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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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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夜将尽,天将明。
空,沉黑如浓黛。
月,脆薄如琉璃。
晚秋了,枯黄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松松的一层。
戚少商拖着步子,在偌大的山林中踟蹰前行。垂于地上的剑尖割裂了一路的枯枝败叶,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体上的十几个伤口,然后是锥心刺骨的疼痛,痛得他几乎麻木。
他的脑子嗡嗡嗡地鸣着,药物在他身体的残留使他的思考迟钝缓慢得有如九旬老翁,但却让他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他仍然能清楚的听到耳边的每一种声音——刀矢的破空声,人们的厮杀声,丛林的虫鸣声……还有,血液在他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他还活着……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死了。
他却还活着!
戚少商觉得整个山林的枯叶齐齐碎裂的声音都比不上他心中悲鸣的万分之一。
他杀红了眼。
他的剑,也杀得豁了无数道口子——毕竟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不是逆水寒。
但是,他却没能杀到他最想杀的那个人。
如果和谈破裂,息争攻打连云寨是意料中的事情。他已经提前让七大寨主带着自己的人马守住各个关口,决定到时候即便拼死,也要为身后这片土地的居民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木辛上来的时候他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虽然最后他还是失望了,可他始终没有失掉原来的信念和淡定。
他甚至瞬间想到自己战败的无数种下场。
但是他仍然从容。
他身边还有他们,他身后还有他们。
死亦无惧。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深井中投下毒药,将山后最后一道天险打开的人,就是他的兄弟!
如今他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大顶峰上迎风飞扬的顾字大旗。
他已无力再杀回去。
但是他起码还能再杀一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也在等他。
因为,他也想杀他。
游天龙要杀戚少商。
因为如果他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在他的手上。
更何况,他方才得知,木辛已经扣住了他的家人。
他不得不杀,戚少商不得不死。
他心中甚至是恨他的。
恨他为什么不答应朝廷招安。如果他答应了,他就不用背叛兄弟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他答应了,众兄弟都不用死;如果他答应了,他的妻儿便不会沦为人质;如果他答应了,这一切杀戮和罪恶都不用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恨恨地想着,手却剧烈的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目光触及到那道浑身灰尘满是鲜血的身影。
对方直视着他,眼神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意。
他的身体明明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眼睛却仍能燃起熊熊的火。
而那火,已将游天龙灼得几乎无法开口。
“大当家的……对不起……”
戚少商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他只是安静的,如同一片死去的叶子一样看着他。游天龙以为他会大声的呵斥他,责问他为什么要背叛大家,或者一句话都不说劈头就砍。
但是戚少商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出手吧。”
出手吧。
一句话,已经表明了戚少商的全部想法。
他没有呵斥他,因为他已经不屑于呵斥他。
他没有为他为什么,因为他认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应该。
他也没有对他劈头就砍,因为他看得出来游天龙在走神,他不趁人之危。
他只是提醒他,出手吧,我们已经是敌人!
游天龙却着急了,他希望戚少商能听他说,听他解释,他是有理由的。而且他自己也需要一个解释,听一听自己的理由。
是因为什么?钱?官?啊,对了,还有,还有他的家人!
“大当家的,你不要怨我,他们许了我很多,比在连云寨的时候还要多上好几倍……还有,还有淑君和景儿都被他们掠走了,我要是不这么做,那群人会杀了他们的……我,我……”
戚少商微微转动了剑锋,月光在雪亮的剑身上折射了一束,映到游天龙的脸上,后者猛的住了口,紧了紧手上的长棍。
戚少商平静地开口,“出手吧。”
游天龙咽了咽口水,手臂伸直,长棍顺着手臂的方向斜垂于地。
他望着戚少商,眼神不经意地飘向他身侧,脸上突然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看到什么东西。
戚少商的眼神微微往那边瞥了瞥,迅速又收了回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是在那一瞬间,游天龙出了手。
他一棍横扫戚少商下盘。
他已经想过了,他的武功本不如戚少商的五分之一,但是戚少商中毒在先,功力已失大半,乱战中身体多处受伤,功力又失两成,如今能发挥出来的,不过只有寻常的两三成,他已经可以勉强一战。如此一来,只要他拖得了半个时辰,让对方体力耗尽,他再反扑,是极有可能拿下此人的。
游天龙想得十分正确,他算得也是很准的,戚少商的功力确实只剩下两成了。
但是他还是忽略了一件因素。
斗志,杀意!
平时戚少商与他们比武多半是抱着练手的心态,他没有斗志,更没有杀意。
但是现在,戚少商不仅有斗志,他还有死志——他已没有考虑自己是否能活;他也不仅有杀意,他是有着强烈的杀心——他誓要击杀此人!
戚少商的武功所学繁杂,却是以剑成名的。
他的剑,无他。
只有一个字,快!
快剑比起其他剑,虽然少了诸如美妙优雅等等许多东西,但却多了速度。
这,是个要命的优点。
游天龙的长棍扫到他身上的时候,戚少商使出了一招“一飞冲天”。
本来一飞冲天如它的名字所言,是要跃到空中,再从空中落下袭击敌人。杀招不在冲天,而在落地。
如果戚少商按照一般情况下一飞冲天,那他是可以避开游天龙那一棍的。
但是他没有,他已力竭,他再也没有力气跃到半空。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使出这一招。
他把垂直使用的一飞冲天改为水平使用,他把落地的杀招改为冲天的杀招。
游天龙的长棍触到他的衣摆时,他的剑已经冲了出去,但他的人还留在原地——他远比游天龙想象的要累。
“喀”
“哧”
寂静的林子里,一个身影颓然倒下。
戚少商仍然站着,他刚才的那一招扯裂了他胸口的刀伤,一股子血伴随着力气从他的身体涌出。他站得比刚才更直,也更吃力——方才那一棍,已打断了他的大腿骨。
他慢慢的,用一条腿走了过去。俯身,抽剑。
喷出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一点都不在意,他只是平静的,冷漠的,又出了一剑。
砍下游天龙的头。
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
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连脑袋里一直嗡嗡嗡的声音都没有了。
戚少商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很累,他的全身力气仿佛已经随着血液一起流走了,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于是他躺了下来,他的手里,还提着游天龙的头。
他闭上眼睛,想起一句话。
当酒肆关门的时候,我便离去。
他又想起前天在山下茶寮中遇到的那名青衣黄衫的少年,他牵着那匹高大的雪玉骢,马脖子上,一个银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这么想着,他似乎真的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声。
夜,完全的黑了过去……
东方渐渐透出了绯色。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山林里,轻纱一样,丝丝缕缕,又铺天盖地。
顾惜朝掀开帘子走出去的时候,远远的便看到了雪凛。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雀跃。
他知道,他要等的人,来了。
急不可耐地拨开人群走进去,果然看到那张脸。
即使脸上满是血迹和泥污,他仍然认得。
昨天晚上拿下连云寨后,他曾经派人满山寨地找雪凛和他。但是马厩在激战中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里面一匹马都没有,战场上也没有一条尸体显示与他或者雪凛有关的。
他很失望,以为自己猜错了,他并不是本地人,只是偶尔路过此处一两次,第一次恰好放了一坛酒,第二次恰好遇到了他。
不过如今阴错阳差,雪凛竟然驮着重伤昏迷的他老马识途地回到了武陵军的大营,证明他的担心不过是白担心。
“老师,就是他!”
“他是戚少商!”
顾惜朝和木辛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均是一愣,面面相觑。
顾惜朝想起昨天息争问他,如果他就是戚少商呢?那时候他只觉得不大可能,戚少商是个土匪头子,不是应该长得虎背熊腰脸上贱肉横生满脸大胡子笑起来绝对是说不出的粗鲁猥亵,怎么会是他?
他是长得挺高大颀长的,但离虎背熊腰还有大老远的差距。
虽然脸是圆了点有点像包子,但五官俊朗更加谈不上贱肉横生。
颔下是有淡青色的胡荏有点沧桑的味道可也不是满脸大胡子啊。
他喜欢笑,笑起来脸上还跳出了两只酒窝,虽然他觉得一个大男人脸上长俩酒窝实在是有失男子气概,但是看着他笑,仍然是说不出的顺眼……
他列举了以上种种来否认息争的假设。
但是没想到,仍然是一语成谶。
电光石火间,他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一挥袖子。
“戚少商怎么了?戚少商就不是人了吗?给我抬到帐子里去!”
石逸怔了怔,问道,“大将军,抬到哪个帐子里去?”
顾惜朝看到息争正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咬牙道,“我的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