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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尘缘零落,鸳梦曲参差(三) ...

  •   待那一阵围绕周身的花瓣随着尚弥漫鼻端的花香散去之时,凤翎儿这才察觉到自己足下已经踩到了实地,不是轻飘飘的虚无云端,也不再只感觉到耳畔呼呼的风声,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甚至已经能听到偶尔的鸟叫声。可是.......有几分茫茫然地回过头,对上一双妖异的紫眸,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温和得一如天际云卷云舒,仿佛理所当然,可是,她却绝不认为她们之间会存在那个理所当然的可能。“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

      月下丝言无语地凝望着她,那张脸,便是自始至终柔和了她的视线,片刻之后,她终于开了口,却是淡淡笑着,温和的仿佛连那妖异的紫发和紫眸也柔和了许多,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是月下族人?”凤翎儿微微蹙起眉梢,那紫发紫眸都太过明显,不该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的,只是她的目光扰乱了她的思绪。没有杀气,没有恶意,却温和得让她不自在。

      “很明显,不是吗?”淡淡笑着,月下丝言瞳孔深处略略一缩,紫眸蓦地往后一瞥,银光一掠,一道银影已经伫立在她身后,长发有些凌乱,身上散乱着数处血痕污迹。有丝诧异极快地掠过眼底,她没料到他这么快,当真撇下凤浅羽,追来了。“你......来得比想象当中的快啊!”

      “我倒是要问你,你带走翎儿是什么意思?”锁着眉,玄苍语调沉冷地质问道。在确定凤翎儿毫发未伤之后,却悄无声息地轻吁了一口气。

      月下丝言淡淡笑着,无语,这个男人,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凤翎儿还是凤浅羽?还是说,连他自己,其实也分不清楚?

      那一厢,凤翎儿却是在静静望他们片刻之后,蓦地转过身,离开。

      “你要去哪儿?”玄苍眉峰一挑,一个横跨步,挡在她身前。

      凤翎儿抬眼看他,轻灵的双眸依然澄澈一如往昔,玄苍却不知为何,竟觉得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半晌之后,凤翎儿终于开了口,淡淡的音调却揉合进了难以宽恕的质问,“我阿哥阿姐呢?在那种情况下,你就这么抛下他们,走了?”

      无法回答,玄苍甚至在那双眸子一瞬不瞬,看似灵透,在他看来却觉得逼迫的注视下,不自在地转头。凤翎儿却是嘴角一个讥诮地轻扯,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蓦地伸手拽住她纤细的手臂,玄苍有些无奈地锁紧了眉,压低嗓音低吼道。

      “当然是回去。我阿哥、阿姐,还有.......相公,都在那里,我除了回去,还能去哪儿?”凤翎儿扯开唇,却只是讥诮地笑,心窝随着笑意一路凉到底,在玄苍怔忪之间,蓦地一个用力,挥开了腕间的钳制。“我要回去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伤到彼此。”

      “相公?”玄苍沉吟着反问,僵凝的脸容之上不敢置信与笑容的支离破碎,看上去有几分狰狞的铁青,下一瞬,他已经再隐忍不了地怒吼起来,“你居然叫他相公?他不过就是一个骗子!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他叫祭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你不过就是因为一张脸,就是因为那一张脸!”

      “脸?”凤翎儿回眸看他,眼里弥漫起淡淡的悲凉,缭绕包裹着讥诮,如同一把利剑,再不留情地刺在玄苍心房之上,“若说为了脸,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一张脸?”轻柔到仿佛刚出口便被风扬散的话语,却轻易地堵住了玄苍的嘴,不过眨眼间,他脸上的惊怒便被灰败所替代,“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像她。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一句话,早就注定了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悲剧的替代品。不只我,阿姐也是,在你眼里看到的,从来都不是我们,不是凤浅羽和凤翎儿,在你眼里,我们只是悲剧的影子,那个,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影子。现在想来,阿姐终究是比我聪明,她早已将你看透,所以,央求阿爹取消你们的婚约,而我......”凤翎儿幽幽苦笑,“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不是因为看不透,而是看透了却不愿意相信,所以,只能自欺欺人,一次又一次.......”

      “翎儿,我.......”玄苍灰败着脸色,有些艰涩地喃喃唤着凤翎儿的名,但张开的口,却像被莫名的东西给堵住,再吐不出半个字。无言,喑哑。

      “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反正,我也不在意了。”略略苍白的脸容上漾开一抹笑,凤翎儿轻摇了一下头,眼眸深处的悲凉渐渐淡去,换上释然。刚举步,腕间又是一阵轻扯锁扣,她回首,无言望他。

      玄苍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最开始还算平缓的语气却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激烈起来,到了最后,已经成为了吼叫,“就算你现在去了,你以为你能阻止他吗?我说过,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现在已经不是他了,你明不明白?那副躯壳里交替存在着两个灵魂,刚刚你也看见了,是他放弃了自己,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都是懦夫。你觉得,你还能阻止那个人?”

      “我会唤醒他的!我一定会唤醒他的,不管要用多久的时间,不管要什么方法,我一定会唤醒他的!”还是那样的轻飘空灵,甚至在说话的时候还带着轻缓淡定的笑,但话语里却没有犹豫,只有绝不转圜的坚决。于是,从那双眼里一路看到了那人心底,于是玄苍蓦然明白了,凤翎儿的认真与坚决。所以,在凤翎儿再度迈开步伐,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曲握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法像之前一样的紧握,任着她走离。待到过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大踏步追了上去。

      火,漫天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还在一径地疯烧着,一路烧入眼里,烧进心底,灼伤了心肺,焚尽了生机。跟二十余年前,那一场穷尽一生也不能淡忘的浩劫如出一辙,那一次,她失去的是最亲的阿爹,那这一次呢?这一次失去的又是谁?眼里的泪被火焰灼干,只觉得涩涩的疼,一路疼到了心底,“不——”在那一声泣血的呼唤过后,凤翎儿再也承受不住这漫天绝望的打击,眼前一黑,就这么晕了过去。一双臂膀适时地伸出,接住她时,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半抬起,那火焰映入眼里,玄苍第一次开始慌乱。离魂,竟是离魂?可是这一次是谁,是凤轻岚,还是.......凤浅羽?

      滴滴的水声在幽深不见五指的空寂里,一声响过一声,“滴答、滴答.......”清冷的月光从岩间的缝隙透入,如丝如线,轻投在幽黑的窄道里,投在那伫立在暗影月色下的一袭白衣身上,轻纱如练。“白姐姐也睡不着么?”轻软的嗓音在清寂的月色下响起,清泠泠得如同一弯素月。还是一袭银色的雪蛟绡,纤弱的身形似乎较之前又清瘦了些许,消减的脸容之上却是漾着笑,那笑却似隔着一层雾,让人瞧不真切。

      回首,白茉舞被月色稍稍映亮的双眸在望见回澜面上的笑时,略略眯起些许,“你该好好睡会儿的,明日.......是最后的九道封印了。”或许没有人猜想得到,那个一直在三界之中,形同传说的东泽荆棘海就在相思湖底,却要从桑莱山欺雪峰顶有一条隐秘的暗道往下走,需途经九九八十一道关卡,越往下走,天气越暖和,就这样,他们从大雪纷飞的山巅,经过枫叶如血的金秋,再到现在,那流水淙淙甚至捎带来了盛夏的荷香。

      “既是如此,白姐姐才该好好休息,不是么?”淡淡笑着,那笑却似乎还是未曾渗透到那双蒙上薄雾的眸子深处,那明澈溪流的清澄,终究是蒙上了阴云。

      对上那双眸子,白茉舞纠结的眉心再难舒展开来,心上却轻刺般的疼。有那么一瞬间,白茉舞的呼吸略略紊乱,竟第一次产生了怯弱,害怕去听那个答案。虽然总说是为了他们好,但是,却又总是忍不住一再地想,恨她吗?倘若小阙知道了一切的始末,会.......恨她吗?“你.......不恨我?不恨狼夜吗?”

      “有什么理由恨你们呢?恨你们硬要把我从本就会破碎的梦里摇醒么?”淡淡笑着,回澜嘴角流泻一丝淡淡的苦涩,“你们做上千遍万遍,也伤不到我!倘若我们之间够坚定,倘若他信我的话,可惜.......没有倘若......所以,为什么要恨你们呢?”

      “回澜——”张了张口,白茉舞觉得喉间的苦涩几乎翻涌而出,满腔的难言却只能梗在喉间,吐不出半个字。

      “白姐姐,他会幸福的吧?”回澜仰首望着那缝隙里间或倾洒而下的月光,笼罩在那如纱的轻雾里,整个人都变得不太真切起来,“郇山、掌门之位,如果那真的是他要的,那......他会幸福的吧?”

      会幸福吗?白茉舞突然沉默了。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地说,是的。因为她一直以为郇山、掌门那就该是小阙的路,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她却没有办法像之前那般毫不迟疑,那般坚决,真的.......会幸福吗?真的......是对的吗?

      檀香的味道随着轻烟袅袅在大殿里日复一日的浓郁,床榻上白须的老道,面容枯瘦憔悴,仿佛随时会沉睡而去,却又偏偏吊着最后一口气,始终未曾走到生命的最尽头。

      抬眼掠过站在床前的程宪舯,赫连阙越过他走到床前,“师傅,该喝药了!”轻声唤着,他在床沿坐下,手里捧着一碗还冒着白烟的浓黑药汁,目光在扫过榻上,仿佛已经走至油尽灯枯的老道时,喉间又是止不住地泛起苦涩。多日来的心事郁结和忧怀让往日明朗矍铄的少年清瘦了些许,不是第一次这般靠近死亡,却是第一次觉得生命,是这般的脆弱,他那仙风道骨、无所不能的师傅,也终于倒下了,如同每一个寿元有尽的凡人。

      老道混沌的意识被稍稍唤醒,费力地张开浑浊的双目,隔了好半晌朦胧的视线才稍稍清晰,定格在赫连阙脸容之上。赫连阙一手执碗,另一手轻柔但却利落地将老道半扶起,靠坐在床头,才舀起吹凉的药汁送到老道唇边。

      苍白的脸容,高凸的颧骨,干裂的唇瓣,程宪舯目光深处,精光飞掠,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可是这一拖,竟又已是十来日。他还要等多久?还能这样耐着性子,等上多久?等来的,又会不会是一场空?

      老道进食已经越来越困难,好在赫连阙日日都是亲侍汤水,每每都要花却比平常多上两倍,甚至三倍的时间,才能喂碗一碗药,一碗水,一碗粥,他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甘之如饴。看在程宪舯眼里,却成了心机深沉。他最不甘心,最恨地是师傅的偏爱,不管他有多努力,他永远不是老道眼中最看重的那个,不管是二十多年前的秦舒寒,还是二十多年后的赫连阙。想到这儿,程宪舯垂在身侧的手再度紧拽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他不甘心呐,如何甘心?

      一碗汤药,从温热喂到冰凉,总算见了底,赫连阙拭净老道嘴角残留的污迹,才将他重新扶躺于榻上。

      “阙儿——”嗫嚅着干裂的唇瓣,老道费力地唤着爱徒的名儿,那声音虚弱到如同蚊鸣。

      “师傅,徒儿在这儿呢!”半跪在床边,赫连阙紧握住老道微颤冰凉的手,心里悲凉,一阵,甚过一阵,这双手,曾在年少时,是那样的巨大,那样的温暖,还有,坚定,曾几何时起,竟苍老至此?

      “茉舞.......茉舞.......”喃喃唤着,老道挣扎着用力握紧赫连阙的手。

      “徒儿已经派弟子去找了,很快的,很快就能找到师姐了,师傅,你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等着师姐回来。”眼里有些湿润,赫连阙悄悄伸手揩去眼角凝聚的泪珠,略带哽咽地哀求道。虽然十来日过去了,白茉舞还是杳无音讯,但是除了这么说,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话,可以安慰师傅,安慰自己。

      “找她回来,找她回来.......”一再迭声重复着,老道又虚弱地软倒在床榻上,握紧赫连阙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嗯。”点着头,赫连阙承诺着,他知道,师傅这么勉强自己撑着最后一口气,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呀!瞧见老道似乎又已沉沉睡去,他暗下双目,为老道掖合了被褥,才端起空碗走了出去,没有瞧见身后跟着的程宪舯阴鸷的脸容。要找白茉舞回来是吗?那个拥有郇山徽记的挽花链,在郇山上下地位仅次于白茉舞回来是么?除了给赫连阙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保驾护航,还能为什么?师傅啊师傅,你怎么能偏心至此?怎么能?只是......他真的能等到白茉舞回来么?即使撒下了天罗地网,也只能查出她曾于桑莱山附近出现过,之后就再查不出蛛丝马迹,以老头子现在的情形,还等得下去么?不!就算找到了白茉舞,他也绝不会让她回来,绝不!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程宪舯感觉不到痛,一双眼就闪过阴狠的决绝。

      门,无声合上,偌大的殿堂空寂得仿佛连老道虚弱的呼吸声也消失了。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在床边,无声低头俯望着榻上枯瘦的老道,影子投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被阳光拉得老长,老长.......

      “寒儿——”老道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低低唤着,“答应师傅最后一件事。让茉舞平安回来,保......保阙儿接下郇山.......郇山掌门之位.......”

      种种思绪浮光掠影般从半合的双目中飞逝,十来日了,一直隐身在曾给予他莫大苦楚与绝望,他一生梦魇所在的郇山,没有给予任何的承诺,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终究还是留下来了,留在这个曾是他最亲近最尊敬的人,却又让他无法不恨的老者身边,陪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茉舞.......我会接她回来的!”安然无恙的!沙哑的嗓音二十余年后,第一次重响在老道的耳畔,一诺千金。

      爱也好,恨也罢,亘古洪荒的生命尽头,所有的一切都会随之灰飞烟灭,剩下的,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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