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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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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黄濑与黑子二人行至一处庙宇前,但见清幽僻静无人语,门前秋逐红英尽。林风淅淅草色疏,雀卧石台旧意无。
这小庙从前方看,两排白石墙并着一扇木门,总共才五六寻见方,山门乃是榆木板漆了红泥,隐约见得雨雪风霜之后显露出灰败之色,门上一对儿铁包狮纹辅首,也是斑斑驳驳的锈印子,晨露深重,门前一口枯井,井沿儿上围了一圈青石板,昨夜落雨,那石板上有几只耐寒的雀儿蹦跳嬉闹,甚是活泼。小庙藏于山中,自然比不得名声在外的大寺院,但取了遮天古木之庄严,又有薄雾缭绕之幽谧,反倒自有一番灵秀之处。
二人策马走进了看,只见山门前有对曰:利益世间断众苦,安住实道念慈悲。
黄濑下了马,四处张望了一番道,“师哥,我前去看看。你在此地等着。”说罢便走向前去,黑子点了点头,随即也下马站在原地等候。黄濑俯耳贴住木门听了听动静,抬手在门上叩了三声,并无人应。他等了一会儿,又叩几声,这回下了些力气,嘴里也道,“有人吗?寺中可有人在?”井沿上的几只雀儿闻声飞去了。
黑子牵马走上前来,也挨近了看。门头上挂着一道红底鎏金字牌匾,上书“净心寺”,并无落款,但看模样也有些年头了。他正思忖着,黄濑却伸手一推,掌中发力,将山门推开一道缝儿,探脑袋往里瞧了瞧。黑子急忙制住他道,“佛门净地,你可不要胡来!”
黄濑回头对他一笑,“师哥别怕,这山门上积了如此厚的灰,也不见一个手印,想必很久都不曾有人出入了,依我看,是座空寺。”说着便不顾黑子阻拦往里闯。黑子无奈,也只好跟上他往里走了几步。
二人并未深入,就在前堂过道徘徊了一阵。庙内与外边看到情形大致相同,皆朴素清幽,只有一座供了佛祖的禅房,西边乃是斋房和寝堂两处,东侧挂了一口大钟。黄濑又对着院里问了两声,皆无人应,他来回四处看了看,对黑子道,“果然是座空庙。”于是便往禅房中走,推门一看,不一会儿便忽闻得他一声疾呼:“哎!原来如此!”
黑子一听动静,急忙拔刀也前往一探究竟,只见禅房内依着佛祖像下盘腿立着一个无发老者,头顶点了六个戒疤,半点生气也无,一副入定的模样,黑子朝黄濑投以询问的目光,黄濑摇了摇头,低声道,“已圆寂了。”
黑子闻之颔首,双掌合十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他们二人拜过佛祖,又在禅房内四处搜了一圈,并未见到其他人。黄濑道,“大概这老僧是庙里唯一的长老,如今他西去了,这里便成了一座空庙。如此的话,我们不如今天就在此地歇息,昨夜逢雨,我的衣裳都还没干透呢,穿在身上难受的紧,得趁着白天生火烤一烤,师哥你说呢?”
黑子点了点头,也道,“只能如此了。如今这山路还远,待到从这里下山绕道前往连岖镇怕是还得些日头,就先在此地歇息吧。”
他们二人又顺着路将斋房和寝堂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人迹,这才把马牵进来栓在院子里,又在院内的槐树下挖了土坑,将老和尚尸体放置进去,之前怕生火引来追兵,只得简陋处置。“多有得罪。”黑子口中念着,与黄濑将土仔细覆好了在那老和尚身上,在槐树上刻了几道,又跪下磕了三个头。
如此便到了下午,眼看天色向晚,斋房之中除了一口锈锅和几根朽柴,便只有一石糠皮,二人又身无长物,便关了寺门,相携着在附近的山里打了些野味,归时月上梢头,四周一派寂静。
山中风冷,到夜里尤其是。
他们赤脚坐在禅房内的苇子垫上,面前生了一堆火,此时外衣都脱了烘烤着却也感受不到冷意。黄濑往黑子面前递了一只野兔腿,黑子不推辞便吃,地上还放着三四个黑乎乎的馒头,都是之前裹在包袱里的余粮,他俩就着兔肉也一并吃了。
火苗着起来哔剥声响,听在耳中觉得异常清晰。黄濑大口吞肉,就着酒又喝了一口,肚中立即烧了一阵,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他道,“师哥,你到了连岖镇之后有何打算?”
“你问这些做什么。”
黄濑摇了摇头:“并不是我打听,而是担心你。怎么,你还怕我食言追随你不成?”
黑子不说话,但眼底泛光,想是默认了黄濑的这层意思。
黄濑又道,“既然我已答应你乖乖回山庄去,那么便一定做到。之前心里难过你我师兄弟一场,经历此变就要分开,但男儿志在四方,抛开师门这一层不说,即便是我,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出去闯荡一番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我现在想通了。”
黑子伸出一只净手,抚了抚他的肩,“你长大了。”
黄濑苦着脸摇了摇头,“其实早就大了,只是师哥从没在意过。”他把手覆上黑子留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握住:“此去一番怕是多灾多难,不光后路上有人尾追,只怕前路上也逃不了堵截风险。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便替你想想。”他随手在身边挑了一根细柴,在地上画了几道,又点了点,凝神道:“我先前也曾找师兄打听过凛崖的下落,但线索太少,几乎无从下手可寻。凛崖被十来座连绵大山围绕,其中又丛林密布,机关重重,加上莲女精通奇门遁甲,在深山里布了不少玄阵,想要上凛崖,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师哥你要三思。”
黑子吃肉的速度慢了下来,也细细冥想着。黄濑所言甚是有理,虽说他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寻到火神下落,必先上凛崖把火神交付给他的绢书物归原主,但又一想其中艰难,又觉得前路漫漫,四顾茫然。个中悲苦只有他心里明白,他早就没有退路了。
“但如今天下人都认定了《斩元诀》在你手上,只怕凛崖就更不好寻了。人常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师哥……”
两人正就此事沉默着,忽听禅房内一阵悉索,虽低不可闻,但还是被全身精神紧绷的黑子给捕捉到了,他闻声立即拔刀站起,环视一周沉声道:“谁?!”
黄濑也立即抽剑站了起来。
那声音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只响了一阵便杳无踪迹。师兄弟二人却谁也不敢怠慢,又站在原地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果然,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二人急忙循声望去——只见佛像后乃一层红布包棚,内里中空,此刻竟有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黄濑心下大骇,立即联想至白天里那圆寂了的老僧,只觉得头皮发麻,当下便高吼一声:“是人是鬼?!”吼完才发觉竟连牙也哆嗦了。他忍不住觉得颜面略失,赶紧偷偷转脸去看黑子,索幸黑子的注意力也全焦在了那往外伸的细手上,并无心思在意他的反应。
黄黑二人都如被点了穴一般定在原地,一时竟都忘了动弹,心里想的却俱是佛祖在此,想必也无小鬼敢如此放肆,但心下又不停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盼佛祖保佑。只见没一会儿的功夫,那包棚里慢慢拱出半个身子,黑影里艰难地伸出一条胳膊来,有人哑着声音艰难道,“水……饿……给我吃……给我……”
黄濑下意识地抬手便丢了一枚鬼目丁过去,只听极弱地一声“啊——”,便再无动静。
黑子一时间恍然,回神之后急忙从地上抽了一根燃得正旺的柴火,赶过去细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立即对黄濑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
原来是个躲藏在佛像后头的小和尚!这小僧此时一身香灰,面色土黄,颧骨凹陷进去,也不知是饿了几日,难怪伸出个皮包骨头的细胳膊,会被他师兄弟错认作夜半来讨魂的厉鬼。更不妙的是,黄濑那一枚鬼目钉已扎进他肩上的皮肉里,但奈何这小和尚实在太瘦,竟被鬼目钉上的倒刺翻出些白骨来,殷红的血汩汩往外流,看着奄奄一息。
黑子与黄濑匆忙将已经昏过去的小和尚从佛像后的包棚内拖出,又急忙趁着他昏迷中使力将鬼目钉扯出来,敷了金创药,把伤口用衣布仔细扎上才作罢。黑子从斋堂内捧了一碟水过来,喂那小和尚润了润唇,又倒了一点进他嘴里。身后黄濑也为这小僧推入了些内力疗伤。
不一会儿,小和尚转醒,头一句便是:“饿……”
黄濑闻之二话不说,将一个馒头掰了三块,塞进他嘴里。闻见食物香气,小和尚立即有了精神,抓起来便一阵大嚼,黑子看着直说他:“你慢着些,当心咽不下去。”心里却道这小和尚怎么跟个饿死鬼一般。
小和尚没几下便将馒头吃了干净,又自己端起黑子手里的水灌下,口中还不住地叨念:“阿弥陀佛,饿死小僧了,阿弥陀佛……”黄濑听见了一眯眼,坏笑着把剩下的一块兔肉塞到他手里,果然那小和尚看也不看,直接就往口中填,咽下去了,才方觉不对劲,立即张着嘴呆愣在那里,含在嘴里的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黄濑看他那震惊模样,忍不住调笑道,“小和尚,你破戒了!”黑子皱着眉拍了他一把,嗔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果然,只见那小和尚眉头一皱,忽的“哇”一声大哭起来,兴许是吃了东西便有了力气,声音也敞亮了几分:“呸呸呸——!罪过啊罪过,佛祖饶命!”连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化开眼睑和颧骨上的烟灰,直拉了一道细嫩的印子。
那厢黄濑还在逗他,“哎,你这小秃子,我们好心把食物分你,自己都没吃饱呢,你怎么舍得都吐了?!看小爷教训教训你,全咽下去!”一边还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脑袋。黑子还想说他,他却道,“谁让他刚刚装鬼吓人,这也是活该!”现在还心有余悸。黑子不理他,独自安慰了一会儿,却不起什么作用,那小和尚哭了片刻,哭劈了喉咙,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上伤痛,这才止住。恢复力气了就直往黑子身后钻,看黄濑的眼里也全是戒备。
黑子问他:“你怎么在佛像后头,我们进门时候也不见你出声,你是何时躲到那后面的?”边问边又递过去一碟水和小半块馒头。
“贫僧法号悟觉。”小和尚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讲了来龙去脉。
原来他与禅房的老和尚都是这小庙里修行的僧人,自婴孩时候便被丢在山前的竹溪里顺水而下,被路过化缘的老和尚拾起来,收在了庙里作徒弟。然而前些日子老和尚知晓自己命数已尽,便入定在佛祖面前,不吃不喝,不言不睡,打定主意坐化在此。这之前他嘱咐小和尚自己下山寻生路,然而小和尚打小儿跟着老和尚在庙里修行,鲜少下山,并不懂山下世间人情世故,加之眼见着师父命数将尽,便慌了神。师父跪化,他就在山里游荡了几日,回来之后便见师父已西去了。他天生胆小,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师父遗体,却又怕离了佛祖更难谋生路,只好躲在佛像后头,一躲便是好几天,不吃不饿,只抿几口水,渐渐便饿晕在了包棚里头,直到刚才黄濑烧了兔肉,香味儿又勾起了馋魂儿,将他生生从鬼门关勾醒了,这才拼了命地从包棚里爬了出来,却不料被误认作鬼魂,又让飞钉扎了肩膀。
黄濑听罢,低头思索一番道,“想不到,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
那小和尚一听便又要哭:“你怎么不说你使暗器扎我!可疼死了……”他憔悴了一阵才怔过来,呆呆地问道,“你们是何人?我师父呢,我师父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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