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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尘缘零落,鸳梦曲参差(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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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她真的觉得,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可以以万般不同的形态存在着,刚柔并济。夏日的清晨,那水,遇上冰凉,便凝成了露。那一两滴晶莹的珠子滚落在指尖,也一并濡湿了她的裙摆。曲伸起盘旋在那幽深暗道中,唯一能照射到阳光而不屈不挠长出的一块儿草地上一夜的双腿,白茉舞缓缓站起身子,半合的双目透不进光亮而阒黑无比,终于已到了尽头,这趟不期而至,又将如期而终的东泽荆棘海之行,那是不是她跟狼夜之间,这场莫名而起的纠葛也到了尽头呢?不管是以生的姿态离开,还是以死的形式结束。该觉得松一口气的,但此时胸口间翻搅的莫名酸涩,又是什么?为了什么?突来的发觉,让白茉舞心慌起来,眼睑半掩的瞳眸深处,种种情绪如蝴蝶的彩翅,扑腾而过,杂乱纷陈。她一直知道的,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偏偏,不管愿不愿意承认,那心,还是动了。即便再明白不过,不会有明天,不会有结果,他们就如那山涧间的深深暮霭,岂止是云渊之别?这一生,早已注定,不共戴天!
“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身后突然响起一记慵懒的轻笑,传进耳畔,便是颤进心底。蓦然回首,才发现还是一袭水墨长衫的狼夜不知在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不知看了多久,在那双深邃莫名的眼眸无言的凝视中,只觉心间慌得发颤,便是仓皇地别开目光而去,仰起头,一线阳光刚好自缝隙间射进,灿烂的光明,那些阳光的粒子散落而下,扑腾在她浓密的眼睫间,跳起舞来。狼夜默然看她,还是一袭白衣,绝尘脱俗,仿佛一个眨眼间,就要临风飞去。一个跨步上前,他的手在她惊讶的回视间,已经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不懂她眼里无言的询问,但他却只是轻勾唇瓣笑了,一贯的慵懒邪佞,若无其事,“又是一夜没睡?”
那一双深邃眼眸的凝视,便是将目光织成了一张网,将她密密地笼罩住,困住,无处可逃。悄悄深吸了一口气,白茉舞让自己以平静冷淡的口吻回道,“许是这段时间睡得太沉了,总觉得脑子有些迷糊,可是,现在,我需要的是清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小便被那些清晰的记忆折磨得夜夜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的自己,竟可以一夜无梦直到天明,睡得又深又沉?这趟荆棘海之行,那深困海底囹圄的人对于狼夜来说有多重要,她不是不知道,所以清楚地明了这一趟,他是绝容不得她出丝毫差错的。不是为了狼夜,不是为了他,她只是......只是想为自己赢得一个平安离开他身边的可能。是的,只是因为这样,只是因为这样,没有其他,那或许比这样要复杂一些的原因当中,绝对没有.......他。
狼夜默然地静瞅她片刻,那深刻犀利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她所有的伪装,一路看到了她极力想要对旁人,甚至对自己隐藏的内心最深处。可是,下一刻,他却低低的笑了,他的笑声很好听,即便是他在笑着杀人的时候,那笑声也是极好听的,清朗悦耳,不似凡音。白茉舞轻轻移开视线,不让自己沉醉在那两汪深邃中,他却在下一瞬间,毫无预警地往脚下的草地上,仰面一躺。
“你做什么?露水湿了衣裳,容易着凉的!”在她意识到之前,那关切的话语已经迫不及待地破口而出,于是,在撞见他闪亮的双目,咧开嘴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时,她才惊觉不对,但说出的话已经来不及收回,只剩无边无际的热烫在腮上轻抹,一路蔓延至耳根、颈下.......
狼夜笑笑,最终还是没有在她整个人已经快被那羞人的热烫给烧起来时,放任自己笑出声来,即便这一刻,他的心已经被慢慢的喜悦鼓胀得快要爆炸开来,握住她手腕的手一个用劲,便将毫无预警的她也轻拉跌在草地上,在她反应过来,挣扎着要起身时,他手臂一个轻绕,已经牢牢箍住她那曾被他称过“扶风弱柳,不盈一握”的腰肢之上,将她密密扣在怀里。
鼻间盈满的全是他的气息,白茉舞脸上几乎烧起来的红云不减反增,扭动着身躯,仓皇道,“狼夜,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放手,听到没有?”
软玉温香在怀,狼夜自然是没有半分想要松开的意思,箍在白茉舞腰间的手臂无论她怎么挣扎扭动,也是没有松动分毫。过了半晌,许是知道挣脱不开,许也是累了,白茉舞总算是微喘着气安静下来,仰起头,有丝嗔怒地瞪着某人得意的笑脸。“明日在上路吧!”狼夜却在这时开了口,丢下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为什么?”刚开始,白茉舞几乎以为她是听错了,好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惊疑反问道,她以为到了最后的关头,他应该是迫不及待才是。
狼夜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侧过眸子,一瞬不瞬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半勾起唇角,笑道,“茉舞——”这般轻柔而低沉地唤着她的名,心头一悸,这.......竟是第一次啊!“你知道,这世上我原只信自己,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可是......这一次,我愿意信你!”
什么意思?白茉舞眨眨眼,怔忪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此一说。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腾出右手,修长的手指在她周身几个大穴上顺序点过,然后,一种久违的真气在凝滞片刻之后,又顺畅地流窜在四肢百骸。这是.......震惊地抬头望他,眸子深处,种种情绪复杂纠结。
狼夜却是咧开嘴笑了,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从草地上翻坐起来,“最后九道封印了,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但是从我们这一路经过的来推测,这最后九道封印也绝不轻松,何况,封印背后还有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希望到时候你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我信你,或者说,我不想到时候再为你分心!”
暗下双眸,白茉舞在狼夜拍拍衫摆,站起欲走时,终于开口低声道,“何必这么麻烦?到那个时候,荆棘海已经到了,我也就没有用处了不是么?”多么矛盾啊,她告诉自己,她宁愿只当一枚棋子,一件工具,却又希望他能给她否定的答案,白茉舞,你太贪心了!不是该了结了吗?不管生或死,都结束这场纠结?
脚步猝停,狼夜的脸色沉凝下来,尽管嘴角的笑未变,但那温暖明朗却眨眼间被阴冷狠绝所替代,“看来,你还是习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个问题我们早已讨论过,我也早已给过你答案了。如果你再犯一次,我真的会生气。”那犀利目光如箭,刺得白茉舞一个瑟缩,狼夜才缓下声色,道,“刚解除你的禁制,今日你就好好调息一下吧!还有回澜那边,我得教她一些基本的术法。”
“一日的时间?”白茉舞惊疑道。在术法方面,回澜可是一张白纸啊!
狼夜扯唇笑了,一贯的张狂和睥睨,“回澜身上流的是神魔之血,与生俱来的力量不知是那些修炼百年千年的小妖的多少倍,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操控而已,所以,一日的光景,足够了。”话落,狼夜大踏步而去,行进间,双眸暗去,一手紧握成拳头,千年的等待和筹谋,终于.......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尽头.......
目送他远走的背影,白茉舞眸色渐渐暗下,不要再问了,是么?所以,他们之间,还是只剩那个可能么?他曾宣扬过的那个,永生永世也不能逃开他,即便是死的,那个可能么?
掌柜的一边监工,还一边跟修补那莫名坍塌的断墙的师傅说着前些日子,那黎明时分的一声狼嚎和遍地的血腥,还有那几个不知所踪的客官,心里直呼着悬,还掂量着那几个人该不是被狼给叼了去。
一道似闪电般的亮光骤然从天而降,那掌柜的和修墙的师傅谁也没有察觉到客栈的天井中多了一人,头发束在墨玉的发箍之中,两鬓略略斑白,一袭威武的银亮铠甲,手里握了一柄长戟,墨玉般曜亮的眸子锐利地扫过这处凡间平凡的客栈。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自那日在三十三重天上,破日神殿之中感应到那个孩子的气息之后,他即便是一刻也未停留地忙不迭追下界来,终究是晚了一步,已是人去楼空。只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猝然掉过头,望向那不远处几乎耸立云霄的雪峰,眼神,蓦地暗下。
“君上——”又一道身影凭空而现,凑近兀自失神的寒朔耳畔,轻声唤道。
寒朔的脸色有些莫名的难看,望着那处雪峰,脸色越来越沉凝,握住长戟的手也越来越用劲,“沉雨,你马上回三十三重天,叫上听风、眠月、抹雪,尽速赶来欺雪峰。再叫上脉苏,倘若在欺雪峰上寻不着本君,便让脉苏带路,立刻赶往荆棘海。”促声说完,银光一掠,寒朔已经化为一道流光,朝着欺雪峰飞纵而去。
留在原处沉雨,虽然还有些一头雾水,但也听出方才寒朔语气中的沉凝,不敢耽搁,光芒一掠,直朝三十三重天上赶去。
“你说什么地方?欺雪峰?为什么要去那里?还要特地带上我?”今日,醉花坞外变成一遍梅林,那些冰肌雪魄的花朵在幻化而出的落雪中盛放,管它雪急风嚎,清香冽冽如故,偶尔飘落的一两瓣,如同地面积了一层胭脂。一袭雪色皎皎,幽香淡淡影疏疏。平日里,是脉苏最爱的景致,今日却倏然再入不了眼去。满心满眼只觉得惊疑,而后慢慢蔓延成一股莫名的不安。
沉雨吞吞吐吐,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他所知道的所有和猜测的大概,但是瞧脉苏的样子,却是分明要给她一个因由的,但是君上之前吩咐的是尽快赶去,想来事情是很急的,可不能这么一再耽搁下去。想到这里,沉雨心一横,咬牙道,“日前......日前君上感应到了小主人身上的力量,就立刻追下界去了。追到了桑莱山附近,没了小主人的踪影。我猜想,小主人定然是上了桑莱山,所以君上才让我赶回三十三重天,叫上三大护法还有脉苏仙子,赶往欺雪峰。”
“桑莱山?怎么会是桑莱山?”闻言,脉苏心头的疑虑没有稍解,反而愈积愈深,连带着心头那隐隐的不安也云翻雨覆起来。真的是感应到回澜了吗?回澜身上有回心石,不该被发现踪迹,可是倘若真的是回澜呢?又怎么会上了桑莱山,她应该跟那个郇山的小子在一处才是,莫非.......这当中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叫上她的话.......脉苏悚然一惊,只怕绝不只是欺雪峰这么简单,难道.......想透了当中的利害,脉苏脸色立刻惊变了,倏地拔身而起,“我先行一步,你叫上三大护法,尽速赶来——”话音未尽,脉苏身形如梭,已经不见了踪影。沉雨也连忙返身去寻三大护法。
郇山绝顶的风息,百年如一日的灵透绝尘,捎带着那些粉红的花瓣,携着扑鼻的香气,在半空中缭绕翩跹。本以为没了鬼刃的这片桃林,终究会如世间一般的桃林一样,随着春去而凋谢落尽,或者比寻常的桃林凋谢得更快,可是孰知,到了盛夏的现在,那桃林仍然一如之前所见的粉蒸霞蔚,百年如一日。是鬼刃师祖在此施法术,还是赋予了这片桃林精魂,让它们得以长开不败。那个僻静的小山村,那见证了一场痴恋与诀别的桃林,也该早已谢尽了吧?一如他本该就此忘记,却仍然在心头纠结不去的那场笑话般的相遇。
“小笨瓜,我们不会分开的。永远不会。”那句在桃林的诀别前许下的誓言,终究只能成空。谁能料想,竟走到了如斯境地。想来,他终究不是鬼刃,她也终究不是芳菲,走不到黄泉海畔,三途河边。百年之后,他或许已经是黄土一抔,而她呢?也许还是旧时的模样。渺渺三界,茫茫人间,重苇流水,青山月下,这郇山的清风霁月才是他最初与最终的归宿,他拼尽所有也要守护的信仰。所以,是他欠了她,还是她骗了他,都不重要了,此一生,他只能陪她走到这里。
扬起头,风卷桃落,携着扑鼻的桃花香扑面而来,赫连阙轻轻闭上眼,任由那翩跹飞霰的花瓣轻吻过肌肤,再滑落开来,扬散一处桃花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头向自己允诺,这是最后一次允许自己想起她,从今往后,他再不是那个明澈溪流的女孩子的阙哥哥,他只是赫连阙,郇山的,赫连阙。这必须一肩挑起的责任,即便没有那一天她秘密的揭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没有走下去的可能,从一开始,就不该放任自己的心。“原来.......我的身份,给了你毫不犹豫,没有内疚离开的借口,是么?”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又再度响在耳畔,赫连阙无力地闭眼,任由着心头刺痛,一阵再一阵。
落花成舞,可那一身藏青,清瘦了许多的少年仰面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写满了寂寥与哀伤,透着隐隐的绝望。那一幕在落入寻来的许正清眼里时,只觉得莫名的悲凉,虽然自寻到小师叔,他就什么都没多说过。可是他变了,变得沉稳内敛,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没有人敢去问那个曾让他抛开所有,不顾一切去寻的回澜姑娘去了哪里。也没有必要再去问,因为,郇山的赫连阙已经回来了。
“小师叔——”悄无声息地走到双手背负身后,仰面望天的少年身后,许正清刻意放轻了声音,低低唤道。
蓦然自沉浸的自我思绪中抽离回来,赫连阙双目中,一缕暗影灰飞烟灭而去,他很快地抹去脸容之上所有的思绪,回首的瞬间,他已经平静沉稳得一如之前,从胸口处掏出一封烙上火漆的信笺,递到许正清眼前,他沉声吩咐道,“这里有封信,你带上它立马下山去。我之前是在桑莱山地界跟师姐分开的,你就寻着这路去,千万记得掩藏行踪,不要被二师兄的人盯上了。若寻着了师姐,便把信给她,一定要说服她回来郇山。还有.......一定要护送她,平安地回来。”他已经不确定师姐是否会舍下狼夜回来,只能附上一封信,请她见师父最后一面,还有,帮他的忙。他想,师姐是会来的。至于他回山这一路上的袭击已经让他再深刻不过地明白,师姐的回山之路也绝不会太平。仿佛所有的天真在一夜之间死去,幽幽苦笑,他果然再也不是从前的赫连阙了啊!
“小师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办妥。”许正清接过信,将之慎重地妥收在胸口,一脸正色地承诺道。
勾起嘴角,轻轻颔首,风还在吹着,花,还在落着,卷起他束的发在半空中纠缠飞舞,这桃林,是鬼刃等待了百年的见证,从今往后,他不想再来,因为,郇山的赫连阙是不需要等待,更不需要思念的。虚握的手掌摊开,一瓣粉白的落花在他低垂的眉眼间,被风儿,卷起,飞远,不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