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十年剑》胡不夷

5、第三章

　　十月初六，卯时。
　　天朗气清。

　　武陵的五千军队连夜赶路，终于在初六的壬时一刻赶到了普梵亭，比阮明正的估计快了四个时辰。
　　每个人想的东西都不一样。
　　阮明正想着，不过是剿匪，又不是两国交战前线告急，应该不至于披星戴月的赶路吧。
　　息争想的却是，顾惜朝不跟他知会一声便一马当先的赶去虎陵，别说是连夜赶路，就算是连夜赶着去死他也要去啊！
　　于是得出来的结果便有了偏差。

　　到了普梵亭后，帐篷在一个时辰内搭了起来。
　　期间他和顾惜朝以及去连云寨招安的十个朝廷官员会合。
　　刚看到顾惜朝的时候他有些动怒，堂堂一个大将军，竟然在执勤期间喝得烂醉，日上三竿了还酣睡不起，成何体统！
　　但是目光触及到他身旁的逆水寒剑的时候，他的脸色由动怒变为惊讶。

　　“这把剑从何而来？”
　　“和我一起喝酒的那位朋友送的。”
　　顾惜朝拿手帕浸了水敷在额头上，醉酒让他的头有点隐隐作痛。
　　息争皱了皱眉，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摇摇头，“我没有问。”他想了想，又道，“但是我把雪凛送给他了。”

　　息争把剑抽出来，透骨的寒气让他全身一震，一旁的顾惜朝也被激得完全清醒过来。
　　他走过去，端详了一下这把出鞘的剑，喃喃道，“我记得他说过，这把剑好像是叫做……逆水寒……”
　　息争以指轻弹剑身，寒剑发出清越悠长的龙吟。
　　“能用此剑的，必定是个不凡的人。”

　　“对，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人，”顾惜朝回忆着，缓缓道，“所以我才把雪凛送给他。他很熟悉附近的地形，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也是这里的人。老师，你和木叔叔石叔叔都认得我的马，如果你们在战场上见到他，就把他带回来吧！”
　　息争微微一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不一定能注意到他，兴许还没见到，他就让人给杀了呢？”
　　顾惜朝立马反驳，“他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人杀了！”想了想，又觉得说的太绝对，便补了一句，“如果他真那么容易被人杀了，我要他何用，不找也罢。”
　　息争点点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不愿意跟我们回来呢？”
　　顾惜朝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情愿去想这种情况，不过稍作犹豫，他便决绝的说道，“不愿意，那就把他杀了！”

　　息争跨出门槛的时候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天资聪颖，骨骼清奇，读书习武无一不是稍加点拨便能举一反三，从小亦懂得刻苦用功，虽然偶尔有些锋芒过露不懂隐藏，言行间过于咄咄逼人未免霸气。但是君上的五位公子，大公子天泽过于阴沉有失生气，二公子凌骄纵跋扈目中无人，四公子清文采斐然然则书卷气太重，五公子云舒尚在襁褓之中且身体孱弱，惟独三公子惜朝惊才绝艳，胸怀大志，最为出类拔萃。
　　然而近几年，却越发觉得这孩子戾性颇重，行事往往容易走向极端，不似他的沉稳，亦不似顾扬的圆滑，倒有点像——
　　他的母亲，烟寻夫人。

　　他还记得十七年前在鱼木村，那个女子在他怀中哭泣的模样。
　　那么委屈，那么绝望。
　　然而那场血腥的屠杀也完全改变了她的性情。
　　她变得更加的，懂得在乱世中生存，尽管她看起来仍然柔弱可欺。
　　但是没有人比息争更清楚，能留在顾扬身边的女人，要有怎么样的心机。
　　烟寻夫人，却是三位夫人里面看上去最楚楚无依的一个。

　　“息将军，大将军、石副将和木大人都到了。”
　　息争点点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三人进帐，依次看茶落座，木辛——就是当时在连云寨那文士——将情况略略说了一遍。
　　息争沉吟不语。
　　顾惜朝哂笑，道，“想不到这戚少商，当个强盗，不图钱不图官不图女人，倒是挺有些侠义之气。”
　　石逸却听得不大明白，“他是想让我们派重兵把守虎陵？可是这朝廷派不派人守在这里，关他戚少商什么事？”
　　顾惜朝道，“听说戚少商在这里占山为王已有三年，想必这边情况他已了解得很清楚。近几十年来，武陵鹿岭都为了这三十里山地争持不下，然而每次打下来，武陵再也渡不过青弋江，鹿岭也没过过金门关。打来打去都在这弹丸之地，本地百姓饱受战火摧残蹂躏。戚少商是想说，如果武陵君没有出兵往南的意思，这三十里山地对顾家千里山河而言无关痛痒，我们没有精力保护它，那就由他来保护。”
　　石逸一时语塞，“这……”

　　息争摇头道，“可惜我们这次出兵，确实是有南袭的意图。要过青弋江，占据虎陵高地增派重兵是首要的。这个我们知道，鹿岭人也知道。”
　　顾惜朝冷笑，“戚少商也知道，可他却不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这次我们五千人先行，二十万大军押后，就是为了借着招安的名义收回虎陵，再突发一举拿下青弋江和石台，把战线往南推一百里。如果这次我们答应给虎陵增兵，不就是等于告诉明湛我们要出兵南袭么？”
　　石逸嘶的吸了口气，“所以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答应戚少商的要求。”
　　顾惜朝重重地哼了一声，“亏他好为大侠，却不知这次真正把虎陵百姓推向战火的正是他的大侠心肠！”

　　息争叹道，“看来这场战，是非打不可了……木辛，出来前我跟你嘱咐的事情办好了吗？”
　　木辛点点头，“都办好了，我还按照公子的吩咐，暗地里找人寻来了他的妻儿，借此要挟他，令他不敢违抗。”
　　息争皱眉望向顾惜朝，后者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他们这群土匪，整日就知道些强盗之义。我怕木先生找的那人到了紧要关头还念着他们的兄弟之情不肯动手，所以才这样子做的。反正那人办成了这件事，官是他的，钱是他的，人也是他的，我不会出尔反尔。如此不过是为了给大家安个心而已。”
　　息争摆摆手，“罢了，反正你不做也做了。吩咐下去，让人好生照顾他们的妻儿，不过就算那人真的临阵倒戈，也不许为难她们。”
　　木辛犹豫着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看了一眼息争，复又垂下眸子，低声道，“息将军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吧。”

　　息争道，“如果不出意外，木辛在连云寨里安排的人会在今天夜里子时动手。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木辛！”
　　“末将在！”
　　“今天晚上，你仍然要带人上山假装与戚少商谈和，如果情况突发有变，你要见机行事。”
　　“是！”
　　“石逸！”
　　“末将在！”
　　息争展开案上地图，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黑点，道，“今晚，你领着两百个精锐将士潜到连云寨后山的亮梯子栈道，等到山下烟花火箭一响，你们就要在半个时辰内拿下卡门！”
　　“是。”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下去安排士兵们休息，养精蓄锐，今晚，速战速决。”息争摆摆手，木辛和石逸都退下了，只有顾惜朝还留在帐中。

　　“公子，有事吗？”
　　顾惜朝低声道，“老师，你还没有给我安排任务。”。
　　息争摇头道，“你是大将军，不用上到前线，你就在山下看着吧。”
　　顾惜朝微微有些不服气，“什么大将军，谁不知道过了青弋江，旗就得换回来了……我可以跟木先生一起上连云寨谈和，我可以帮他。”
　　息争看了他一眼，仍是摇头，“不行。万一戚少商和七大寨主突然发难，木辛是文人，他护不了你。”
　　“我不用什么人护着，我可以保护自己！”顾惜朝仰起下巴，“我还可以杀了戚少商，到时候也不用木先生的人下什么迷药了。”
　　息争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这么想杀戚少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戚少商，这群山贼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五千人兵临城下，黑甲压城，示他们以压力，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必然会乱成一团，到时候或降或杀，都易如反掌！如此一来，便可少折损许多士兵。”顾惜朝答得理所当然，却见自己的老师沉了脸色，略一思忖，疑惑道，“难道老师不想杀他？”

　　息争叹道，“我确实是不想杀他。离开都城前我曾经翻阅过虎陵近几年的宗卷，三年前活跃在虎陵一带有七支流寇，专门打家劫舍，虽然很少伤及人命，但也弄得民不聊生。直到有一天来了个人，一下子竟然让这七支流寇的首领都对他俯首听命。他在这山头上建了连云寨，三年来虎陵一带风调雨顺，青弋江和金门关时常派出小支军队偷袭都被他们打了回去，附近居民在这乱世中竟然能得到三年相对和平的生活。”
　　“戚少商是个人才，他有决胜千里之气，侠义之心，大将之风。”长长叹了口气,息争深深地看了顾惜朝一眼，“除了天泽公子，武陵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出过能摆得上台面的将才了。”

　　顾惜朝怔了怔，随即撇撇嘴，“难道我不是吗？”
　　息争颇有深意的说道，“难道，你只是个将才吗？”未等顾惜朝反应过来，他已呵呵一笑，“现在，就等着看看这个人，有没有绝地反击的意志了。”
　　顾惜朝摇摇头，“代价太大了。”
　　息争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顾惜朝轻嗤一声，道，“要是他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那可怎么好？”
　　息争淡淡道，“你不是还看上一个吗？你看上的，总归不会是个老头子吧？”
　　顾惜朝很快地答道，“他肯定比戚少商好。”
　　息争笑而不答，拿了边上的一盅茶，缓缓道，“如果，他就是戚少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