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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众里寻他,灯火阑珊 ...

  •   第四十三章众里寻他,灯火阑珊

      我撑开艰涩的眼睑,白花花一片,朦胧得很。不禁抒怀一笑,原来我还没死呢。侧头环望四周,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返回坐飞阁。我傻傻地笑了,倾听窗外的秋雨。我困难地爬起,只有双手有力气。瞧了瞧门外,嘶哑地唤道:“尔月。”并无人回应。我遂用力地爬下床,想穿鞋出外头透透气。忽然,身子往前坠落。“砰”的一声,连人带被摔在了地上。猛的回头,我紧盯自己的双腿,无半丝力气,甚至一丁点的知觉都没有。摸向大腿、膝盖、小腿、脚踝,每一处地方都不放过,我突然哭了出来,使力地捏腿上的肉,一丝知觉都无。

      门外守候的人听到里面传出细微的声音,连忙唤人来。

      二公子、尔月和甄权进来,见我跌在地上哭得不成人形,便知道了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二公子扶起了我,想抱我回榻。

      我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我再也不能练武了,再也不能守护你了。”心酸极了。

      双脚失去知觉,是否说明我从今往后都不能再走路了?我是否成了一个废人?

      他双唇抿紧,将我纳入怀里。手掌温厚地抚摸着我的头颅,一下一下的爱怜。“沉冤……”忽然一滞,无语凝噎。

      我靠在他的胸膛前痛哭流涕,“这是报应!上天取走了所有人的性命,它现儿便来取走我的双腿以此惩罚我。二公子,对不住!”

      他哽咽道:“与你无关。”

      我抱紧他,涕泗横流也无法原谅自己。

      尔月背过身去捂着唇抽噎,不忍目睹。

      甄权咧起微微的笑颜,弯下身看向我们。“陛下把沉冤姑娘放回榻上罢。”

      二公子连忙抱起了我,轻柔地安置榻上。

      我靠在他怀里,生怕一眨眼老天爷会带走我心内最重要的人。

      甄权拿过我的左手腕,认真地把脉。他道:“姑娘体内的蛊虫已经开始蔓延生长了,不消一年便会运行全身,啃食你的五脏六腑,使你致命。”纵使是残忍的事实,他也不得不说出。

      二公子抱住我问道:“当真无法驱蛊?”

      甄权道:“眼下只能靠施针和吃药,以缓解蛊虫撕咬的痛苦。”

      二公子吻了吻我的额角,痴笑道:“沉冤莫怕,但凡你施针和吃药我都陪着你好么?”

      我用力地点头,流着眼泪。

      甄权捋了捋长须,忽然道:“微臣知道有一个人的医术高超怪诞,也许他能帮到姑娘。”

      二公子的眼前一亮,“何人?”

      甄权道:“时人称之‘药王’,孙思邈。”

      我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也无法思索那个孙思邈是否能帮助我,只痛不可耐,浑身都颤。

      二公子颤了颤,更加抱紧了我,心头涌起喜悦之感。

      这三日内,长孙皇后都来询问我的状况。

      我皆一笑置之,不有所谓。

      她也不勉强我能回答她甚,只在不久后为我引见了两个人。

      一个袁天罡,一个李淳风。二者相术精湛,且有博大的推算能力,能够预知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耳闻至此,也有些好奇。

      长孙皇后说他们二人是二公子请来的,是预言我是否当真红颜薄命。

      袁天罡曾经预言王圭终有日会富贵,果不其然,如今的王圭官至三品,福不可言。

      李淳风年纪较轻,却在贞观元年时以天文、地理、道学、阴阳之学的博采而直入太史局。

      二人谈笑风生,言语趣怪,使我不由感到愉快轻松。

      我曾听说过他们正在著作一本名为《推背图》的书,我问他们是否要推背才可摸索到将来的结局。

      袁天罡说非也,李淳风说正是。

      我不知道他们孰真孰假,只是笑了笑。

      袁天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问我“半生为君故,赋得海棠春。尽一生委婉,断了尘世缘”可还记得?

      我傻傻地回望他,感觉茫然。

      思绪追忆至大业十一年。

      指着他,我说不出的惊叹。

      他就是那个为我写过信的卜算子!

      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竟还能重逢。

      李淳风听了袁天罡的话,忽而念“段沉冤”。

      我看住李淳风,低下念叨。

      尽一生委婉,断了尘世缘。

      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

      袁天罡果真神机妙算!

      我笑叹。

      几日后,二公子命人为我打造了一架轮椅车。

      当年坐轮椅的是他,今儿竟换成我。

      我不禁失笑,觉得果真是上天注定,因果循环。

      尔月抱我坐上轮椅,问我可有不适之处。

      我徐徐摇头,尝试推动轮椅,它好像真的成了我的“腿”那样,教我如何重新走路。

      尔月在后面推着轮椅,带我出去透气。

      天空一直下着蒙蒙细雨,地上湿漉漉的。

      殿外,两人的衣衫紧紧地贴着皮肤,浸透了心里的伤。他们跪在大门外,笔直的身躯有些歪斜,却还强装并拢双膝,以此镇住自己的身体。

      我平平地看向他们,问道:“他们一直这样跪着么?”

      尔月道:“两位将军求陛下放姑娘出宫,但是陛下没有回应,遂他们一直跪着也有四日了。”

      我垂头思忖,然后道:“推我过去罢。”

      她不懂。

      我不睬她,迳自转着轮椅向前行。

      她“啊”的一声低呼,连忙撑伞走来。“正下着雨呢。”

      我把轮椅停在不远处。

      轮子滚动的声音很重很重,让他们的心无端低落。

      程咬金最先抬头,“你……”

      我道:“你们回去罢。”

      他浸着秋雨的双目红肿如兔,瘪瘪嘴看我,憨笑道:“你醒了!”

      秦琼道:“你还好么?”

      我垂下眼睑,唏嘘道:“你们毋须再帮助我了。”

      “为何?”他们异口同声。

      我开心见诚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更不会离开陛下的。”

      程咬金傻眼,“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个牢笼的么?”

      我侧眼,“眼下我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

      平淡的话,仿若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心房,痛得他一窒。

      秦琼问道:“你中了蛊毒为何不告诉我们?我们不是金兰兄弟么,不是要同生共死的么?”他的眼缱着深深的痛楚,似在疼惜我的半身不遂。

      我移开脸,“对不住!”

      求你别说了!

      程咬金道:“我们在这儿跪了四日三夜,虽然双腿很痛很痛,但我知道根本就比不上你身体的痛。”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磨着,心脏抽疼。

      他握我的手,“沉冤,你当真不走了么?”

      我轻微地“嗯”出声,笑看他。

      秦琼谦谦地笑,“不走或许是件好事,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当是支持你。”

      我一愣,与他对视。

      程咬金笑憨憨的,擦着脸上的雨水。“我也支持你!”

      秦琼叹道:“人生何必活得太苦,只要我们还能珍惜余下的日子,不就好了么!”

      我浅笑,自己剩余的日子真的不多了,要好好珍惜彼此的情谊。

      宫外人传来回音,孙思邈不愿进宫,理由千奇百怪。

      二公子为此恼怒,说“他不愿就不愿,朕总不相信世上只他一个‘药王’能治百病”。

      从那时起,宫人不敢再向二公子提起孙思邈。

      我对这个孙思邈却十分好奇,向丘行恭偷偷打听了关于他的来历。

      孙思邈比二公子年长了刚好一个辈分,四十八岁。

      二公子即位后,召其至京师,以其“有道”授予爵位。

      他固辞不受,入峨眉山炼“太一神精丹”。他不过一个将近迈入天命之年的老头子,怎会如外人所说脾性古怪呢?

      秋去冬来,十一月的天色总是灰蒙蒙的,不会儿子便下雪了。

      我推着轮椅进入雪里,轮子陷在雪堆里寸步难行。

      此时,尉迟恭兴高采烈地跑来。见我有麻烦,连忙出手相助。“你怎的糊涂啊,轮椅一旦陷进雪里便是难行啊!”

      我但笑不语,看着他轻易地就将我和轮椅从雪里搬起来。

      他把我推回走廊里,掸掸我身上的雪。他喜上眉梢,“有一件事你听了定会欢呼雀跃的!”

      “何事这般令你欢喜?”我低下头,顺整齐自己的大氅。

      他粗粗地大笑,“杨妃得到她应有的报应了!”

      我怔住双手,似懂非懂问道:“何意?”

      他鼻子吐出一声“哼”,恨深似海道:“陛下命人斩去了杨妃的双脚,如今她失去双脚,完全就是一个废物!”

      我的手突然撞击到轮椅的扶手,手肘关节明明是痛,可我却觉眼前听到的事实令我更痛。“……此话当真?”

      “你不信?”他看向我,“我这就带你去。”他强行转动轮椅,推我前行。

      我压住心里的踟蹰,脸色变白。

      光天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偌大的宫殿只一人居住显得冷清孤独。里头很安静,不发出任何细微的呼吸声。

      轮子滚动的声音清晰,令人心惊胆战。

      门外迎来了两三名宫娥,见着是我连忙吓得跪在地上行礼。

      尉迟恭推着轮椅行进,丝毫不睬她们。

      我尽量保持平淡。

      还未走进云桑的房间,远远就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和臭恶难分的药味。二者交融,令人作呕。

      门外把守的侍卫面容绛紫。

      从里头出来的宫娥都无人色,不是抱胃干呕,就是晕在了门槛外。

      我揪住衣角,心旌“咚咚”的。

      尉迟恭施与眼色给门外侍卫。

      侍卫如释重负,赶紧推开门让路。

      血腥味和药味混杂,捣乱了我的心脉平静。

      云桑一丝血色也无,再也不能骄傲跋扈地向我叫嚣。她平直地躺在榻上,厚重的棉被盖住了她的下半身。她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不甘心。目如铜牛,颈侧的青筋依依跳动。

      棉被的血干了,地上却还有鲜血淋漓。

      尉迟恭嗤之以鼻。

      宫娥忍受着胃里的难受,不停地抹干净地板上的血和洒了一地的药汤。

      我侧过头看向尉迟恭,“你留下来罢,我进去瞧瞧她。”

      他眉头一凛,正欲回话。

      我抢白道:“她已经变成这样子,没有一丝力气害我了。”

      他勉为其难地松开轮椅。

      我推轮椅进去,竭力地迈过门槛,滚动轮子前行。把宫娥都打发走,房中只剩我与云桑。

      她知道我来了,面目可憎。“滚……”一字之力,全然消耗。

      我靠近榻边,近距离地观察她。“对不住。”

      她虽然全身痛得冷颤,却也还会冷笑。“收起你的假惺惺!”她几欲是用气息回话。

      我未语,探出的右手悬在半空中。五指抖动,不忍触摸。

      她道:“你不敢触摸是么?我现儿没有了双腿,和你是一样的!”

      我有腿却是个残废,她没腿也是个残废。

      我撇开头,把手放在被子上。那一刻,我惊敛得屏息,手指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咯咯”地响。尽管棉被很厚,但我也能确定她真的是失去了双腿。

      她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

      我禁不住泪水的打磨,一下子便淌满了脸颊。“对不住……”

      “让我死便是对得住我了。”她仇恨用在心头。

      我惊讶地看住她,不信她会如此。

      “陛下知道你的腿残废了,也知道你中了蛊毒,他似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她苍白的脸上,显出了沧桑的笑纹。

      因为她有一半苗疆血统!

      我微张着唇,心念转悲。

      她道:“你坐轮椅就等同于失去双腿,他就让我同样也失去双腿。我这辈子只能在床上等死,就等同于你得一辈子在轮椅上度过!”

      我的眼光杂乱,昏昏麻麻的感觉袭在心旌。

      “怎么?你不怨怪他的残忍嗜血么?”她的气息都是狠毒的心机,“也对啊,他为了你甚都做尽。”

      我说不出只字片语,而觉心在淌血。眼泪直流,我收不住声地呜咽。

      她的手指微微动弹,指向桌案上被红布掩着的东西。“你过去瞧瞧,他可是回赠了我一份大礼呢!他命人斩去我的双脚后,居然还把我把它回赠给我,果真是有情有义呐!”

      我吸着冷气,顺着她的手看去。

      红布并非红,而是染尽了她双脚上的血。

      我激灵。

      她嘶吼,嘲笑我不敢看,怒骂我不面对。

      我看住她同样的泪眼朦胧,“我不敢……我不敢啊……”

      她吐气如兰,“冲锋陷阵你敢,看我的双脚你就不敢呐?”

      我狠命摇头,泪珠连连。

      “我恨你!”她转瞬敛笑,恶气冲冲向我喷薄。“为何他不让我死?为何他就是不肯放过我,偏偏要让我受尽屈辱和折磨?我每日都受着煎熬!”

      我咬住干燥的双唇,忍住心疼的感觉。

      忽而她又笑了,“你知道么?是我,是我告诉陛下的。你可不知道,我因为一次偶然,看见了你换衣裳时左臂上那道疤痕。”

      心一点点地被她的话碾碎,痛得我难以呼吸。摁住心口,我咬紧牙关,浑身抽搐不止。

      “不过——”她森冷地瞥我,面无血色却有狠辣的毒意。“你也很痛苦罢,你也想离开人世罢。你中了蛊毒,蛊虫会在你身上慢慢地咬出数不胜数的洞!撕咬你的五内,啃噬你的皮肉,磨碎你的骨头,让你肠穿肚烂。”她陡然放声大笑,空有骄傲的悲惨。

      不会儿子,尉迟恭闯进。将轮椅拉开,他伸手掌掴了她一个耳光。“该死的东西,竟还敢对沉冤无礼!”

      她的头偏去一侧,依旧张狂大笑。

      我垂下头,静静落泪。

      他蹲下看我,“你别听她的鬼话,她都是想吓唬你,你莫怕啊。”

      我摇摇头,手搭住他的胳膊。嘴唇只能吐出“走”这个字,哭咽得乏力。

      他明白地点点头,将我从轮椅上抱起。转身恶狠狠地盯了云桑一眼,随后便去。

      在回去的途中,遇见了赶来匆匆的二公子。

      尉迟恭把我抱入二公子的怀里,然后命人将轮椅推来。

      二公子抱我放进轮椅上坐好,看见我的红眼圈,定知我是哭过。

      我神伤地坐在轮椅上,相对无言,只有凝噎。

      他用指腹擦拭我脸颊的泪滴,痴笑道:“段傻子,莫哭!”他的哄话还是一般有用。

      我关注他的双眸黑白分明,虚弱地笑了笑,想掩饰心里的苦。

      他令尉迟恭和一干人等退下,然后他推着我的轮椅,漫步在长长的走廊上。

      廊外已经下雪,雪花飞扬,飘进了廊子里,飘进了我的大氅内。

      我捧起一片雪花,轻轻吹。雪花翩跹,犹如不甘拘束的人儿,迎风而舞。

      他停止动作,绕过我的身前。瞧瞧我头上空空无物,遂问道:“发钗呢?”

      我一滞,随后从怀里掏出海棠钗。递至他面前,我道:“我以为,自己可以放手。可到头来,我还是舍不得。”

      他笑了出声,梨涡如明镜雪。拿过海棠钗,重新插入我的发髻上。然后他转过身,将我背起。

      我一吓,急忙搂住他的脖子。问道:“陛下你这是干么?”

      他虚怀若谷地笑,“这是我第二次背你了。”

      我怔忡半晌。须臾我示意他先别去,从轮椅上取过一柄伞。

      他明知故问道:“你这是干么?”

      我浅浅生笑,“这是我第二次拿伞了。”

      他“嗤”的喷笑道:“净是学我!”

      我道:“我当初蛮行背起了你,后来你蛮行背起了我,我还是那句话‘不知是风是雨,却仍有一心人’。”

      他不再语,背着我向雪地行走。

      我撑伞挡住了彼此的风霜雨雪,“二公子……”我阖目,眼角的泪渗在了他肩头的龙袍上。

      他怎会感受不到,只佯装不解罢了。“怎么?”

      我迳自垂泪,千言万语挂在心头。

      他不会多问,一步步地踩着雪,一步步地向前走。

      我搂紧他的脖颈,把自己的脸贴他的侧颜。

      他感触到我的眼泪,自己的泪光打转在眼。他微仰起头,把晶莹的泪花倒回去。

      “二公子……”我还是喃喃地唤,眼泪愈发地多。“沉冤不想离开你。”

      我不想死。

      他慢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彼此心知,此番话语饱蘸了许许多多的情感。他贴着我的脸颊,噙着丝笑。“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笑着流泪,吸了吸鼻子,静静地入睡。

      日子要过得慢,只能求上苍把时间还给需要的人。

      这日雪停,李靖和甄权都来瞧我。

      我还是脸无人色,不过心情倒也轻松自在。

      李靖因为替我隐瞒心疾和蛊毒,遂被二公子责罚。他自知有错,甘愿受罚。二公子让他跪在显德殿外几日,随后唤他来继续为我诊治。

      我看向李靖,他忧容显然,我问道:“师父最近过得还好?”

      他一愣,“你不必担心我,只管自己便好。”

      甄权轻轻地笑,“你们二人都别这样啊,又不是天塌下来。”

      我“噗嗤”地偷笑。

      李靖也随我笑了。

      甄权撩撩长须,忽然叹息道:“我真不晓得这孙思邈是怎么回事,好好地不呆在终南山,偏偏跑去峨眉山炼丹。”

      我问道:“甄大人与孙思邈很熟络的么?”

      看来他还挺了解孙思邈么!

      他骤然“呸”的啐道:“谁与他很熟络?我恨不得抽他的皮,把他煮了给你吃呢。”自个儿笑哈哈的。

      我笑了。

      李靖道:“闻说孙思邈七岁就能日诵千言,年十八立志究医,弱冠之年时就能侃侃而谈老子和庄子之学,且对佛家经典甚是精通,时人称之为‘圣童’。药师寻访了被孙思邈医治过的人,他们都说孙思邈自谓‘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如此之话,他应是个赠医施药的郎中,怎会落得性子古怪的结果呢?”

      甄权大笑道:“就是因为这厮自幼遭受风寒,遂才立志究医。但他自幼也蔑视权贵,宁愿遁入空门,也不愿入朝为官。”

      我道:“陛下邀请他进宫,他马上就拒绝了。”

      也难怪二公子这么动怒!

      甄权道:“你这是有所不知了!这厮的性子怪就怪在这儿。他的面皮几次厚的啊,觉得自己了不得,遂目空一切,根本就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我“咦”地疑问出声,“您言下之意是说孙思邈想当诸葛孔明?”让二公子亲自三顾茅庐?

      “孙思邈性子倔犟,常人都拗不过他。他当然想当孔明,让陛下纡尊降贵前往峨眉山求他出山。”他捋起长须,不以为然。

      李靖道:“陛下是天子,拉不下面子也是正常。孙思邈医术精湛,得寸进尺也是正常。”

      甄权笑看我,“陛下为了你惩罚了杨妃,我想他会为了你纡尊降贵的。”说得真简单。

      我顿时敛住心神,望住他道:“其实,孙思邈进宫与否我都不会理睬的。既然天命已定,何须强求呢?”

      “沉冤!”李靖突然不悦,“众人都在努力,他们为了你可不顾一切,你为何还要自暴自弃!”

      我低下头。

      他严肃地看住我,“这些灰心丧气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甄权笑了笑,并未语。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实在太容易放弃。是否因为一个人临近死亡,便会轻言放弃自个儿的生命?我不想离开二公子,不想离开众位好友。可是时间过得很快,它几欲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

      午后的阳光带着微微的暖意,长孙无忌推着轮椅,带我、俨儿和婵媛出去玩雪。

      俨儿和婵媛一到了雪里,便像个小疯子用雪击打对方,以此为乐。

      我看着他们,用手指点他们,教会他们一些门法路数。

      长孙无忌站在我身旁,侧过头看我,他笑脸如春。“不如我们来一钞雪上谈兵’如何?”

      我噙着丝笑,“鹿死谁手,自有分晓。”

      他走下台阶,让俨儿和婵媛停下手来。他分别在他们耳边说了些话,他们乐得连连答应。

      我指挥俨儿,长孙无忌帮助婵媛。

      俨儿和婵媛各自在雪地上堆砌着自己的城墙,以此防范对家入侵。

      我笑觑长孙无忌,轻声对俨儿道:“摆‘偷梁换柱’阵。”

      他心下会意,还好之前读过几部兵法名传,玩耍起来可谓得心应手。他按照东、西、南、北列阵,阵中有“天横”,首尾呼应,是为“大梁”。“地轴”未语阵中央,为阵之支枕。

      他的得意洋洋,气得婵媛跺脚直跳。

      长孙无忌笑着摇头,“县主中意吃李子和桃子是么?”

      婵媛听了听,用力点头,犹似懂得。她心里当机立断,两手推出,打散了自己筑好的雪墙。然后她一脚踏入雪里,进而一手捞出一抔雪,笑得甜蜜。

      俨儿一时三刻都陶醉不已。

      婵媛将手中的雪揉成团状,一击即中他的脸颊。

      他双脚不稳,向前扑倒。这一下,把他辛苦建立的雪墙全部推翻。

      她“哈哈”笑着蹦起,取笑他的狼狈相。

      我略有惊讶,“你竟用‘李代桃僵’和‘美人计’!”

      长孙无忌以一句“非也”搅和我心里的震撼,笑看我道:“‘李代桃僵’固然是不错,可我只是让她使出一计‘笑里藏刀’而已。”

      我吸了口气,心道:“算你狠!”撇过脸看住他们,“如此教导,两个孩儿将来必有成就。”

      他笑道:“自然的。”

      我仰看他,“长孙辅机,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他怔了怔,注视我眼内的光芒。“你也能教导他们啊。”

      你在胡说甚啊!

      我道:“他们跟着你学习定有裨益。”

      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沉冤,你想说甚?”他心里很害怕,怕自己不能承受。

      我摇头晃脑,“没。”微微笑开,不想再说。也许,现儿还不是时候。

      他凝视我苍白的面容,突然伸手想抚摸我的脸颊。可是,手却定格住了。

      我细细呼吸着。

      他凝重地凑近我,“由始至终你的心里有过我么?”说完忽觉轻松,笑了笑。

      “我们是知己,不管将来会变得怎样你都是我承认的最要好的知己。”我故意忽略那些话,不敢再轻易给予承诺,一旦给予了,我肯定无法兑现。

      他收回手,心酸地垂下眼睑,带着半分失落。“只要你还能记住我就好。”

      我欲语,忽然心脏一窒,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抽搐,发冷又发热的感觉汹涌奔腾。我抱紧双臂,不停颤抖。

      他摸向我的手臂,急问道:“怎么了?”

      我低吟了声,抽搐的感觉由内而生。身体内游行着千千万万条可怕的蛊虫,正往蚕食吞噬我的骨肉。我仰天吸口凉气,强行抑制自己的痛苦。

      他焦灼地站起身将我搂着,“你是不是蛊毒发作了?”

      不是是不是,而是一看就是。

      我拼命摇头,真的不知道。身体又热又寒,全身颤动,六脉沉伏。

      在雪地上乐不思蜀的俨儿和婵媛,连忙丢下雪球朝我跑来。

      当婵媛看到我恐惧的脸色时,她也吓坏了,跌坐在地上,双脚颤巍巍得不能动弹。

      俨儿带着哭腔,跪下来抱紧我的裤腿嚷道:“娘您怎么了?别吓俨儿啊!”

      长孙无忌松开我,连忙朝四下张望。“俨儿抱紧你娘,为她取暖。”

      俨儿点点头,连忙用自己的手搓暖我的身子骨。他因害怕而掉下泪水,不停地唤着我。

      我的胸腹搅痛,肿得如瓮。全身僵直,面色突变绛紫,蛊虫爬行在我的身体各处,不断地咬着我的血脉。我痛不可耐,但一定要忍下去。

      长孙无忌欻然推开俨儿,拦腰将我抱起飞奔。

      婵媛愣在原地,吓得直流泪。

      俨儿推了推她,唤着她的名字才把她唤醒。

      婵媛哭道:“娘会死么?”

      俨儿用手捶了她的后背一下,“不会,不会!”

      婵媛不语,声声哭泣,心中默默祈祷。

      回到坐飞阁,长孙无忌将全身已变冷的我放置榻上。

      偏巧这时,甄权到来。

      他拉过甄权的胳膊,求他救我。

      甄权略有一吓,拿过我冰寒的手腕诊脉。不消片刻,他大声吼道:“拿我的金针过来!”

      守在一旁的尔月惊出冷汗,赶紧听从。

      甄权瞥了瞥长孙无忌,“你快为她取暖,别让她睡过去。”

      长孙无忌拿过我的手,不停地上下摩擦。在我耳边述说啰啰嗦嗦的话,带着丝许的哽咽。

      此时,二公子、段志玄、李靖和尉迟恭已赶来。

      二公子站在榻边,但见长孙无忌正在为不停挣扎、不停抽动的我取暖,眼眸深深凛然,未几惊忧。“沉冤如何?”

      尔月从针盒里取过几根金针递给甄权。

      甄权只道:“她的蛊毒发作了,得立即给她施针放血。”

      李靖连忙从尔月手里拿过金针。

      甄权将金针火速地刺入我小腿处的“承山穴”。

      我顿时觉得一痛,眼前昏昧。

      李靖忙不迭道:“请陛下褪去沉冤的衣衫。”

      二公子保住镇静的心,坐到我身旁。

      我依稀闻出了袅袅的海棠香,心神定了许多。

      长孙无忌从榻上出来,转身。

      见状,众人也识趣地回避。

      甄权在我的小腿上频频施针,以此减轻我的疼痛。

      二公子轻易地解开了我身上的衣衫。

      李靖低下头,将一根金针递给二公子。他道:“陛下,把金针刺向她的‘膻中穴’。”

      二公子点头,拿过他手上的金针,对准我胸前正中位的“膻中穴”一刺。

      我激醒了双眼,心神渐渐清晰。

      他擦我头上的汗水,吻了吻我的额侧。他柔声哄道:“忍一忍就不痛了。”

      我眨眨眼,示意。

      他苦涩地笑了笑,继续为我拭汗。

      不消片刻,甄权和李靖同时停手,有序地从我身上取下金针。

      二人在这冬季里也能满头大汗,功夫可谓卖力到家。

      我的心湖逐渐平静,抽搐和寒热交替的感觉簌簌锐减。到了最后,只剩下浓重的麻痹感觉。

      二公子拔下“膻中穴”的金针,立即用暖被包裹着我。他搂紧我,侧脸贴着我的,轻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捱过去。”

      我赫然一笑,觉得再无力气。倚在他的胸膛上,我微微闭眼。

      甄权挥汗如雨,不忘玩笑一番。“幸好及时,否则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啊!”

      李靖皱眉,提醒道:“甄大人,陛下在这儿呢。”

      二公子忽略甄权的玩笑,双臂用力收紧我入怀。

      众人慢慢转身,见着我的脸色煞白得可怕,不禁为我担惊受怕。

      段志玄道:“甄大人,沉冤这次捱过去后,是不是暂时都不会被蛊毒烦扰了?”

      甄权笑着捋须,“这是当然的!”

      闻言,段志玄释怀一笑。

      长孙无忌忧愁满面,看住我一语不发。

      二公子察觉出他的面色,眼神幽幽得如一池深不可测的水。“你们都回罢。”

      众人皆无语,遵从皇命离开。

      只有,长孙无忌动也没动。

      二公子瞥他一眼,问道:“辅机打算逗留?”

      他散去眼底的忧虑,“臣不敢。”

      “不送。”二公子清冷得不带一丝微笑。

      长孙无忌看看我,进而道:“臣告退。”向二公子行礼后,娓娓退下。

      二公子扶起了我,将我放好在榻上躺着。“你感觉好些了么?”

      我眨眨眼,但笑不语。

      他抚着我的脸颊,眯眼笑笑。“段傻子,你明明很痛,为何不叫出声来?”

      我吐气道:“根本不痛。”

      “可我很痛,”他凝视我的眼,“看着你受苦,我很痛。”他指了指自己的左心。

      我握起他的手掌,枕在颈边。“有你陪着我不痛。”

      他抿唇而笑,“段傻子!”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梁,一派调戏。

      我阖目微微地笑,收紧他的手放在颈边,感受他的暖意融融。

      十二月初一,狂风大作,雨雪加厚。

      二公子不想看着我总是被蛊毒折磨,遂决定带我前往峨眉山求助孙思邈。此行他除了带上我,还携尉迟恭、秦琼和段志玄。

      长孙无忌求二公子把他也带去,只是二公子一口回绝。长孙无忌只能留在长安,日日为我祈祷。

      由于大雪阻挠,我们用了整整一个多月才抵达峨眉山脚下。

      停下马车后,二公子将我放置轮椅上,准备推我上山。

      尉迟恭、秦琼和段志玄定当跟随,为我们开路。

      峨眉山其实不难行,只是因为大雪阻碍的原因,让整条山路都变得荆棘重重。山斜而陡峭,轮椅根本推不上去。

      我也劝二公子不要费神了,不如回去。

      他却回绝我,坚持不懈地推着轮椅上山。

      到了山腰,众人累得大汗淋漓。

      二公子命他们都留下来,不许跟去。

      尉迟恭闹事,询问原因。

      二公子不说,坚决命他们下山。

      段志玄却说,没有原因他们不会走。

      二公子无可奈何,于是让他们留在山腰,若三日后我和他还没回来,他们就上山来找罢。

      他们也只好妥协。

      我拿过尉迟恭身上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从秦琼手里拿过伞。

      他问我“这是如何”。

      我与二公子相视一笑不解释。

      二公子背起我,慢慢走上山。

      山谷两旁,冰封雪崖,中间穿插一条通天道,前方是雾岚缭绕,乳白色的纱把重峦隔了起来,只剩下银色的峰尖。

      我眺望环山。

      虽然大雾茫茫,尚算一点曙光打通幻境迷像。

      云海秀丽浓情,益添诗情画意。

      二公子踩着地上的雪,缓步而行。“你中意这儿么?”口吻带着些不敢肯定的缥缈。

      我一愣。着实喜欢自由,但若无眼前背着我的这个人,纵使是再宽广的自由,之于我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我搂紧他的脖子,轻吻他的腮边,笑道:“不中意。”

      他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背紧我,迈步前行。

      山路愈走愈窄,犹若羊肠小道,盘盘曲曲,遍布雪上霜。

      我们的眼前遽然出现了一抹浮光掠影,不会儿子人影愈发清晰,竟是一名背着竹篓采药的小童。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们,小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向我们走来。“你们是要上山么?”一说话,满嘴童音,软软娇娇的。

      我浅笑道:“是啊!”

      二公子眸子清冷,攫住小童天真的眼光。心头是说不出的怪异,他问道:“你是何人?”

      小童笑了笑,挠挠鼻子道:“你们看不见么?我是来采药的。”

      我恍惚,“你大冬日里采药?”

      “就因为冬季生长的药材才最为珍贵。”他挑了挑眉,觉得我蠢得可以。

      二公子道:“你家在这儿附近?”

      小童挥挥手道:“不对不对,我家在山下。因为我爷爷生病了,急需用药,但家里又没可需的药材,遂我来此撷取。”

      他年齿轻轻,约略八九岁。双眼好是机灵,犹似会说甜言蜜语。

      “你们上山作甚呢?”小童好奇地眨眨眼。

      二公子背我绕过小童就走,分明不愿交待。

      小童鼓起腮,满脸不喜地追上去。“姐姐!”

      我回撤双目看他,忽然笑道:“我们是去找孙思邈呢。”

      这小孩颇有趣,就听他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很没骨气地告诉他我们的意图。

      他“啊”的大叫道:“你们莫去啊,此人脾性古怪,他不易招待人的。”

      顿时,二公子驻足。问道:“你如何得知?”目光犀利,锁住小童灵动的双眸。

      小童连忙撇下眼,“嘻嘻”笑道:“我之前陪我爷爷上山找他,他不见我爷爷也算了,还让爷爷脱光衣衫到处跑呢!这岂不是使我爷爷受辱,还想冷死他么!”说完,他的脸粉扑扑的好像要恼。

      我疑惑地忖道:“真是个怪人!”

      小童道:“你们莫上山了,天色不妙,我想快下雪了,到时候雪路会更加难行。即便你们上去了,孙思邈也会刁难你们的。”

      我看了看二公子,他的双眸凝伫森然,却并非考虑小童之言。我道:“二公子?”

      他瞅向小童,“你且指明路向,至于后果如何,此乃我们的事。”

      “你——”小童当时跳脚,小手指不雅地指他。“食古不化!都说孙思邈不是好人了,这冰天雪地里他才不会睬你们是死是活呢!”随后又说,“这个姐姐的双腿不能行走了,你还强迫背她,分明是在害她啊!”

      我怔忡了会儿子,反而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腿不能行走?”若是一般孩子见我如此,多半认为我只是累得不想走路。

      二公子眉头蹙起,目光摄于小童,吓得小童连连后退。“多谢好意。”四字语毕,继续上山。

      小童惶惑地看我们的背影,竟一时无言。

      薄霭轻雾,若即若离,时远时近,伴随着婆娑起舞的风穿,穿梭在奇峰绝壁上的青松木。斯须,天空果然下雪。扬风飘雪,万物萧条。偶尔飞过几只寒鸦,惹得万籁俱寂的深山多出一袭吵闹。

      二公子丝毫不怠,踏实上山。

      我早已撑起伞遮挡天上的雪花片片。

      天色愈来愈暗,雪也愈来愈重。

      二公子背着我本是轻松之事,可加上厚重的雪与料峭的山,一切都变得很困难。忽而他踩不实地上的雪,双脚一滑,准备向后倒。

      我吓了吓,打算松开二公子的脖子以保全他的性命。

      有一双手及时撑住了我的后腰,进而使我们都稳定下来。

      我怔忪地回头,居然又是那个小童。

      他吃力地推着我们,牙肉红红的几欲咬出血了。“……快上去!”

      重死了!

      二公子会意,忙不迭跨上去一脚,再接一脚,很快站在一块稳妥的平地上。

      小童“呼哧”地吐着白气,四肢齐用才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瞪二公子,撅着小嘴道:“都叫你们莫上山的呐,你们怎就像个顽童那般不听话呢?”他的语重心长简直就是个小大人。

      我“噗”的掩嘴偷笑,惹得二公子也轻轻笑了。我谓小童道:“你不是不上山么?”

      确实有古怪!

      小童哼哼唧唧,仍对我们不满。“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想来。”

      我感激他道:“方才多谢你。”

      他的脸蛋顿时红了,撇开脸,傻笑道:“姐姐莫客气呢。”

      我抿唇一笑。

      小童看看我,又看看二公子。“今日我也没有特别的药材可采,遂我勉为其难带你们上山罢。”

      二公子掠过眼底的笑影,双眸寒峭地瞅过他。“那我勉为其难感谢你的勉为其难。”

      小童又跳脚,跺了跺地上的雪。

      我垂头,在二公子耳边细笑道:“你何必为难这孩儿呢!”

      这么多勉为其难,不会头晕么?

      二公子不答,背着我转身就走。

      小童鼓起红红的腮边,满眼不屑地瞪了瞪二公子。随后追了上来,走在前头,为我们指引方向。

      良久良久,抵达峨眉金顶。

      这时的天虽然还下雪,但日照生光。笔墨清淡,雅丽可言。

      从峨眉金顶再行进百余步,夹岸梅花傲霜开放,暗香扑面而来。前方坐落一片竹林,一间小茅屋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走至竹林前,小童便停了下来。他看向我笑道:“我只能带你们到这儿,孙思邈当真古怪,你们一点都不怕么?”

      我摇头,“尽管眼前风雨再大,也总有天晴之时。”

      一切的事情都会雨过天晴。

      小童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

      二公子眼带笑意,信步而去。

      穿过千顷竹林,青绿的暖意溶溶荡荡地传来。

      跟前走过一抹人影,他将近天命,可容貌、气色、身形、步态皆若少年一般。

      孙思邈。

      二公子背我过去,“孙先生!”

      孙思邈慢慢停驻,回头定中我的双目。

      我仿佛是被他下了蛊似的,全身绷得直直的。

      他褪去肃容,哂笑道:“孙某在此恭候多时!”向我们深深作揖。

      我一讶,低眸瞟了眼二公子。

      他很淡定,并不吱声。

      孙思邈见我惊愕,又笑了笑。“一个多月前孙某观星可知,坐于京都的紫微星逐渐偏移西北。遂孙某臆测紫微星去向之处,许是峨眉金顶。”

      我复惊讶。

      现在二公子一介布衣,他这都看得出来二公子的不凡真是了不得!

      他还道:“孙某与公子尚且有一面之缘。”

      二公子微颔首,尊敬道:“今日晚辈来此,是想请孙先生救沉冤一命。”

      我瞪大眼。

      他居然自称“晚辈”?

      一个李唐皇帝,为了我值得么?

      孙思邈却转话道:“寒舍鄙陋,还请二位莫要嫌弃,先暂且在此落脚,等大雪过后再作打算罢。”

      二公子也不着急,从容地感谢他一声,遂背我跟从他身后。

      进茅屋后,一个略微熟悉的人冒了出来。

      还是那名趣致的小童。

      小童睇我们两眼,然而看去孙思邈,乐得唤道:“师父!”

      我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孙思邈越过他进屋,声调揶揄。“江夷,你瞧瞧你,已经被人看穿身份了,还自得其乐!”

      “师父!”他撅着嘴,“江夷也不晓得他们二位如此佼佼,一下子便看穿江夷的把戏了。都怪师父呐!您竟让江夷下山刁难他们,却不晓得他们的心思会那样的坚如磐石。”

      我道:“原来你是故意的。”

      江夷红着脸道:“姐姐莫怪江夷啊,都是师父的错。”

      有怪莫怪,要怪就怪孙老头。

      “孙先生特意让徒儿来试探我们的真心,心思果然缜密。”二公子的话很冷淡,一句话全部都是刺骨的。

      孙思邈扬眉笑道:“外人常说孙某古灵精怪,如今我且找你们作乐一番,有何不可?”明是自己的错,还能大条道理。“不过你们让孙某实为敬佩,从没一个男人有如此恒心,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攀山涉水,不顾一切。”

      二公子免去眼中的冷淡,声调平定。“多谢先生谬赞。”

      孙思邈吩咐江夷,“把你的屋子空出来让给他们住下。”

      江夷惨叫一声,“师父!”

      孙思邈对他混不理睬,请二公子将我放下。

      江夷翘高小嘴,不喜地紧盯二公子,随后跺脚离开。

      二公子把我安置在一张软垫上。

      孙思邈为我们斟茶,摆手道:“请!”

      二公子对于他的手势无动于衷,霸道地求道:“请先生把脉。”

      小子你行啊,这峨眉山是我的地头!

      孙思邈没想不到当初请自己入朝为官的大唐皇帝,居然命令他。

      客随主便?

      放屁!

      他哂笑几声,请我伸手。

      我翻过右手,搭在矮桌上。

      他从身后取过一个奇形怪状的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条像发丝那样细的线出来。

      江夷的声音忽然冒出来,“这是我师父最得意的悬丝诊脉!”得瑟极了。

      他将悬丝的一端穿过我的手腕,他的指头捻着悬丝的另一端开始诊脉。

      我迳自想道:“把脉使悬丝,难怪他们都说他是怪人呢。”

      特殊的诊治方法,既不玷污了女子的清白,也能清晰地把脉。

      片刻,他道:“姑娘的脉象平和有力,不似有病。”

      甚?

      我惊诧地瞪住他,不能相信。

      但一瞬后,他却看向我道:“你上山前是否有人为你施过针?”

      我就知道自己怎会没有病,遂答道:“是的,不过这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甄权在我出发前为我施过一次针,直到今日我也并未觉得有蛊毒发作的征兆。

      他忽然笑了笑,“那老头的医术还是在我之上呐!”

      还说彼此不熟络!

      我静默半晌。

      他瞟了我一眼,“想必你都知道自己身中金蚕蛊了罢!这是苗疆一带特有的蛊毒,若要驱蛊,只能寻当地巫师来解。但是眼下你的身子已经坏了,不能再长途跋涉,否则只会加快你体内的毒性。”

      我点头不语。

      这个事实,李靖也说过。

      “你体内的金蚕蛊蔓延迅速,走遍了你全身各大经脉。假以时日,你便会被蛊虫蚕食五脏六腑致死。”他说着我都明白的事实,“之前你应该一直都是靠施针和吃药缓解痛楚的罢。”

      我还点头,不曾语言。

      他思忖再三才道:“两位也乏了,就让江夷带你们先回屋歇下罢。”

      这话题转得莫名其妙!

      我一愣,惊动四肢百骸。心道:“他怎么突然就不说下去了?”

      二公子也不言语,将我重新背起,让江夷引路。

      我靠在二公子的背上静思。

      孙思邈不说下去的原因,是否想说明我的蛊毒已经无法可解?纵使我找到了药王,也不过是徒然使我假安心罢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众里寻他,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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