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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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凤凰见阿房，飞入紫宫栖殿堂。
碧树飞檐相掩映，琼觞曲水流声长。
凤凰凤凰驻阿房，金玉殿前拜君王。
锦绣玲珑佳人笑，朝朝暮暮鸣声长。
凤凰凤凰起阿房，竹色青青秋叶黄。
天地苍茫旧人远，凭栏更忆宫声长。
凤凰凤凰梦阿房，月沉雾重风鸣廊。
别离只恨痴心苦，不见黄泉归路长。
凤凰凤凰止阿房，凤凰凤皇，
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
西燕更始元年冬至之后，老天下起了大雪，一连数日都不见有停下的迹象，地上白雪积了尺余，天寒地冻。
这雪来势汹汹，却在除夕前一天忽地停了，出人意料的冬日阳光温暖而淡漠地洒向人间，天地尽是晶莹的白色，整座长安城都像是以玉雕琢而成，美丽不可方物。
然而这样震撼人心的美景，却没有多少人有心欣赏。
不久前，长安还不是西燕的领土，而是大秦都城。当时西燕的军队打到城下，走投无路的秦王满心恼恨，将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发誓要把鲜卑人赶尽杀绝。可多年来各族混居，哪还分得清什么鲜卑人羌人氐人？害怕受牵连的百姓成群的潜逃出城投奔别处，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两军交战在即，为稳住局势并防止西燕细作趁乱混入，朝廷又下令闭关，声明有私自强行出入者，不论是谁，一律处死。刚下命令的第一天，西城关就杀了上百的出逃者，百姓听闻都惊惧不已，只得放弃了逃走的念头，缩在家里躲避祸事。城里的商铺酒楼统统歇业，就连最热闹的著名妓馆忘归楼也大门紧锁，满城风雨欲来之势。长安城曾经的繁华仿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瞬息之间就消失无踪，唯剩下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破灭后的一些凄惶。
渐渐的，百姓之间开始有了一些谣言——西燕的皇帝就要打进来了！西燕的皇帝是天神降世，勇猛无双，特来替天行道、普度众生了！
人人自危的秦国百姓纷纷将希望押在下一个朝廷的身上，秦国兵败如山倒，秦主弃城而逃，那个百姓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西燕皇帝终于在鲜血淋漓中杀进了长安。
在所有人期待他“救苦救难”的祝祷声里，这位传说的降世天神却纵兵屠了城……
西燕士兵都像是刚从栅栏里放出来的凶残野兽，闯入民宅，到处烧杀抢掠，不过几日光景，长安城就被糟蹋地破败不堪，到处是断壁残垣，皇宫阿房城高的顶天的外墙多处被烧毁，剩下的也都被大火熏得焦黑一片，满城飘荡着灼烧的灰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仿似一场盛大的祭奠。
不过令人惊讶的，却不是转眼成了修罗场的长安，而是这炼狱里出现的一个奇迹。
阿房城侧方的城墙烧毁坍塌之后，居然露出了近百亩的竹林，时至深秋，那林子里翠竹依旧青葱鲜艳，竟没有一点被大火毁坏，还随风在一片灰蒙蒙的惨淡背景中招摇，宛如神祗。
传言说，西燕皇帝这个活阎王见了那片竹子，不知为何被震慑得面无血色，大失身份。而在这之后，屠城突然被制止了，各将领纷纷扯紧了手下那些禽兽们脖子上的锁链，开始假仁假义地安抚起大难不死的前秦人。
湘竹手上提着药篮，贴着阿房城内城的殿墙一路疾走。
大雪刚刚停下，满地银白，映得夜晚也如同白昼一样明亮。她一边快步赶路，一边暗叹为人奴仆的命，这冷死人的大半夜还要去城后，给住在紫宸殿的那个疯女人送药。
转过几个弯，忽地迎面扑来一团红莹莹的光芒，湘竹抬头，正看到几个红灯笼在头顶摇晃。
明天就是除夕，那个私下里被人偷偷叫做“活阎王”的皇帝突然觉得没了喜庆，下令要将阿房宫装点起来，各处都挂上红灯笼、换上红蜡烛，而且入夜之时，要整个宫城都燃上火光、亮如白昼。他一道令下来，谁敢对他说个“不”字？直闹得内务府鸡飞狗跳，趁着雪停手忙脚乱了一天，赶投胎一样地办事儿，居然真的做到了。
毕竟只有一天时间，长安城还经历了诸多劫难，哪来这么多红灯笼？倒有不少是禁军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做丧事用的白灯笼，宫人拿丹砂兑了水泼在上面充数，挂在偏僻的地方。皇上远远望见，倒也看不出真假，可现在湘竹这么近距离的一瞧，泼上去的红色像血，有的因为沾上的颜色不均，连没盖住的“奠”字都清晰真切，凄厉得吓人。
湘竹看着这些灯笼，不由又想起白天在百草堂煎药，一个名叫秋蓉的小宫女跟她说的，关于紫宸殿那个疯女人的事情。
——诶，今天怎么是你来取药？
——你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吧？跟你说，那可是前秦的慕容夫人，原本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现在都二十八岁了，容貌依然不减当年呢。只可惜成了个疯子！
——为什么？哼，这就是命。别看当年颇受尊宠，一旦改朝换代，她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听说这个慕容夫人也是有见识的，燕军打进来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逃命，只有她精细的梳妆打扮了，在大殿前唱歌跳舞，勾得一干将士眼冒绿光。照她的姿色，本可以再侍新君，只是不知道触了活阎王什么霉头，当时就被拉扯着关进了盛德宫……再出来的时候，都没了人形儿！后来就成现在这样啦。
——盛德宫里的事儿……嘿嘿，说出来你可别怕，听说她在里面两天，不少有军功的将士轮番着往里进，你想想啊……
这疯癫的前朝妃子在盛德宫里到底被怎样对待了，秋蓉并没有明说，但这种暧昧的讳莫如深却更让湘竹心惊胆战。
昔日名动四方的美人，今日落得这种下场……
头顶的灯笼还在轻轻摇晃，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湘竹禁不住一个激灵，脊背发麻，隐约还听见许多呜咽声音在夜色里飘荡，吓得一声大叫，撒开步子跑了起来。
终于到了紫宸殿外，没了那些诡异的红灯笼，四周也不怎么恐怖了，站在雪夜特殊的明亮夜色中，还能望见漆黑一片的紫宸殿里亮着一处暖融融的炉光，十分安详，她也渐渐平静。揭开药篮，看见碗里的汤药洒了大半，不由懊恼自己冒失，不该在路上想那些叫人害怕的故事。
这慕容夫人她并没见过，本来送药也不是她的差事，只是因为原先的宫人生了病起不了床，这差事才落到她头上。
整个紫宸殿占地不大，却内有乾坤。外宫门进去，脚下就有两条路，一条汉白玉铺成的奢华小道直通内殿，另一条是朴实自然的青石小路，弯弯曲折，伸向了殿后的醉心苑。湘竹自然没去过，只听宫人说，醉心苑里面风景秀美精致，亭台楼阁都十分赏心悦目，最令人难忘的就是里面一片绵延百里的竹林，历经朝代更迭，人命尚且如蝼蚁，这片竹子却独独茂盛浓郁，生机盎然。
湘竹站在外面，只能看见铺满积雪的一片银白，和面前飞檐碧瓦的宫殿。
一路没灯也没人，走到紫宸殿里面，才见到两三个侍从躲在门旁的耳室中谈天，看见她进来，只问了句干什么的就不再搭理。
湘竹独自上了台阶，推开殿门。
紫宸殿对门放着一面屏风，赫然绣着一条金龙和一只彩凤。金龙四爪微张，目露精光，威严庄重，盘凤而上，正是一身王者霸气；而那彩凤却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双目微合，浑身锦羽自然下垂，似乎在随风飘拂，凤头低下，满是爱怜般凑向了金龙。屏风上龙身凤羽相互交缠，磅礴大气之中，还有种暧昧暗涌的香艳之感，栩栩如生。
湘竹看了会儿，里面忽地传来一个女人恹恹的声音：“谁进来了？把门合上，冷风这么往里灌，是要冻死本宫吗？”
湘竹一愣，连忙道了声：“夫人恕罪。”回身把门关实，提着药篮绕过屏风。
屏风后面，只有披头散发、容颜憔悴的女人倚着木案，痴痴地盯着面前红泥小炉里烧得火红的木炭。她穿着一件灰暗的夹棉小袄，怀里抱着跟长木板，斜身坐着，隐约还看得出曲俏撩人的身材。女人肤色暗淡，像干枯了一般，但细眉凤目，清秀的眉眼间依稀还有些美艳的痕迹。她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因过分瘦削，越显得眼窝幽暗、鼻梁挺直、下巴尖利，竟是绝色中带着一些锐气。炉中明亮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如梦似幻。
这传说中疯疯癫癫的慕容夫人抬眼瞟了瞟她：“天王呢？又往紫宸殿去了？”
“嗯。”湘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随便对付了一声，低下头，心道真是神志不清了，这里不就是紫宸殿吗？
“我猜也是，”慕容夫人将怀里的木头放下，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
湘竹上去取过木板，放到一边，又拿过药篮，端出了药碗，正琢磨怎么开口，女人自己把碗接了过去，很开心地说：“原来天王也没有忘了我，还记得让你送汤来……”她说着低头喝了一大口，而后噗一声全吐了出来，喷了湘竹满身，呛得直咳，又指着湘竹骂道，“混账！你给本宫端的这是什么东西？！又冰又苦，你……”骂到这里突然停了，看了湘竹一会儿，有些迷茫，“我宫里的人呢？我没见过你。”
“原来的人生病不能侍候夫人，奴婢是代她过来的。”
女人闻言便嗤笑了一声：“哼，什么生病……你们这些势利的奴才，削尖了头都想去紫宸殿侍奉，以为本宫不知道吗？换了个人也不知好歹，拿这毒药似的东西给我……”她愤然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突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湘竹习惯性地往她拜了一拜，垂首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湘竹。”
“湘竹……湘……竹……”女人念着这个名字，细碎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堂里回荡消散，不详的平静。
湘竹心里发憷，只想赶紧离开，上前去捧住药碗半推半送：“夫人快把这汤喝了罢。”
哪知稍一用劲，慕容夫人却猛地抬头瞪她，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神色变得惊恐扭曲，一把将湘竹掀翻，连带着药碗也摔在地上。她动作太猛，撞倒了木案，自己也摔倒，被长裙绊住，扭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要逃开，细长的十指扯紧了自己的头发，尖声大叫：“我想起来了，你要害我！走开！不要过来——啊！别过来！啊……啊！”叫着看到了地上的木板，连忙又扑过去抱住，被木刺戳伤了手指，顿时满手血迹，却还犹自不觉，缩在角落里打着哆嗦，“别过来……不要！不要过来……”
门外的侍卫们听见动静，闯进殿中，见此情景连忙上前要将女人拉起，却引起了女人更大的反抗，她一边使足了劲挣扎，一边尖声叫着胡话：“救命……救命！天王救我！不要！不要过来！救命……啊！”
见众人拿她没有办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湘竹连忙道：“快去禀告皇上！”这才有一侍卫反应过来，匆忙赶去报信。
女人闹了一会儿，自己安静了下来，瘫软在地上，眯着眼睛，淡淡的望着前方，像困极了打着盹儿，又像是入了魔障。湘竹指挥着侍卫几人把她抬起来，让她坐到床边，这才松了口气，要去收拾药篮，却不想一回头瞧见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一身月白锦袍，长身玉立，肤若凝脂，目如星辰，可不正是当了阿房城新主子的皇上本人？！
湘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圣上万安！”
但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却并没有看她，只是冷着脸站在门外，静静的注视着屋中的疯女人。
两人就这么一个发怔，一个出神的对峙半晌，慕容夫人终于轻轻一颤，往门外看了过去。见到来人，放声大笑，眼泪却糊了一脸：“哈哈哈，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哈哈哈哈……”她笑着，又抬手指着皇上，“懦夫！你连自己心里想的事都不敢承认，懦夫！”女人凄厉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尤为刺耳，“他不是我的，他也终于不是你的了！”
几个侍卫全都跪伏在地，皇帝不出声，谁也不敢出声，大殿里回荡着慕容夫人的疯言疯语，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气氛沉重的可怕。
突然，湘竹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冷却动听的声音：“抬起头来。”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对她说话，忙仰起脸。帝王细细打量了她几眼，忽然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湘竹。”
“湘竹？”皇帝也怔了怔，双目一阵迷茫，眨眨眼，又点点头，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觉得沉沉得往人压了下来，“怪不得……”他说着，垂下眼，背过身去，“回宫吧。”
“啊？”湘竹有些跟不上皇帝的思路，等想明白这是让自己跟他离开，对方已经走出很远了。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
年轻的新君在荒芜悄寂的宫殿中行走着，一声不吭，却全身都散发着迫人的肃杀之气，令原本诡谲的宫殿少了点鬼气森森。
两人一前一后地迈着步子，忽地，身后紫宸殿里传来一阵歌声。
“凤凰凤凰见阿房，飞入紫宫栖殿堂……”
曲调悠扬，百转千回，却让人觉得悲伤。
湘竹听着，乍然察觉皇上停下了步子，正回身往紫宸殿的方向眺望。雪夜晴朗，茭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晶亮晶亮的，将帝王平日里看似凛冽冷漠的眉眼柔和，衬着一身白袍，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湘竹震惊不已，一时间差点连呼吸都忘了——皇上的容貌，好看的能摄人心魂。
歌声仍在继续，沐浴在月色里的帝王面向恢弘的殿宇矗立原地，慵懒的表情似有几分厌倦尘世的寂然。
湘竹这才发现，原来他脸上晶亮的不是月光，而是两行眼泪。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某种妄想——极度不真实的幻觉。
她做梦也想不到，活阎王皇上竟然会哭。
就在开国第一年的除夕，这个万籁俱寂的雪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