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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国破山河在 ...

  •   十五年前,前燕末年,秦王苻坚攻破燕都邺城,其时燕君慕容暐仓皇弃城而走,太宰慕容恪重病垂死之际,眼见燕国覆灭,自忖有负先王所托,亦不愿晚年变节,终于邺城宫廷宗耀殿中饮鸩自尽。
      燕都数千宫人,悉数遣还乡里,其余慕容部鲜卑族人都被软禁在宫中,等候发落。

      邺城皇宫,宗耀殿。
      这个宫殿并不算宽敞恢弘,却精致讲究、富丽堂皇。殿中的地砖不知是用什么铺成,光洁莹亮,如镜面一般竟能倒映出殿中事物。
      一群将士先后迈过门槛跨进了殿门,齐齐在殿中驻步,环视四周,均是一脸欣羡之意。
      为首的是一员大将,身披青甲,手抱头盔,身材高大挺拔,立在众人之前,威风凛凛。此人正是大秦天王苻坚。他细长鹰目微眯,眼神定定看向大殿中央那把木雕流金的帝座,一脸笑容却目无笑意,带着几分不屑。
      “慕容暐这软蛋,治国打仗远比不上他老子本事,宫殿却造的如此漂亮。”
      他说着,沉郁的嗓音在大殿里飞散开来,带了点沙哑质感,很是动听。
      身后众将士都没什么反应,唯一个中年文人捏起手中折扇“哈哈”笑了,十分突兀。文人边笑边随声应道:“天王有所不知,慕容暐对一统天下没什么欲望,却对生活极其讲究。他生的英俊风流,又很喜欢打扮,常常召集几个心腹大臣在一起探讨他的衣着服饰,实在是……不可多言,不可多言。”
      苻坚回过头来看他,脸上不由也多了几分笑意:“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不止。最可笑的,是他用人的规矩,”文人卖弄地摇着扇子,又接着道,“他自己这样,就也喜欢别人这样。因此长相俊美的男子常常能讨他喜欢,在燕国也就能够做得了大官。”此言一出,殿中将士都忍不住哄笑起来,顿生暧昧之意。
      苻坚原本还有些兴趣,听他越说越不正经,终于忍不住抬眼瞪他,文人连忙收敛调笑的口气,躬身严肃道:“臣不是有意说笑,慕容部的鲜卑族人确实个个心比天高,自以为有天神之仪,非高士不肯与之结交,非珍品不肯授之一顾。他们娶妻也要寻找一个貌若天仙的美女,否则宁可孤独终老。用人亦是如此,虽不至于苛刻,但能在燕国当了大官、位高权重的外姓人,必是世间难见的美男子。”
      苻坚听着,撇嘴道:“真是荒唐。”
      文人笑笑,不再接话,不自主打量了一圈身边这些随着天王打天下的几名大将——不能说长相丑陋,但个个魁梧壮实,五官粗枝大叶,着实也谈不上什么英俊貌美,反而是面前站着的主子,浓眉锐目,阔面高鼻,并不精致的五官有种刀剑刻就的强硬感觉,举手投足间豪爽不羁,常常能与下属插科打诨胡闹成一片,却总也掩盖不住一身的王者霸气。他看着,忽然寻思道,若自己主公生在燕国朝廷里,怕是能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了。
      这想法着实有些大不敬,文人惧怕被人窥破心思,连忙垂眼,貌若随意地掸掸衣袖,也定了定心神。
      这时只听苻坚道:“不说什么美男子了,如今我们已经打下了燕国,日后又该如何,各位不妨都动动脑筋吧。”
      大殿里一阵安静。
      “怎么都不吭声?”苻坚扬眉往身后看了看,“你们居然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吗?”
      气氛更是沉寂。
      大家心里都知道,前朝之人,向来最难安抚。燕国新亡,全国上下定然对秦人心存怨恨,那所谓的“心气极高”的慕容氏更是如此,想要他们诚心归顺已经十分困难,若还想他们忠心不二、为大秦所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突然一个黑脸浓髯的大汉站在人群里粗声道:“天王何必烦恼?都打到了这里,占领了邺城,燕国就成了我们的附属,还管他什么慕容伪慕容真的,现在都是陛下的人!依老子看,不如挑几个官大的下刀,杀一儆百,量他们也不敢再有二心。”
      “不行不行!”苻坚还没做声,那文人已经连声反对,“这样做只怕更会加深鲜卑人的怨恨,不仅起不到威慑作用,反而会激起燕民反抗之心,下下之策!”
      那大汉被他这样反对,大折了面子,十分恼火,却又不敢在苻坚面前与那文人顶撞争执,便没有发作,哼了一声转开脸去。
      另一边镇南将军杨安道:“杀一儆百不行,但杀人总是个好法子。天王既然觉得不好安置,那便不安置了,不如我们屠了邺城,杀光慕容部的人,也免得日后多事。”
      此言一出,大殿中顿时一片肃穆,许多人面露赞同之色,苻坚也不由往说话之人看去,表情镇定又有些高深莫测,似乎也在心下斟酌。
      文人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幽然道:“对这些固执又傲慢的慕容族人倒真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若当真如此行事……试问杨将军,你要屠到什么地步?杀光邺城所有百姓吗?”
      “至少杀到他们无喘息之机,被我大秦兵力震慑,再不敢有二心为止。”杨安说着上前一步,对苻坚拜倒,“屠城一可以保证此地百姓不敢再与我大秦对抗,即便有心也无力造次,二可以使我大秦威名远扬,震慑海内,一举两得。”
      他跪伏在地,却见天王背过身去,又去看宫殿正中的那把座椅,修长五指覆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之上反复摩挲,似是浑不在意地说了句:“王猛,说说你的看法。”
      被点名的正是那中年文士。他闻言连忙收了折扇,躬身作揖:“天王既然开口,微臣定当直言不讳。杨将军的提议听上去可行,然,终不是长远之策。而且,我想杨将军要屠城,恐怕还有几分私心吧?”
      杨安脸色微变:“末将一心一意只想为天王打天下,岂会谋一己之私?!”
      “是吗?那在屠城之前,恳请天王亲自带人查看邺城各处财物,不分巨细悉数登记在册,方便屠城之后查验。只是想想工事浩大,杨将军等上十天半月,应该不会在意吧?”
      “这……这个……”杨安被他说破心思,一时语塞。
      苻坚笑道:“只管说你的办法罢,又多嘴多舌。孤攻破燕国,缴获财物分与将士当做奖赏,亦在情理之中。”
      王猛点头:“天王说的极是。那微臣就斗胆再问天王一句,陛下攻打燕国,是为了燕国的财富吗?”
      苻坚面色一整。
      “我们攻打燕国的最终目的本不是为了要灭燕,而天王的宏图壮志,亦不限于这斗量之地。若要真如杨将军所想……屠戮百姓,肆意掠夺,不出一月,天下就会遍传我大秦天王是个贪婪无道的暴君,到时候民心尽失,天王打算怎么办?”王猛说着直起身来,学着自家主子眯起眼睛,那神态竟与苻坚有几分相似,却终是少了几分威仪,“天王顺应天命,东取慕容,南望弱晋,终有一日要一统天下,那时普天之下莫不是我大秦的百姓,又何来秦燕之分?
      “再说,如今燕国已经收归囊中,燕民亦是我大秦子民,慕容族人更该是我大秦臣子,天王若将其赶尽杀绝,难免遭受非议,屠城虽然简单,还能得到些微好处,然而终非取天下之道。请天王三思。”
      说到此处,抬眼正见苻坚定定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目光里含着些许鼓励,突然明白过来,天王心中多半早有定夺,只是怕众人不服,又不愿给将士留下独断专行的印象,这才有此一问。想到这里思路也越发清晰:“微臣想,不如先将这些鲜卑王族圈养起来,待日后仇怨消磨殆尽,为我大秦所用。”
      王猛说完,众人都迟疑起来,杨安跪在地上仍不死心,反驳道:“王大人说要将他们养起来?那你怎么保证他们日后不会加害天王?”
      苻坚也道:“孤倒也觉得现如今要杀他们,反而比要养他们容易得多。”
      “只要安抚,这有何难?”王猛见苻坚非但不帮自己,还假模假样地附和杨安,不禁冷笑,“天王施恩,无非赏赐、封侯、结亲。他们原本就贵为王侯,前两样恐怕都不放在心上,最后一样倒可以一试。”
      苻坚没料到他居然支了这么一招,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正要打断,却听之前那个黑脸大汉“哈哈”大笑:“王大人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半天,原来是在盘算自己的终身大事!王大人看上了慕容家哪个姑娘,尽管对天王报来。等回到了长安,少不得你洞房花烛春宵夜里大逞威风。”
      殿中众人齐声哄笑,连苻坚也没绷住,扑哧一声破功,开心的眯了眼。
      王猛被众人调侃倒也不扭捏,还接话道:“慕容家男人都这么能打扮,姑娘恐怕更是难缠,到时候被硬指配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少不了一肚子火气,全发泄在我头上,哪有我什么威风逞?你们休要拿我取笑!”他说着嘿嘿一笑,“我说的这个结亲,非天王莫属。”
      “我?”苻坚愣了愣,“你还操心起孤的大事来了。”
      王猛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无时无刻不在为天王烦恼啊。”
      苻坚“哼”了一声,却觉得此法滑稽之外又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忍住脾气道:“说下去。”
      王猛肃然:“微臣听闻慕容儁有一女,名曰慕容琼,封为清河公主,年方二七,有倾国倾城之姿,而且心地纯善,在燕国百姓中极有声望,被传作女娲转世。天王若娶了她,一来安抚百姓和鲜卑人,让他们明白秦燕已成一家,二来也向世人彰显天王娶得女娲转世,是命定的天子。清河公主貌若天仙,天王神威逼人,若是能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千古佳话,再添点可歌可泣的传奇,岂非妙极?”
      苻坚抬脚猛往他身侧踹了过去:“你倒想得周全!”
      王猛身子一让连忙躲过,哈哈大笑。
      这时门外有一守卫匆匆跑近,在大殿外跪下,高声喊道:“启禀天王!郭将军求见!”
      苻坚面露喜色,对众人道:“郭庆这次可立了大功,尾巴一定要翘到天上去了。”说着又对门外传信的士兵喝了句,“传他进来!”
      不多时就殿中众人就望见一群人往这边走来,为首的将士昂首阔步,一脸得意洋洋,身后几名士兵,押着一个衣着凌乱的男人亦步亦趋的跟着。
      郭庆走到大殿台阶下,俯身跪拜:“末将参见天王。”
      “不必多礼。”苻坚往他挥手。
      郭庆拱手笑道:“慕容暐这匹夫逃得像兔子,真是难逮。不过幸不负天王之托,终于在高阳一带截住了他。”他说着,指着身后一名亲兵模样的男子道,“最后慕容暐躲在高阳一间客栈中,差点错过,还是巨武发现了他。”
      “你是巨武?”苻坚移目看他,微笑道,“孤常听郭庆夸你,果然威武非常。”
      巨武诚惶诚恐地跪倒道:“不敢当!卑职在军营里也早已听说天王威名,今日一见,比传闻还要……还要厉害!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郭庆在一旁大叫:“奶奶的,老子平日求着你附和我几句你都不肯,今天见了我们大王就溜须拍马,阿武你真是虚伪!”
      巨武头都不敢抬,伏在地上道:“卑职口拙,说得不好听,但句句都发自真心,绝无谄媚之意!”
      苻坚忍俊不禁,心道还以为郭庆手上的人都跟他一样没大没小,这巨武却比他沉稳许多,只是未免太过胆小,见我一面何至于紧张成这样,嘴上便说:“你起来吧,不在朝上,不用太过拘谨。”
      巨武低头退到一边,苻坚终于看向一旁落魄的慕容暐:“殿下,许久不见,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慕容暐原本正跪在一边,看着宗耀殿出神,心里感叹改朝换代物是人非,冷不丁被点名,只是一愣,随即平静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不必再羞辱朕,燕国的基业毁于一旦,朕也无颜苟活于世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苻坚冷笑道:“孤还以为这燕国上下唯一敢以身殉国的义士,也只有太宰慕容恪老先生而已。”见慕容暐听到慕容恪名字后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不由心情大好,“是孤小看殿下了,可叹。”
      慕容暐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苻坚又问道:“慕容暐,既然你已有必死的决心,孤带兵入城后,你为什么不投降,反而还要逃跑?”
      他话音方落,就见慕容暐瞬息之间面色惨白,双目涌出泪水,整个人剧烈颤抖,不一会儿竟嚎啕大哭。慕容儁新死,慕容暐十七岁继位,到亡国之际不过三年,他也只有二十岁的年纪,此时家国沦丧,伏在自己曾经出入的宫殿台阶下痛哭,十分可怜。
      将士们纷纷摇头叹息,就连苻坚面上表情也松动几分。
      慕容暐哭着下拜道:“叔父那样的人物都撒手而去,可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今时今日,我又何尝不想一死了之!可狐狸死的时候,头还要朝向自己出生的山丘,我难道竟不如一只禽兽吗?我带着近卫随从匆匆北逃,只不过是希望回到故乡,死在祖先陵墓之前,也算全了我最后的一点孝心……”他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哭得直不起身子,扑在地上,口中呼喊着亲人称谓,悲痛欲绝。
      苻坚看他半晌,忽然步下台阶,将他扶起身来,替他整整衣襟,低声道:“殿下何至于如此难过?孤并不曾想杀你。”
      慕容暐闻言,逐渐收敛了哭声,慢慢道:“其实死有何难?慕容恪见大事不好便抛家弃国,空负了他一身才学。可如今河山还是当年河山,百姓亦是当年百姓。只要山河永在,百姓安居,至于江山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分别?”
      苻坚微笑点头:“殿下能这么想,孤心甚慰。”
      慕容暐抬头看着苻坚,双目红肿,但却别有一番异样的风情:“今日站在天王面前,才知道成败天定,皇帝这个位子并不是天下人人都能争的。天王英姿飒爽,神俊威武,有神将姿容,浑然王者之风,果然是命定的天子,我败在天王手上,不算冤枉。恳请天王不要降罪于我鲜卑族人与燕国百姓,我愿意带领文武百官沐浴斋戒,择吉日举行降国大典,归顺大秦天朝!”
      苻坚闻言大笑:“好,就依你所言,择日举行降国大典,封赏有功将士。”
      慕容暐擦擦眼泪,又拜了几拜,苻坚道:“今日大家都累了,众将士回营,带领各自部下后退十里驻扎,不得扰民。至于慕容殿下……就请殿下暂住栖凤阁准备各方事宜,不要随便走动,免得节外生枝。”
      众人俯首称是,各自离去。
      王猛见苻坚走远,忽地拉住郭庆:“郭将军慢走几步,我还有话要问你。”
      郭庆与巨武一同停步,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不解道:“什么事?”
      王猛往慕容暐离去方向上望了几眼,笑道:“天王最后关头对郭将军委以重任,你又完成的如此漂亮,日后定会平步青云,真是可喜可贺啊。”
      郭庆却道:“要说论功行赏,谁得的好处会比你王猛少?你少假惺惺的,特意叫住我,不会是想挤兑老子吧?”
      “诶,郭将军说哪里的话,”王猛摇着折扇,笑眯了眼,“我只是可惜最后只能留在城里帮大王善后,不能陪同将军一起去追捕慕容暐罢了。将军这几日连续追捕,想必途中也遇到一些趣事,将军不妨给我讲讲?”
      郭庆斜眼看他,一脸鄙夷:“真是胡说八道,老子为了逮住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哪来什么趣事?!”
      王猛不依不饶道:“可他不是一心回家自尽吗?难不成还会反抗?”
      郭庆狐疑打量他几眼,终于道:“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想死的离家近一点,倒也可怜。其实在高阳之前,我们就追到他一次,但他身边尚有两个武艺高强的将士,拼死抵抗才又逃脱。你这么一说确实也很奇怪,他若要回去寻死,何至于搭上两个将士的性命?”
      王猛点头,又问:“你们抓住他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算什么反应呢……”郭庆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要说他的反应也很奇怪,当时巨武在客栈中找到了他……唔,还是让阿武说吧。”
      两人看向巨武,巨武忙拱手道:“回大人,当时我要捆他,他指着我破口大骂,说‘你这个奸贼有什么资格捆绑天子’。我就告诉他,我是奉天子之命行事,他算什么天子。后来有段时间他还一直对我辱骂不休。”
      王猛面色凝重不已,沉思片刻,忽然道:“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一定要据实回答。”
      郭庆见他正经,不由凛然:“问吧,我知无不言。”
      王猛捏着折扇,反复摩挲:“你们押送慕容暐回来的路上,他有见过什么人吗?”
      郭庆道:“路上他一直是我亲自看守,能接近他的也就只有阿武和我。但入宫之前,他确实见过几个。”他说着抬眼看住王猛,坦然道,“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此事也已经禀告过天王——他回到邺城的时候,说十分想念几个弟弟,希望能与他们见上一面,天王应允,末将便让他去了,不过只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属下也派人跟随,确实只是见了几个弟弟。”
      王猛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多谢郭将军相告。”说罢,提了衣摆匆匆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国破山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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