每喊一个字,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没有靠近她,看向榻上的她,容貌比平常更煞白,却与我并无差别。

      掩盖着她下身的棉被已经被人换过。

      “听闻你去了一趟峨眉山找孙思邈,”她咬牙切齿,“他定是救不了你,对罢!”

      我心平如镜,“对,我只剩下两个月的命了。”

      现儿是正月了。

      她张狂地哈气大笑,“好,太好了!”看到我的生命将到尽头,她似乎是决绝的高兴。

      “是否我死了,你便不会再如此恨我?”我水波不起地放眼看她。

      她凶狠道:“你即便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心里早知答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执着会使人变得痛苦,你这是何必呢?”

      “你休要给我说三道四!”她声音沙哑,无力强词夺理。“为何你快死了都可以把‘死’说得这么痛快,我全身都好痛啊,苟且偷生良久,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一手把自己撑起来,眼含泪光吼出了声。“你杀了我,一了百了,让我也能痛痛快快地死罢。”

      我拱着心里的苦涩,问道:“你当真不再留恋了?你的孩儿都不要了?”

      “我乏了,厌倦了这食人的深宫。”她“砰”的倒在榻上,身子骨歪歪斜斜地躺着。眼泪落下,沿着眼角倾泻。“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留我在世不过是多了一个碍眼的人。陛下不杀我,便是想我记住我永远都只能是你的手下败将。”

      我心头一窒,忽而想到了得雪的那句“我永远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正正如此,她才死得不甘心。

      我不想再害云桑了。

      她骤然爬起身,想下榻。“我不服,死也不服。你已经沦落成废人了,为何你还能获得众人的关爱,为何你还能获得陛下的怜悯?”一个摸空,连人带被从榻上跌了下来。隐隐露在空气外的膝盖,下面空无一物,残留着干涸的血渍。

      我把轮椅推前去,弯身伸手欲扶她,却被她强力拽过我的手。

      她振振有词地吼道:“杀了我,你杀了我罢!”泪痕仿佛是蛊虫,爬行在她的脸颊上极度啃咬。

      我妄图扯开她的束缚,却枉然。惶恐地看她,眼泪汨汨地流下。

      她“哈哈”大笑,狰狞的面孔扭曲着无声的轻蔑。“我明明已经在你身上种了蛊毒,为何你还能那样平淡地活下去?下蛊者已死,你也命不久矣了啊……”

      我嘴唇发紫,面容抽缩所有的血色。身子像刺猬,钉在轮椅上动不能动。

      “你当真不知道么?好,我都告诉你!”她瞬间敛笑,双眉倒竖。“从你与刘黑闼相遇,你被蛇咬,到后来你中毒晕厥,都是我在背后使出的阴谋诡计。刘黑闼是我的师哥,他幼时来过苗疆拜于我娘亲的门下。是我让他故意出现你的面前,故意在你被蛇咬伤后为你疗伤。你是被雌蛇咬伤,根本就没毒。可是没想到,你与陛下鱼水交欢,竟让你自己中了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让刘黑闼杀了你,可他却说‘万万做不到’。想不到我这个师哥也会因你的豪气而倾倒,他宁愿被你骂,被你打,从不还手。罗士信是你的朋友,遂他不愿去伤害罗士信。他不杀?好,我就命人将他杀了!”

      我忽觉寒凉冻身,神智遽然一昏。喉咙里澎湃作动,胸腹一阵狂风暴雨,绞痛如刀割。我头昏肚胀,面色已白。作势干呕,却发现胃里毫无可吐之物。空张嘴,通达愁肠,阵阵抽搐。

      她道:“你放心,下蛊者并非刘黑闼。而是,一直与你要好,却连番对你背信弃义的海陵郡王。你因中毒而昏厥不醒,陛下遂抱着你来求我们。海陵郡王本来与你割席断交,却依然惦记着你。他不忍看到你死,命我把解药给他。我的男人,他的眼里只有那个昏在塌上的女子。我只能傻站着,看他用唇将解药渡进你的嘴里。即便我心痛如麻,也只能忍受。可是他断绝想不到自己死后,竟还能带着你陪葬!”

      袅袅心底煽动的悲伤不绝如缕,我一手摁着心口,一手捂住胸腹。“我不懂……”泪打衣衫,沉重如铅。

      云桑这么恨我,是因为四公子么?

      “我偷偷地将解药换了,他拿的虽然也是解药,却是让你从此万劫不复的毒药。那是我娘炼制的‘金蚕蛊’,以人之心血喂养。不过,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那就是以酒喂蛊。一旦蛊虫接触了酒,它们就会开始蠕动生长,慢慢地蚕食骨肉。你尽量地饮酒啊,你不是中意饮皇上酿造的葡萄酒么?你饮得越多,便死得越快!”她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你还记得我说的话么?终有一日,你心里的那个人会害死你!如今,果真应验了……”她瞟去外头,笑得艳压群芳,却带阴戾狠毒。

      我当如晴天霹雳,心如坠悬崖,深不见底。身躯晃动倾斜,胸腹肿胀发麻。神髓失了颜色,我盲目僵硬地转动轮椅,心下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转过轮椅,我突地寒喘起来,几不可闻的声息带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惊呆地看去门外,二公子的脸色阴沉,眼角却夹着无措的恨和痛。他的双拳攥紧,直直地盯住我。

      我将轮椅推向前,激动地喧道:“二公子……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极力去解释和挽留。

      可是他开始退后,愈发地远离我。

      我想伸手捉住他,推着轮椅,我哭道:“二公子!”

      他幽黑的眸子攫住我模糊的视野,伤心欲绝地回头迈去。

      轮子滚动得慢,我的手因摩擦轮子而磨出了一条血痕。迈至门槛时,我过分用力以致我的身躯向前扑倒。趴在地上,我借助手的力量,拉动身子向前爬。哀嚎地求他不要走,痛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这时尉迟恭从廊子里跑来,急忙将我扶起。

      我顺势抓他的手臂,苦求道:“带我去……带我……二公子……见……”泪水骚乱了心里的话,我变得语无伦次。

      尉迟恭从无看过我哭得如此惨痛,想伸手抱住我。

      我狠命求他,求他帮我。

      他一咬牙,将我抱回轮椅上。他推起我的轮椅,飞快地向前奔跑,希望能追及二公子。

      当我们火速从光天殿奔回坐飞阁时,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体无完肤。

      二公子的双目红得嗜血,双手发了狂似的把桌案上、架子上、床榻上的东西一一打碎,“乒乒乓乓”的声音犹如刀尖逐一将我的心割成碎片。

      我捂着嘴唇,泪水滴在了手背上,融化了千言万语。

      尉迟恭心乱如麻,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他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胸膛上,不希望我继续看到这一可怕的情景。

      我一味哭泣,懊恼自己的过错,却从不知道他的心比我更痛。

      他也在懊恼,也在自责,怪天怪地也不曾怪过自己。他已经付出了许多,以为自己做得不好,极力弥补。其实,都足够了。

      半晌后,回归平静。

      二公子目眦欲裂,他坐在软垫上,攥着拳头打去桌案。脸色发白,双唇无色。

      我泣不成声,抓尉迟恭的衣袖,悲痛地抽噎。

      静坐了将近两个时辰,倏然从里头传出了一丝低沉绝望的声音。“你走罢,朕决定放你走。离开此处,朕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他热泪盈眶。

      我抓紧尉迟恭的衣袖,闭紧双目,试图用力地宣泄自己的悲愤,可是我只会哭,只会痛。

      尉迟恭搂紧我的肩膀,他的眼球转红,泪水打转。

      二公子见我和尉迟恭都不走,眼角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沉冤,到底是朕害了你。你该恨朕,你该恨我!”他既用了“朕”,又用了“我”,是真的想与我挥别情思了。

      我扭扭头,泪如泉涌。呜呜咽咽,不知说了甚。

      尉迟恭心里也痛,更加用力地揽住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是……不恨……二公子……”寒喘收了我的力气,我叫苦不迭,很想都说出来。泪水开始往肚里流,胸腹带来的焦虑比方才更恶劣。我伤心地甩头,不想听他的话,不能被他骗去了。推开尉迟恭,我转着轮椅想进去。忽然,心脏一刹那消停。我一阵窒息,胸腹带来的肿胀酸麻了全身。我张大双目,还未说完话,心神跌落无尽头的深渊,坠入了匆匆的黑暗中。

      风就如父母的手,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梦呓地唤着爹娘,眼睛的泪已经枯干,再哭也只是瑟然。

      有人轻拍我的脸,想我快些起来。

      我嘴角有笑,想必是爹和得雪来接我回家了。我开始唤着“洛阳”,梦里燃烧着回不去的灰烬。恍惚间,我已是微眯起眼,渐渐苏醒。怜惜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带着细微的茧子,我喜出望外地叫道:“二公子……”眼前的景象虽模糊,可他给予的温柔还是很真实。

      那只手微动,长孙无忌揉了揉我的脸颊,温雅的笑如春风沐浴人心。

      我的视野愈渐清晰,眼前的人是长孙无忌,并非二公子。

      一旁观看的段志玄将我扶起,靠在厚重的枕头上。他清荡的音调严肃却爽朗,“你睡了已有三日。”

      如此的情景,如此的话,好像回到了我与他相识的头一日。

      我傻笑着落泪,漫上他的手背。“段大哥……”声音哑得不成,只能吐出气息。

      他的眼有些红肿,想必哭过。他覆盖我的手,笑问道:“可还好些?”

      我问道:“怎么了?”气息拖拉着娓娓的余音。

      长孙无忌捎来一杯茶,喂给我饮。“你昨夜里蛊毒又犯了,全身发紫又发黑,不断地颤抖,不断地哭泣。甄大人和李将军万不得已地采用了孙思邈教给你的取穴法,寻遍了你身上但凡痛的穴位。只是,都无效。我们在你身旁守候你,劝你莫要捱下去,可你不听,仍然坚持。”

      “他没有来。”我擦了擦眼泪,简单地叙述。

      段志玄道:“他有来!只是他不敢近前,在外头受着寒风浩雪,望着你受尽煎熬却不发一声呻吟。杨妃之事,我们都听闻了。陛下怨怪自己把你伤害至深,遂他连夜命人将宫里的酒酿全都打碎,并下旨不许你再碰酒。”

      我心里并不好受,吸了吸红红的鼻子。

      他道:“你莫要折磨自己,也莫要折磨他。”

      我带着嘶哑发声,“哥哥,我梦到了他。他叫我莫走,可一瞬后他又叫我莫要捱下去,劝我离开这儿罢。我流着泪告诉他,我不想死,不想离开他。”

      他摸向我的脸颊,扫清我的泪痕。“他不想你活着痛苦,遂才劝你走。”

      “我不想走。”眼泪很不听话,慢慢地落下来。

      长孙无忌看向我,笑道:“既然不想走,就得听话。乖乖地施针、吃药、练‘五禽戏’,保持心境祥和。莫要再哭了,否则你还没被蛊虫咬死,就被眼泪淹死了。”

      我破涕为笑,泪眼朦胧地看他,心中的暖意涌现。

      段志玄紧瞅我们,只能叹息。

      二月初,隆冬大雪。

      夜深如墨,我和一群知己好友开怀畅饮,不过以茶代酒,饮水思源罢了。

      就当是最后的话别罢!

      我举起茶盏,敬在座每位一杯。

      程咬金眼圈发红,明明粗野之人,竟还是像个扭捏的妇人哭泣。

      我微笑。

      尉迟恭仰头喝茶,“你不会离开的对么?你不会像士信那小子这么没志气、没义气地离开我们的对么?”

      我但笑无语。

      秦琼自斟自酌,“你和士信都是这么古怪,明明二人八竿子打不着,却是心有灵犀。有时,看着你们如此自信的模样,我们会很高兴。有时,看着你们为情所困的模样,我们会很难过。沉冤,士信已走了,你不会让我们再难过一次罢?”朝我谦和地笑了笑,多有伤情。

      我犹疑会儿子,忽然道:“落叶聚还散,征禽去不归。以我穷途泣,沾君出塞衣。段沉冤今生能与各位相识一场,实乃三生有幸。沉冤无以为报,只能再敬各位一杯。”一饮而尽,透明的水化作了浓浓的离别之思。

      尉迟恭粗鲁地吼道:“我听不懂你他娘的鬼话!莫要赋诗,我要你回答!”

      秦琼看看我,回赠一诗。“长相思,久离别,征夫去远芳音灭。湘水深,陇头咽,红罗斗帐里。绿绮清弦绝,逶迤百尺楼,愁思三秋结。”

      尉迟恭拍案而起,“都说莫要赋诗,他爷爷的装聋作哑啊!”双眼困穷,有些急泪。

      程咬金外表强壮憨傻,其实内里脆弱。他低低地哭泣,不忍作声。

      我和秦琼对望一眼,并未语。

      尉迟恭叱喝道:“甚相思,甚离别,都是狗屁!明明人在此处,却感觉魂都飘远了。士信走了就走了,你们为何还念念不忘着他?你是想真的跟他走么?”瞪住我,他的眼充血。

      我的心口闷闷的,好像有甚挡住。

      程咬金干脆趴在桌案上失声痛哭,压抑许久的心全然释放。

      我伸手,抚顺他的背脊。浅笑道:“你叫程咬金,不正是‘咬紧’的意思么。你要咬紧牙关,莫哭。”

      他哭得全身一滞一滞的,无脸迎视我。

      我看向尉迟恭,“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你何必耿耿于怀呢?”

      尉迟恭道:“你才多大岁数啊,这么轻易就谈‘生老病死’?年齿轻轻,又非沙场阵亡,你死了他日也没人记得你!”

      我曾经想过,即便有一日我会死,也要死在疆场上。

      但眼下,我却要食言了。

      相对无言,凝噎注视时,忽然有宫人来此,说“皇后请姑娘过丽正殿一聚”。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与朋友们道别几句,且去。

      雍容华贵的长孙皇后,应有几年不见了罢。

      她知道我双腿不便,不让我行礼,命尔月推我靠在一旁。

      我心里十分感激,但不明她的用意。

      她待我如姊妹,热情地握住我的双手,温柔善良的话使我融化了身上的冷意。“你近来可见身子不适?若有不适,我立即命太医令开方子。”

      我摇头笑道:“皇后的好意沉冤心领,只是事已至此,没有悲伤之处。”

      “难怪陛下说你长大了,也懂事了。”她说得含蓄。

      我一愣,无言以对。

      她道:“你莫怪他,他每每向我提起你,言辞虽冷,可挡不住他眉眼里的孩儿性。我没见过这样的他,如今想起也觉有趣至极。”

      我看住了她。

      二公子会想到立即册封她为皇后,想必是因为她的贤良淑德和温恬娴雅。如此得体,方能母仪天下。

      她揉了揉我凉意嗖嗖的手,“我听闻你已经收下了阎立本送给你的丹青图了。”

      我愕然问道:“皇后说的是哪一幅丹青?”她的话引起我小小的出奇。

      她道:“辛巳年驻笔的那幅。”

      我抖颤眼睫,“皇后怎么知道……”

      她“噗嗤”的笑,“因为那是我吩咐的呀。”

      我愈听愈糊涂,双眉绞在一起,仿若两条掐架的毛毛虫。

      她的容色生光,“对不住,我和他串通着瞒了你一些事情。”

      “皇后毋须对沉冤致歉。”我连忙挥手,心里着实一紧。

      她道:“其实,那幅丹青图是陛下所画。”

      我并不出奇,只是不懂为何丹青里会印有阎立本的印章。

      也许是我早猜出描绘丹青之人,遂她也不惊讶。“那一年秋夜,外头凉意侵骨,他夜里挑灯,突然描画。我以为,他是因为睡不着才要发泄自己内心的情感。只是原来,他所画之人,竟是成为了大将军的你。我便觉得,他的梦里有你,一时捕捉清楚,遂连忙作画,免得下一刻就忘记佳人之容。”

      心间触动,我难抑感动地问道:“皇后当时看到如斯情景,莫非不恼、不怨、不妒?”

      她温暖地笑,“假若真如你所说不恼、不怨、不妒,那是假的。但是比起这些古怪的心情,我却更欣赏你们之间的情谊。我现在只日日求老天爷,请它莫要带你离开。”片刻相依不是长久,只有永恒才是永恒。她的眼缀满了泪,却映在笑里,看不透彻。“陛下在丹青上驻笔后,原本想盖上自己的印章,可又怕你发现他的情意,遂才叫阎立本帮忙掩饰。而我,则把他的丹青直截了当送给阎立本,从而让他转送给你。”

      我的心胸发胀,感觉酸酸涩涩的。“皇后……”语带哽咽。

      须臾,她命宫娥捎来一个木箱。打开盖子,里头放着一沓沓纸张、一卷卷丹青图和一本本册子。数不胜数,几些压满了整个箱子。

      我激动问道:“这是甚?”

      长孙皇后笑语如珠,“你拿过来瞧瞧便一清二楚。”

      我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拿起了一幅丹青来看。拉开横幅,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这幅丹青出自阎立本之手,且是我曾观赏过的。我拣起别的丹青,逐一打开。每一幅丹青图上,渲染的都是举手投足各不相同的自己。

      再从箱子里拣起纸张,甚至打开了册子。纸张和册子画的、记载的,都是我,都是段沉冤。

      我恍若梦中,不能自已地看住长孙皇后。

      她道:“这些画作所属阎立本,我想你应该都看过了罢。不过你肯定想问为何所有的画作都在我手?”她道出了一切的真相,“你与阎立本的相识是陛下特意安排的,为的是能够让阎立本把你每日的姿态全都描入画里。”

      我心念道:“难怪……立本总是画我!”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公子安排的。

      秦琼让我寻找二公子的细枝末节,我却总以为他故意隐藏自己真实的一面,到头来反而是我隐藏了自己。

      二公子的感情宽阔如海,不易发掘。

      “你想怎么做,就根据你心里所想的去做罢。”她婉转多情。

      我紧瞅她暗含鼓励的目光,重新在心里询问着自己。

      我想,去追寻他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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