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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凝恨残辉,忆君不知 ...

  •   第四十二章凝恨残辉,忆君不知

      这一年的冬季好冷,没有人在身旁互倾心情,只觉孤独冷寂。

      云桑被二公子册封为杨妃,却非四夫人。

      她从承恩殿搬出,这年的冬季已入住东宫第四大正殿的光天殿。她的地位从“海陵郡王元妃”升级为“皇帝杨妃”,可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息颜已是杨妃,为何云桑却也还是杨妃?

      宫里的人开始哄闹。

      一个杨妃不够,还要来第二个杨妃!

      他们都说,新的杨妃是要代替死去的杨妃,继续蒙受皇恩浩荡。

      果不其然,自从云桑搬入光天殿后,门槛都被踏破了好几个。

      二公子也常宿于光天殿,好久都未来过丽正殿,更少去坐飞阁。

      这日刚下完一场大雪,地上盖着厚厚的雪,踩下去不消片刻便陷。

      孩提们总爱玩闹,明明有陷阱,却还鼓起勇气,甘愿泥足深陷。

      我裹着鹅氅,坐在凉亭外饮酒作画。甘醇的葡萄酒有些苦涩,不知是否因为人已变,酒也变?

      尔月在亭外不远陪伴着俨儿和婵媛,三人成狂。

      我描摹着先前的丹青,看着天地一片雪,不时一叹。

      殿外走近两人,丘行恭引领着阎立本而来。

      我心中是喜,连忙站起恭候。

      丘行恭朝我福身行礼,说道:“方才阎大人在外迷路,遂小人将他带来此处,还盼姑娘原谅小人的自作主张!”

      我浅浅道:“多谢丘大人。”

      他一滞,笑得略有苦涩。

      我看向阎立本,古怪道:“阎大人?”

      阎立本被我的调侃热烘了脸,冷冷的天色里尽显暖意。他啐道:“只是个闲职,主爵郎中。”

      我点头轻笑,邀请他入座。

      丘行恭走到我身旁,细声道:“小人有些话须得与姑娘讲。”

      我冷淡地瞄他,“你不见我正款待阎大人么?”

      他道:“小人明白,只是此话乃关于……”他朝四周张望了下,口吻无疑沉重。“杨妃。”

      我浑身激灵,深吸气问道:“哪位杨妃?”

      “故人杨妃。”他要言不烦。

      阎立本虽不清楚个中故事,看到我的寒漠,心中不免丧气。

      我道:“说罢。”

      他叹息道:“故人临走前写了一封书函,可到了后头却忍心撕下。只在临刑前交待小人把话告知姑娘,故人道‘生死匆匆,怨不得人。只叹君心,不留我影。伤逝己身,却别人间。恨莫杨氏,其小人也’。”

      匆匆听完,我问道:“她还有说其他的么?”

      最后两句,方似提醒。

      恨莫杨氏?是让我不要原谅她犯下的过错么?她责怪自己是“小人”,遂让我永生永世恨她?

      他扭头,不作言语。见我未留旁语,遂复施礼,且去。

      阎立本站在我身侧,“怎么了?”

      我看向他浅笑,“没有。”复请他入座。

      我与他把酒言欢。

      他笑道:“沉冤,以后我都来此陪你好么?”

      我自然答“好”,可问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二公子如今对我不闻不问,我对他也是忽冷忽热,形如陌路。不上心的事,他总不会多管。他会让阎立本陪伴我?

      阎立本道:“其实长孙大人在早前去了显德殿请求陛下,让我留在你身边为你作画。陛下一开始沉着脸,长孙大人就以为陛下是默认了,他开始有些得寸进尺,请求陛下把他自个儿也留在你身边。没想到瞬息之间,陛下龙颜大怒,将大人驱出显德殿。”

      我于心里笑,想道:“得寸进尺?”这成语,似乎用得不妥当。

      他咕哝道:“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这个道理罢。”

      圣心难测呐!

      我一怔,“你说‘伴君如伴虎’,那眼下的我不正是伴着一只‘软禁’我的猛虎?”笑了笑。

      “不、不是啊!”他闹了张大红脸,随后变黑。“你怎么能这样说的呀!”感觉好奇怪的,“陛下才不是猛虎!”

      “纸老虎么?”我好整以暇。

      二公子如果真的只是纸老虎,那该有多好啊!

      他脸色变青,“沉冤你胡说甚啊,陛下是恩威并施的老虎!”似乎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

      我不答,唇角轻蔑。

      老虎还不是猛虎么,有甚不一样!

      他注视着我,灵机一动。“不过,独有魏大人不怕陛下的喜怒无常。直言纳谏,句句不讳。”

      看来,魏征的魅力引起了阎立本心中小小的澎湃敬仰。

      我打趣道:“你见过魏大人么?”

      他摇摇头,诚实道:“我这等小官员怎能见魏大人这样的谏议大夫啊!”看看我,“你也是的,好好的宣威将军不做,偏偏要待在这儿发霉。”觉得我愚昧无知。

      也是,宣威将军不是挺好的么,为甚要把自己禁锢在这里?

      顿时才恍神过来,就听“发霉”二字清晰了然。我不禁开口痴笑,“所以我是段傻子啊……”

      未再语,我与他共赏雪色,碰杯笑叹江山如画。

      人生尽管蹉跎,也还是要熬过。

      时光尽管徘徊流逝,也还是要慢慢数剩下的日子。

      这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

      坐飞阁外人声嘈杂,轰隆隆的。

      尔月扶我到外头。

      一群群宫娥侍臣的手中,各自捧着珍宝器物、绫罗绸缎、丹青书帖、白瓷青铜,陆陆续续地迈入殿里,直达内厅中央。

      我有些震愕,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傻了似的尔月。

      她也不知是何等状况。

      奇怪的是,宫娥、侍臣、南衙四卫都穿红戴绿的,仿佛是庆贺新年的到来。

      不过新年貌似还没到罢!

      人群太多,花花绿绿的,看得我天花乱坠。

      宫娥和侍臣分列两队站开,留下一条空道。

      从空道里出来的,居然是一身红衣的段志玄,尾随还有丘行恭。

      我顿时明白,是二公子的主意。

      段志玄走至五六步停,朝我作揖,笑盈盈道:“沉冤姑娘好!”

      我怔了,不知所云。

      众人随着段志玄的声音,朗声叫唤。

      “段大哥……”我正欲言语。

      他抢先一步道:“哥哥今早来此,正是以陛下之名做媒,向你提亲。”

      提亲?

      我的脑子里“轰”的炸开,神情遏抑。

      他道:“陛下知道你不想见他,遂唤我前来向你提亲。这里所有的聘礼都是按照坊间百姓成亲之礼准备的,他盼你能中意。”

      我未语。

      他侧开几步。

      丘行恭捧着一个托盘近前,竟是一件嫁衣。

      段志玄格格一笑,“陛下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应该知道。”

      我鼻子吸气,“请段大哥勿为我费心,我是不会嫁的。”

      “为何?”他急切地冲口而出,眉头略略蹙起。

      我道:“若哥哥想知道,回头询问陛下就能一清二楚。我感激哥哥来此做媒的好意,只是——我不想嫁人。”

      他的脸色沉住,“你不是不想嫁人,而是不想嫁给陛下。”

      无论他如何砌词,我心依旧。“请段大哥替我向陛下转达,陛下毋须纡尊降贵,也不必在我身上倾注太多。我不恨他,但也不会感激他做的一切。”

      “段沉冤!”他低斥,“你这是抗旨不遵,是忤逆之罪!”

      我耸耸肩,言辞一针见血。“倘若你能拿出陛下的圣旨,我二话不说就出嫁。”

      “你——”他谔谔无言,只能张嘴说“你”。

      我冷冰冰地攫住他愤怒的视野,话语却对众人道:“把东西撤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脚步欲离。

      他喝道:“不许撤!”

      在场之人动了半步,又吓得赶忙驻足。

      他走近我,锁住我淡定的目光。“段沉冤,你一定要与陛下怄气么?”

      我平静道:“我没有与他怄气,只是我乏了,需要歇息。”

      他声色俱厉道:“一派胡言!”怒火烧起了枯草,蔓延整个草原。他看了看所有人,“把聘礼全部放下!”

      众人惧怕段志玄,迅速将聘礼搁置一旁。且后,陆续退下。

      我不卑不亢道:“无论你怎样做我都不会出嫁。”

      他喝问道:“你不出嫁?好,我就从现在开始整日叨扰你,说着你,劝着你,直到你肯出嫁为止。”

      我眉心微皱,鼻翼上翘。撇开他的视线,我轻言两句。“悉随尊便。”

      他怫然甩袖,扬长而去。

      我忽然双脚软麻,身子一歪,几欲跌倒。

      尔月扶稳了我,急得说不出话。

      我摁住她的手腕,示意她扶我回房。

      连续两三个月,段志玄冤魂不散地缠着我,不与我谈话,只两眼紧紧地瞪我,仿佛要从我身上刨个大洞。

      我对他混不理睬,自得其乐。每日不是与阎立本探讨丹青,便是与俨儿与婵媛共聚。

      以为事情就这么平静地熬下去,直到有天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春暖花开的时日最好,拣着三两日光普照,出来晒晒太阳,驱除身上的毒意。

      身后有人叫我,我毫无设防往后瞧。

      阵子未见的云桑穿一身宝蓝右衽花鸟上装,下着长裤,头嵌银梳,可是别致灵气。

      我忽然追忆当年,初见她时也是穿着苗疆衣饰。那时的她人情世故皆不懂,纯真得犹如一张白纸。如今,她的心里深藏着许许多多人未知的掩饰。

      我这回必须向她行礼,杨妃!

      她唤我起身,“你还是当初的模样,这般的苍白丑陋!”开头的话别无其他,可后尾的话却是恶言。

      我不恼,微微笑道:“多谢娘娘谬赞!”

      她一愣一愣的,随后拂袖,瞪我的神色自然。“你可知我为何能在深宫里穿着苗疆衣裳?因为我得到陛下宠幸,他允许我随意穿着,毋须被宫中规矩阻碍。你瞧,陛下当真待我疼爱有加。”孩儿性的话,多半是志气骄傲。

      我还是笑道:“恭喜娘娘了。”听她的口吻十足趾高气扬,炫耀她与二公子多么恩爱。

      她问道:“你不生气?”

      我得体道:“娘娘是陛下的妃子,能获圣宠是人之常情。”

      生气?

      娘的,我在心里气糊涂了!

      她怒哼,“少给我惺惺作态!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有多嫉妒我么,就像——”手指向了西北角的方向,讥笑地看我。“那个死后才有出头日的人。”

      分明所指曾居住过宜秋宫的息颜。

      我细细呼吸,并未答复。

      她道:“否则你也不会与她相见恨晚,终日抱头痛哭了。可惜啊,她因为过分妒忌,才会招来横祸!这可怨不得人,怪就怪她的身份特殊。”

      闻言,我吃惊地望向她。心道:“她是知道了甚?”问道:“或许如你所说,那人是因为妒忌成性而招来横祸,但她始终是她,她的身份没有甚不同。”

      “没有不同?”她嗤笑,“你当真不晓得她是炀帝之女么?”

      终于说出口了。

      我心底操持的疑问迎刃而解,问道:“娘娘此话何解?”

      她探看我眼里的真假,心有犹疑。须臾,她冷厉地注视我道:“莫非你不曾怀疑过?”

      我听不懂,摇了摇头。

      她“哈哈”地扬声道:“段沉冤,我以为你有多聪明,现在看来也不外如是而已!”转瞬,“陛下岂非善类,你难道都没怀疑过这点?”

      我愣住,心下忖思良久。猛然想起息颜托丘行恭告知我的话,“恨莫杨氏,其小人也”。杨氏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指息颜,还可以指她,杨云桑。我道:“你是知道些甚?”

      她断然敛笑,双眸阴狠地掠过我的眼底。嘴角勾出毒辣,“都是因为我,息颜才会落到惨死的下场。”

      不出所料!

      她的眼睛奸狡而毒,却又蛊惑人心。“我们同出杨氏一族,她想甚我都知道。只是,我不会如她所愿。”她将颈后的领子翻了翻,脖子上雕刻着模糊的东西。

      阳光骤然猛烈,刺得我无法看清。我探出头看,脸色变青,惊吓得倒退。

      她的颈后竟然烙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文字,曾如二公子所讲,那恐怕便是鲜卑文体的“杨”字。可是为何她的颈子会烙印此字?二公子说过只有杨氏男丁,方可刺青。

      她盯着我发白的脸,笑如灵蛇。“你定是奇怪为何我身上也有三皇子颈后的鲜卑文字罢,息颜到死还是骗了你们。但凡杨氏子孙,无论男女,皆都在颈后烙下印记,以此告诫我们不要因他日威荣而忘忧国。”

      我双脚软如一滩泥沼,煞白着脸,扩张瞳孔的惊心动魄。

      她道:“息颜颈后也有此字,只不过她为了陛下和她的孩子,不惜用火烫毁自己的‘杨’字。”

      双脚倒退,每一步都像踩着荆棘,刺痛无比。我瘫软地跌坐在地上,心惊肉跳地仰起头看她,恐慌道:“是你害死息颜的?”

      她都看到了息颜如此不顾一切?

      “是她的痴念害死她自己,我只不过是暗地助了她一臂!陛下时常来承恩殿,我便有意无意把颈后的秘密露出来。陛下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将息颜挫骨扬灰。”她笑得夸张。

      我摁向左心,大口呼吸。

      “纵使她毁了自己的烙印,也还是无法挽救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命运。终有一日,他们的秘密都会被陛下发现。当然,假若她能一早扳倒我,想必她今日的下场就不会……”这么悲惨。

      “你住口!”我半撑起身,扬声厉喝。眼角的光芒迅速沉下去,我狠戾地扫向她尖细的下颔。“息颜这么做都是为了陛下和她的孩子啊。”

      她冷哼,“她当真是对陛下情真意切,只可惜陛下心里从来没有她。一开始的迎娶,只不过是责任罢了。陛下根本不想将息颜留在身边,若非她怀孕了,恐怕她一辈子都只能奴颜婢膝地依附陛下。”

      我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她蹲下来用手攫住我的下颔,生恨道:“你休要在此装疯卖傻!你难道会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只有你么!”

      我狠命摇头,忍着双脚上的刺痛。

      她加紧力度锁住我的下颔,只要稍微用力,下颔就轻易错位。“为何他们的心里都只有你?你告诉我为何啊!”向我咆哮,气息尽用。

      我答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摇头晃脑。

      她七窍生烟,不能自已。“为何他的心里只有你?”

      四公子!

      我诧异地看住她,泪水冲动。

      她的眼神微微生光,思绪飘渺从前。“有一晚他酩酊大醉从宫里回来,搂着我,吻着我,我真的很高兴的,因为他之前都没碰过我。可是他却唤着你的名字,一声、两声、三声,他的每一声呼唤都令我的心几欲破碎!他说‘你的容貌与她有几分相近,都甚可人,我见着欢喜’。多么有趣的话啊,可在我听来却是无尽的讽刺!原来我只是因为容貌与你有些相似,他才会对我这么亲昵。”她痴痴哂笑,流下泪水。

      我紧抿双唇,忍着双脚带来的锥心之疼。

      她甩开我的下颔,“这些话我不怕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等不及了。还要多久陛下才会晓得一切,进而来责备他自己呢?之前我不是与你讲过,你心里的那个人终究会害死你,如今我还是这句话。”起身就走,不带多余目光。

      我“腾”的打着冷颤,觉得大腿下的经脉都冻成霜。趴在地上,我抱臂发抖,呢喃言语,连我自己也听不清到底在说甚。

      已近黄昏,翠烟袅袅。

      我踉跄着脚步,慢慢走回坐飞阁。

      大殿从内至外都张灯结彩,宫娥、侍臣、护卫都在忙碌,纷沓的脚步身合奏成一首欢快的歌谣。

      尔月走来搀扶我,问道:“姑娘的脸色很差,方才在外头发生何事了?”

      我摇摇头,说道:“没事。”眼下只想回房歇息,整理混乱的思绪。

      刚迈过石阶准备进内厅,一名侍臣挡住我们的去路。

      尔月为此恼怒,“狗东西!你看不见这是何人么?”

      侍臣恭敬地哈腰,说道:“小人当然知道是沉冤姑娘,只是陛下的命令小人不可违啊!”

      “甚命令?”尔月脱口而出。

      我眼睑很疲累,眨了眨。

      侍臣道:“丘大人刚才下达了陛下的旨意,请姑娘移居听蝉斋好作休养。”

      我虚弱地问道:“这是为何?”突然要我搬走,他的用意我愈发猜不明。

      侍臣支吾道:“陛下有旨,坐飞阁用以……庆贺陛下与杨妃成婚,遂想请姑娘暂时离开。”

      尔月扶稳了我,斥道:“陛下几个月前才遣段将军向姑娘提亲,今日怎会变成了陛下与杨妃成婚的啊?”

      侍臣哆嗦,低头道:“小人纵使有几颗头颅,也不敢以圣上懿旨说谎造假啊。”连忙跪下来,“小人说的话千真万确,还请姑娘明鉴。”

      “起罢。”我轻抬头,不想多讲。

      尔月难以相信地看我。

      我问道:“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么?”既然他都决定了,我何必强留。

      听蝉斋挺好的,够清静!况且还有两个小鬼头陪伴,满足了。

      侍臣道:“且都搬去听蝉斋了。”

      我拉了拉尔月的衣袖,示意她快些走。

      她不甘不愿,但也不得不从。扶着我,慢慢离开。

      消息传遍整个东宫,我的知己们当是来为我打抱不平。

      二公子将众人全部打发走,说“朕常居坐飞阁有何不妥,况且朕要与杨妃在那儿成婚”。

      你爷爷的,自个儿经常在承恩殿,哪里有“常居”!

      尉迟恭最为暴躁,论道“陛下主殿乃丽正殿”。

      二公子顿时拍案站起,怒叱尉迟恭“朕的主殿所属何处,与你无关”。

      秦琼也劝“陛下前不久才让段将军向沉冤提亲,为何现在却要与杨妃娘娘成婚”。

      这话惹得二公子更加生气,说“杨妃是朕的妃嫔”。

      尉迟恭气道“那沉冤是甚”。

      二公子当下一震,说不出只言片语。

      程咬金嘴笨,却也明白说“既然陛下辜负了沉冤,何必在此故意说坐飞阁是您与杨妃成婚的地方呢”

      此地无银三百两!

      段志玄骂程咬金胆大妄为,愈发学到尉迟恭的臭脾气。

      程咬金倒也不服,住嘴生闷气。

      尉迟恭欲与段志玄争辩,反倒被其余武将拉开。

      到了最后,结局明显。

      宫人都对我议论纷纷,我被二公子光明正大地驱逐出坐飞阁。

      得不到主子的宠爱,无人理睬。

      我知道,二公子这么做都是在用“激将法”。可我并不受教,依旧怡然自乐。

      后来二公子卸不下气,将我从听蝉斋赶至掖庭宫。他以“养马”、“驯马”之名,命我留在掖庭宫为他照顾马匹。

      我更快乐,能与特勒骠亲近亲近。

      二公子更为不快,他只命尔月跟从我,其余奴婢奴才皆不许随去。

      是想让我和尔月自生自灭,从而屈服罢?

      一切都得顺意发展,随心所欲。

      不知不觉,我和尔月待在掖庭宫已有一个春夏。

      这日丘行恭经过马厩,顺道来瞧瞧我是否真如宫里人说的“两耳不闻宫中事”。

      我正与尔月洗漱着特勒骠的毛发,遂他来时我并未瞅见。直到他叫我一下,我才醒悟。

      他看我的面色大不如旧日,不禁苦恼叹息。“姑娘何必作践自己与陛下作对呢?”

      我不答他,只笑。

      他问道:“姑娘在此一切还顺利?”

      我点头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笑了笑。

      尔月道:“丘大人,外头有甚大事发生么?”

      他犹疑会儿子,看着我的侧颜不知该不该说。

      尔月懂他难言,“我家姑娘不想知道,但是奴婢想!”

      他复看看我,觉得我不答便是默认。“自从姑娘来了掖庭宫后,陛下立即命杨妃撤离坐飞阁。往后的日子,陛下哪儿都不去,只守候在姑娘的房间。他明知空等,明知不会有余音,也还是坚持不怠。每逢下朝,陛下便会从显德殿来至丽正殿探望了皇后,然而半日下来一直都在坐飞阁没离开过。”

      我冲洗特勒骠的身躯,不曾语。

      尔月看看我,又看看丘行恭。“丘大人,还有旁的事情么?”

      丘行恭机灵顺从,“皇后在六月时诞下了九皇子,宫里的人都甚是高兴呢!”

      她挑挑眉头,问道:“九皇子可取名了?”

      这丫头怎么这么多事!

      “陛下替皇子取名为‘治’,自励‘励精图治’之意。”他眉笑颜开。

      她喜上眉梢道:“当真好名啊!”

      “与你何干?”我挑高眉眼,对于她的欢喜来得狐疑。

      她吐了吐舌头,“奴婢不也是庆贺一番么,”问丘行恭,“九皇子的容貌如何?”

      春心荡漾么?

      丘行恭大惊小怪地笑,“说来也奇!九皇子有将近八分鲜卑人的容貌。”

      她“咦”了声,出奇极了。

      二公子与长孙皇后均有鲜卑血统,生下的九皇子有八分西域特色也不奇。

      这九皇子小小人儿,竟是个番邦人!

      我摇头笑笑,擦洗着特勒骠的背脊。

      丘行恭见我只笑,并不答话,只好收声。未几,他递给了我一本册子。

      我淡淡地打开册子,偏见里头画了许多马,还有生动的描述。

      他说道:“册子上画的想必姑娘也清楚。”

      六匹骏马。

      二公子自登基起,便开始命人着手自己的陵寝。他的陵寝,称之为“昭陵”。

      他笑道:“阎大人的兄长阎立德奉陛下之命,在昭陵北麓祭坛两侧庑廊上打造六骏的浮雕石刻。而这本册子,是阎大人吩咐小人送给姑娘的。”

      我“哦”了声,不以为然。

      纯紫胭脂的飒露紫、黑嘴渗黄的拳毛騧、四蹄俱白的白蹄乌、黄里透白的特勒骠、白色杂毛的青骓、汗如红枣的什伐赤,全都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一段段的记忆闪过脑海,我与六骏均冲锋陷阵,同生共死。它们的丰功伟绩,功盖众人。到了现儿六骏已死其五,只留下特勒骠。

      同时,我也想到了二公子。他与我在马上战过、抗过、死过、生过,一切都仿如昨日。

      合起册子,我看向丘行恭道:“多谢你!请你回去转告陛下,他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暂时不想回去。”

      “姑娘!”他一个激动,话语有些颤抖。

      我的脸色波澜不惊,“请回罢。”略带叹息,又不忍。

      他静立会儿子,尾后才点头离开。

      一叶知秋,遍野铺金。蟋蟀振翅,秋风送爽。白昼清澈,天高云淡。微有寒意,红叶成霜。

      连绵秋雨已下几日,或许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二公子命人将聘礼陆续送进掖庭宫。

      我一语不发地看着件件聘礼置满每个角落,到处都是红色一片。看到桌案上鲜红欲滴的嫁衣,我竟发现自己不敢去触摸。

      明日黄花,凋零易败。秋雨淅沥,滋润心田。

      几日后,阎立本高高兴兴地来探望我。

      他手里捧着一幅丹青。

      我心中有些绝然,直白问道:“是陛下唤你来的么?”

      他一滞,“是啊,他让我来陪陪你。”

      我道:“你是要为他做媒,说服我出嫁?”

      他愣得全身冷颤,低下头嗫嚅道:“你胡诌些甚啊,我惦记着你,遂来探望你。”

      我咭的微笑,“原来如此。”

      他真是个单纯的小孩,不擅说谎。

      他坐下,笑看我道:“这些礼品你看着可中意?”

      我点头道:“中意!”

      他“哈”的大笑,“当真太好呐,如此一来你很快就可以搬回坐飞阁了。”

      我但笑不语,心中踌躇。

      他把一幅丹青塞入我怀中,满脸笑颜。“送给你!”脸红扑扑的。

      我微怔,注视他片刻,才慢慢打开丹青。

      丹青巧染丰采,清新之貌、跳脱之举、潇洒之笑,女子着一袭单薄的红罗衫,对襟半臂套在依稀见肤的襦衣外,揽羞毓秀、黠慧邪气。眉黛巧夺萱草色,春杏不如海棠俏。千千青丝,垂在腰后,朴素的发髻上,只点缀一支海棠钗,不容逼视。

      我瞠目结舌,丹青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

      左下角处不仅盖上了阎立本的印章,还用行书写了“辛巳年十月廿一日丑时驻笔”。

      字体的气韵遒劲刚健,又含清柔疏朗,字字珠玑间涵盖深情。

      书法外刚内柔,若非经常练的人并无如此高技。看着也非是阎立本的字,这让我糊涂了不少。

      我俨然一笑,“我不敢相信画的是我自己。”

      他羞红了脸皮,微许骄傲在心。“若你中意的,我往后都可继续为你画。”

      我道:“你的画确实很好,但这幅丹青与你平日所画的与众不同。”

      他微许惊愕,“是我画的呐。”口吻带着自卑,他的眼神闪避着。

      我笑道:“我知道是你画的,你不必慌张。”

      单纯自有单纯好!

      他沉静下来,不再答话。时而抬头瞧瞧我,一旦碰触我的眼光,他便连忙躲开我的视线。

      我不理他,垂眸欣赏这美妙的丹青图。

      漫山遍野的红叶,落花缤纷,随着秋雨,在抖颤,在盘旋,染黄了窗上的灯笼剪影。

      尔月把屋子里的所有聘礼全都收拾整齐,等候我的吩咐。

      我令她去请二公子过来一趟。

      他以为我回心转意,高兴得早早下朝,不乘龙舆,信步向往掖庭宫。

      我把一直带在身上的暖玉佩,放在一个锦盒里,然后再拔下头上的海棠钗,同样放入锦盒里。未果,我看着海棠钗竟有些后悔。伸手拿回海棠钗,我紧握在手掌,诸多感受涌上心头。

      这时,二公子已到。他本是喜悦的心情,可见到桌案上摆放整齐的聘礼否,心思顿然消沉,似乎明白了些甚。

      尔月向他行礼后,就退下了。

      我心下颤抖,眉心愁锁。强自镇定地微笑,抬头拭目,与他相对。

      他的眸子忧烦,问道:“你还是不愿嫁给朕么?”

      我浅声道:“嫁与不嫁我都要留在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自怨自艾么?

      “你心里不是有朕的么,为何不肯留下来?”他走向我,用力地摁着我的肩头。

      我忍住痛楚,直觉双脚的刺痛比这更痛百倍。我平淡道:“我以前想留下来是因为二公子,不是因为陛下你。”

      他凝视着我的眼是那么那么的深寒,仿佛要从我身上注入一根根的刺。“你不要用借口打发朕,朕不会轻易相信的。”

      我变得懊恼,迎视他的目色。“你不轻易相信?可为何就一盏茶的功夫你便决定要处死息颜啊?”

      他的十指抖颤,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

      我握紧手心里的海棠钗,嚷道:“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谁!”

      他道:“这是她的命。”

      我尖叫道:“不!是我们害死她的,是我们的残忍害死了她!她原本可以默默无闻地活下去,悉心照顾两个孩子,慢慢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他抽开自己的手退离两步,两眼无情。

      我的脚好像踩着一片片的碎瓦,朝他走去,一手拉过他的掌心,温热宽厚的触感抵着我冰凉的手。“慈悲的力量高高驾驭在权力至上,它深藏于帝王的内心。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他挣开我的手,冷睨我道:“你的话是何意?你想让朕放你走,不再逼迫你?”

      我的眼睛干涩多愁,心里的血泪却跟着双脚的刺痛涌来。我不答,只说道:“这回请陛下来,是想请你把聘礼撤走。”眼角余光瞟去了那件嫁衣和锦盒里的暖玉佩。

      他眉头深陷,“为何你要这么绝情绝意?难道朕在你心里不再存有一袭空位了?你伤朕,令朕痛心疾首,朕都可以当作过眼云烟。我们好不容易才做到珍惜彼此,为何你偏偏要把这一切都毁于无形啊?”他的双目亮起火苗,语调匆匆而怒,带着凄凉。

      我的双脚吃力地往后退,心脏“噗通”地乱跳。我看向他,眼泪迅速哗哗落下。“我没有……”很想出声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因为哭泣而落得只有呜咽的下场。

      他也退后几步,爱恨交加。他用手抚着左心,五指俱颤。“你当真这么恨朕?”

      我扭扭头,泪水直流。从脚踝处到大腿的位置,都是抽搐的痛裂。我压抑着苦痛,凝视他哀婉的眉眼。

      他的口吻变得若即若离,“你不恨朕,那你是想让朕恨你么?”他的脸发白,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

      我的面容也白,身形一晃,连忙扶住身后的侍女屏风。我泪流满面,心如刀割。猛烈地摇头,我很想说出声,可是我只会哽咽不断。双脚发麻,体内的血气逆转。脚踝处的浊气蠢蠢欲动,似要迸发。

      他蓦地冷笑,攫住我的痛色。“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大哥是杨勇,而朕就是隋炀帝。朕与他一样,双手都充满了血腥。为了权力,我们可以甚都不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展示给我。“你看到了么?朕的手带着血腥,这一辈子都清洗不去。你应该恨朕的,朕令你失去刘先生、大哥、四弟,还有息颜。你应该恨朕,将朕恨之入骨!”

      我一手握紧海棠钗,一手扶着侍女屏风,痛哭失声道:“别说了!”几字竭力,也罢消耗。

      他的眼角带泪,但笑却比冷冷的眼泪更寒。“朕不会再强迫你了,朕会远远地走开,不会再来叨扰你。”语罢落泪,他举步欲离。

      我不知何来的力气,猛的箭步冲去,拽过他的左臂,哭脸花哨,泪流成伤。“二公子!”他是真的不要我了?真的要离开我了?

      他收起拳头,眼角的泪滑过浅浅酒涡里,化成决绝的沼泽。“我不要你了,沉冤。”他刻意用“我”,并非高高在上的“朕”。甩开我的桎梏,他毅然伤痛地离开。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海棠钗掉在地上。双脚痛得不可知觉,心脏麻木不仁。脚踝处的浊气冲开了所有封锁的经脉,砰然撞上了顽固的气血,直奔全身,进而往复肆意破坏、蔓延、生长。我仿佛是捉不住生命的人,一旦被破坏了某些要害,只能慢慢地等死。我瞬间惨叫一声,摔在了地上,无力呻吟。

      尔月从门外看着,吓得脸都煞白,匆促跑出外头,挽留二公子。

      我试图运用双臂的力量,向前爬去,念叨道:“二公子……不要我……”他真的要走,放我自由了,可为何我却感不到愉快?我只感到,他的痛心,我的绝情。下半身传来了冰冻三尺的寒意,迅速席卷行来,爬满了我的全身。冷热交替,冰火相容,打乱了我的六脉。我疼痛地叫了声,觉得体内有千百只蛊虫在慢慢地啃噬我的皮肤、骨肉和内脏。我觉得冷又热,浑身颤动,牙关紧缩。

      我是否令你失望了?

      我猛地又惨叫一声,忽然抽搐的身体绷直,眼前昏悖,晕死过去。

      二公子听到几声叫声,想也不想就回头。他扶起了那人儿,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拥着。拍拍她发白透黑的脸颊,急道:“沉冤你怎么了?”瞬息看向吓坏了的尔月,怒火重生。“沉冤是怎么了?”

      尔月“噗通”的跪下来,脑袋直晃。“奴婢不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二公子搂紧发寒的那人儿,不停地用手摩擦她的身体。“快宣太医令!”

      她吓得怕了,连忙应声几句“是”。磕绊着步伐,飞奔似的冲出门外。

      一袭冷气从二公子的脑门旋过,他是吓坏了,赶紧把那人儿横抱起来,往门外跑去。只要离开这儿,一切都会有所转机。他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惶惶不安的双眼浸透了氤氲。忽然,他看到了坐飞阁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抱紧怀里的人儿向前跑……

      坐飞阁内温暖如春,可榻上的人儿却冷得肤色发紫,还透着淡淡的黑色。

      尔月的双唇瑟瑟打颤,眼泪成河,忧心地看向榻上的人儿。

      太医署的太医令甄权不知身在何方,唯有太医丞暂且代劳。

      太医丞的面色不好,时而白,时而青。

      二公子守在人儿身旁,“如何?”

      太医丞未敢言语,只认真而慌地替人儿把脉。

      二公子忍无可忍,怒气盎然地向太医丞发泄。“混账!沉冤到底是何病疾?你再不说,朕立即杀了你!”

      赶至的尉迟恭和秦琼都被二公子的怒气一震,定在门外不敢进去。

      太医丞吓得面色铁青,哆嗦着腿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陛下饶命!”说了几句饶命的话才缓缓冷静下来,解释清楚。“臣觉得沉冤姑娘的脉象甚是奇异,心里已是断定可又难以相信。还请陛下替臣检查姑娘的身子,确定臣的推断是否有误。”

      “如何检查?”二公子不消解气,反添三分石破惊天的恼恨。

      太医丞缩了缩脖子,立即道:“请陛下瞧瞧姑娘双脚和双手上的肌肤是否变黑了。”

      二公子横眉,怒气顿时却住。他怔了怔,缓缓坐在榻上,伸出微颤的双手,先撩开那人儿的裤腿。

      果不其然,那人儿从脚踝处到大腿的地方皆染黑色。

      他不敢相信,连忙绾起那人儿的衣袖。

      她的手腕上染着絮状似的黑,颜色渗紫。

      他吸了口凉气,瞳孔缩了缩。转身,面色青白交加。“……如何回事?”声调带着无边的颤抖。

      门外站着的尉迟恭和秦琼疑云密布,沿路进来。躲在帘外,探头担心地张望。

      太医丞跪在地上,听了二公子的话便知事已定局。他惊道:“臣想……想……姑娘……中了蛊……蛊毒……”

      在场的众人无不吓得骇然失色,当真是耸人听闻之噩耗。

      李靖杵在门外,一下就听到太医丞的话语。他凄怆地笑了笑,进去。

      二公子的身形晃了晃。

      尉迟恭从帘外冲来,吼道:“你胡说甚啊?”拽起太医丞的后背,将他旋过来,直逼他恍惚的眼。“沉冤怎么会这样的?”

      太医丞全身在抖,不知所云。

      尉迟恭推开他,向塌走去。他瞅了瞅二公子的目无焦距,自己心里愁烦。

      秦琼倚着帘外的柱子,流下了眼泪。他似乎甚都知道了,静静地犹若梦呓般得呢喃道:“你不嫁给陛下,是不是因为你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病,遂你不想害了陛下?”

      二公子聆听秦琼的每一句话,心变得好凉。

      李靖撩开纱帘,从容走来跪下。

      二公子没回头,“你早就知道了?”猜到跪着的人是谁。

      尉迟恭和秦琼皆投目光于李靖。

      李靖磕头,“是的,臣知道沉冤中了蛊毒。”

      二公子握紧拳头,森冷地回头。“此事还有谁知道?”

      “只沉冤、臣和太医令甄大人知道。”李靖坦然面对。

      二公子道:“为何瞒朕?”

      李靖喟叹声声,“臣自以为医术高明,能有把握驱除沉冤体内的蛊毒,可千算万算都还是算漏了蛊毒的利害。臣活了大半生了,竟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害了她。她只有二十六岁,如今却只剩下两年性命。她的心疾臣医治不了,她的蛊毒臣也医治不了。都是臣所害,请陛下将臣降罪!”说完,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

      二公子松开了拳头,发觉自己无力捉住。他轻轻问道:“只剩下两年的时间?”特意忽略那人儿的多病。

      李靖闭紧双目。

      二公子转眼看向榻上昏睡的人儿,柔声呢喃道:“为何要瞒着我?”陡然间,他的目色犀利地盯着李靖。“你一定有驱蛊的办法对么?”抱着微有的希望,他不希望李靖再骗自己。

      李靖抬起头,“当初臣与甄大人竭力施针将沉冤体内的毒性抑至脚下,如今却弄巧成拙。她体内的毒已经开始蔓延全身,不久便会冲上心……”

      “李靖——”二公子突然箭步俯冲,一把拽起李靖的衣襟。“毒上心脏,她就会死么?”萧然颓丧地开口,卸去了方才喊“李靖”的怒叱。

      李靖道:“毒性已经冲破了她小腿处的‘承山穴’,眼下只能把甄大人找来将她其余还未冲破的经脉解开,否则她会……”突然哽咽,他说不下去。

      尉迟恭颤着双手,腿后倚着榻边。看向李靖,他满不相信道:“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士信走了,为何她也要跟他去?我们当年歃血为盟,便是答应过大家要同生共死。士信走了,她也想走?她休想!她休想——”怒火咆哮出来后,他毫无仪态地飞奔出去。

      二公子松开了李靖,回到那人儿身旁。扫视她的容色,擦拭她脸上的冷汗涔涔。

      无人再说话,无人再流泪,只安静地看去榻上一直默默承受煎熬的人儿。

      秋雨打湿了樵夫背着的柴,林林丽丽的海棠枝孤单地立在太极宫外,再无人观赏。

      外面下着连绵的雨,秦琼和程咬金在坐飞阁外跪了一日一夜。

      他们声声诉求“请陛下放沉冤出宫”。

      二公子不理睬他们,细心地照顾着榻上的人儿,心中只有一袭寄望,盼她苏醒。

      程咬金在门外大吵大闹,“陛下,沉冤已经落到如此下场,为何您还不肯放了她?她便是因为不想连累您,才一次次地顶撞您,才一次次地说着不肯嫁给您。臣看得出沉冤累了、乏了,她需要的是广袤的天地,而不是限制她飞翔的牢笼。”

      秦琼顺着他的话,扬声道:“陛下既然宠溺沉冤,为何不能应允她所求?心里有一个人时,只会想到她是否过得快乐,过得如意。”

      二公子置若罔闻,无微不至地擦拭着那人儿的身体。

      程咬金嚎啕大哭,凭借蒙蒙秋雨寄一片真情。他道:“您就算把沉冤禁锢在身边,也不会开心的啊。我们大家都不愿看着她死,可是陛下却偏偏不肯放过沉冤。莫非——陛下想亲眼看着沉冤死在您面前?”这样的话,当初他也说过。

      二公子握在手里的帕子突然滑下,他的瞳仁却逐渐萧条。

      里头的尔月也跪下来,“姑娘待在掖庭宫时,眼里嘴里不说陛下,可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牵挂。她总在午夜梦回时痛哭失声,她藏着心里的话语不告诉别人。可奴婢知道,她想告诉陛下,但又怕陛下因为她的话而害了其他人。遂,姑娘宁愿不闻不问。”

      二公子愀然问道:“她真的想离开朕?”早已满目疮痍。

      尔月笑着摇头,“姑娘说的都是胡话呢,她才不会离开您。她总念叨着‘二公子会不会不要我,他会不会想离开我,会不会恨我’的话。她的心里有恨,但若她不爱,何来恨啊?”

      他的相思积载心间,执起那人儿的手掌。将她冰冷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脸颊,他苦笑道:“朕知道她时常偷看朕写的诗句,也时常念在嘴边。”看向那人儿苍白无色的脸,“沉冤,待你醒来,我每日都念一首诗给你听好么?”

      那人儿死寂般地沉睡,遍体鳞伤。

      他握紧了人儿的手,竭尽全力给她属于他的暖意。

      下一世,你还会等我么?

      我总是这样问自己,也问那个离我愈发遥远的二公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凝恨残辉,忆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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