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十年剑》胡不夷

4、第二章

　　十月初五，夜。
　　月上柳梢头。

　　戚少商骑着马刚从林子里踱出来，便听见守门的寨兵高呼“大当家的回来啦！”未及疑惑，里头已经风风火火的冲出一个人来。来者身材魁梧，长发披肩，额上勒着一指宽的老虎皮，浓眉大眼，连唇上短须也是粗粗黑黑的，腰间插着一根孩童小臂粗细的木棍。正是五寨主游天龙。

　　“大当家的！”游天龙高呼着走上前去，近身时却压低了声音，“武陵君派人来了！”
　　戚少商闻言并不惊讶，只淡淡道，“是来招安的吧？”把马缰递给牵马的寨兵，叮嘱了几句，才回头问道，“来了多少人？”
　　游天龙道，“十个，都在大堂里候着呢，领头那小子气焰嚣张得很，根本不把咱们寨子里的兄弟放在眼里。”
　　戚少商冷哼一声，道，“嚣张？火烧得那么旺，那就让他烧着吧！”说着，果然转身往另一条道上去，却不是去大堂，而是去内室。

　　游天龙闻言一愣，哑然道，“这……”
　　闻讯刚赶来的二寨主劳穴光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着急个什么？大当家的刚回来，水也没喝，饭也没吃。还有你没瞧见他衣服袖子肘口还裂了一道口子，准是惹小红袍不高兴给双月弯刀划的，不消说今天下山酒又没喝够。啧啧……”他指了指胸口，“大当家这会儿心里烦闷着呢，你就别去招惹他了。”
　　游天龙急道，“可是……”
　　“可是什么！”一旁的穆鸠平听他们叨叨个没完，不耐烦的挥挥手，“不就是几个臭屁官儿么？进了咱们山头，就得守咱们的规矩。咱们的规矩是啥？就是大当家！”
　　劳穴光点点头，“这几年，咱们也是看着大当家的走过来的，他的能耐，咱们还不清楚么？你就放心吧，待会儿那群人就一溜烟儿跑了，屁都不敢放一个。”说着还拍拍手掌，吆喝道，“兄弟们哪，该干啥去干啥去！还有，甭忘了给大堂那几位客人添点茶水！”然后与穆鸠平大笑着搭肩而去。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把树林前后隔成两个完全迥异的世界。
　　这里是喧嚣的，又是安静的，是激越的，又是沉稳的。
　　当戚少商躺在小河里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连最后一缕发丝都沉入水中，隔着水静静望着头上的月亮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是鲜明。
　　水很清，也很凉，足以让他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一条半透明的小鱼游到他的鼻尖旁，尾巴轻轻扫了扫这个陌生的“物体”。戚少商忍不住笑了笑，唇边吐出一串圆圆的水泡，小鱼便倏地一下子游走了。
　　他又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个少年。
　　顾惜朝。
　　俊美，带点凌厉。
　　仍然孩子气地想征服一座大山，把不喜欢的东西统统挖个坑埋掉。
　　他很聪明，也很有野心，一个读书人，却有江湖人的爽快。
　　这种人，将来必定是雄踞一方的人物。
　　可是当这个人一手捧着金子，一手执着权杖的时候，他就没有多余的手去拉另一个人的手，没有多余的手去提着宝剑保护自己想要喜欢的人了……

　　那自己呢？他，戚少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一骑独行千里？寒剑长风战旗？冷月高楼独觞？

　　戚少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顾惜朝双手捧满了金子，头上顶着皇冠，而他一手拎着海螺风铃一手提着宝剑站在他身后的画面，不由得觉得十分滑稽。
　　他很喜欢他，他们本来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可惜……

　　“哗！”
　　水花飞溅，戚少商潇洒的甩了甩因为浸了水而服帖在脑后的长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正一脚踏上岸，却突然瞥见边上有个人坐着。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讪笑着慢慢退回水中，水漫腰际。
　　“老三……你在干嘛呢？”
　　阮明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似笑非笑，“干嘛？给你缝衣服呗！刚才不是想上来么，怎么又下去了？现在都初冬了，待在水里那么久，也不怕受寒。”手上针线的动作又加快了些许。
　　戚少商露出两个苦哈哈的酒窝，“你在那里，我怎么上来？”
　　阮明正轻轻一笑，道，“你不是说大家是兄弟么，还计较那么多？”
　　戚少商眨了眨眼，“可是你是个女孩子……”
　　阮明正哼了一声，面有羞色，心中诽道，你还知道我是个女子。那头却听戚少商接着说道，“……终归是要嫁人的。”不由得心火一烧，从怀里掏出一团白色的东西和着旧衣针线一股脑儿全扔到地上，大声说道，“我不缝了！你自个儿缝去！”然后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戚少商默默叹了口气，上岸，拿旧衣胡乱擦了一下身上的水，拾了阮明正带过来的那套白色的衣服边穿边问道，“你来，不是光为了给我缝衣服的吧？”
　　阮明正没好气的跟他说，“武陵君派了五千人来，明日午时就该到十里外的普梵亭了。”
　　戚少商冷冷的嘿了一声，道，“招安不成，来剿匪了？”又问道，“何人领兵？”
　　阮明正答道，“挂着的是顾氏大旗，据说领兵的是武陵的三公子……”
　　她刚说了上半句，戚少商便又想起白天那个少年，忽然觉得不对，会有大将军离开军营跑到外面，还随便跟一个陌生人喝酒的吗？
　　阮明正已接了下半句，“石逸为副将，息争为监军。”
　　戚少商怔了怔，“息争？”脸色由不屑转为沉重，继而苦笑，“顾扬竟然派他的大将军当监军，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五千人……来剿匪？！”仍然是有点难以置信，“还真是抬举我啊。”
　　他在河边来回走了几步，摇了摇头，“不可能……怎么会？你确定是息争本人来了？”
　　阮明正点点头，“确定。”
　　戚少商沉吟半晌，道，“我去见见顾扬派来的人。”

　　大堂，聚义厅。
　　戚少商走进去的时候，大堂是窃窃私语的一团糟，见他进来全都一下子噤了声。可他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一个高高瘦瘦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子的人却大声朝他嚷嚷起来，“戚少商，你好大的架子呀！朝廷来招安你，给你官做，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竟然……”
　　戚少商坐定了，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老八，把这个人给我扔出去。”
　　“是！”穆鸠平不知道从哪里凭空钻了出来，提溜着那个咋胡咋胡的家伙就走，不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嚎叫，然后就没了声息。余下的人吓得全都噤了声。

　　戚少商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眼，往底下扫了一眼，最后定在一个衣着朴素形容斯文的文士身上。
　　“你来跟我说。”
　　那文士本是坐着的，听到他的话，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做了个揖。
　　“戚大寨主，武陵君的意思是这样的。你也知道，虎陵这一带的山地，历年来是属武陵和鹿岭的交接之地，两位君主是轮番管治的。自从三年前你一来，这三十里山头便成了南不属明，北不属顾，夹在中间，艰难苟存。武陵君想跟戚大寨主商量一下，能否让虎陵重新归属武陵？”
　　戚少商听着，淡淡问道，“说说条件。”
　　文士似乎没料到戚少商这么快便开始谈条件，略一思忖，才道，“武陵君可以封戚大寨主一个千夫长，管的人跟现在在连云寨一样多，另外在都城赏赐府宅一座，白银一千两。其他七大寨主均可为百夫长，另外也赏赐白银五百两。其余寨兵如果愿意可以从军，如果不愿意，也可得到十两银子另谋出路。”

　　戚少商静静听着，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直到文士说完了，静了有一阵子，他才开口，“还有呢？”
　　文士摇摇头，“没有了。”
　　戚少商轻笑道，“你知道鹿岭君许了我什么吗？”
　　文士一怔，仍是摇头。
　　戚少商道，“其实说起来也跟你说的差不多。他许了我一个中尉，一个房子，黄金一千两，还有我七个兄弟都是千夫长，另外有白银一千两，其余寨兵若不从军则可得五十两纹银。惟一不同的，就是他多给了我二十个女人。”
　　文士吃了一惊，转头一想又觉不对，“可是你没有答应。”
　　戚少商道，“是啊，我没有答应。只因你们给的都不是我想要的。”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其实我若是把这座山头给了你们，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为什么三年前我能在这里占山为王？而这三年期间，你们守在金门关的士兵除了隔三岔五的来这边打秋风，还干过什么？武陵君某天早上睡醒了，突然想起来还有虎陵这么一块地了，就说来剿匪，想不起来，就把这边百姓撂着不管不顾了。就算我把这三十里山头拱手相让，若是鹿岭派人来攻打，你们那群只懂得吃喝嫖赌玩女人的士兵又挡得住么？”
　　戚少商冷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九个人，“我知道你们武陵君派了五千人过来跟我‘谈条件’，谈不拢就开打。我不想打仗，我知道你们息将军也不想打仗。你把我这番话带给你们监军的息将军，说我戚某敬他是个人物，让他想好条件再来跟我谈。”顿了顿，沉声道，“希望息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小孟，送客！”
　　“几位大人，这边请吧。”孟有威伸手做了个请客的姿势。
　　文士皱了皱眉，摇摇头，招呼几名同僚离去。
　　孟有威在后面高声说道，“对了，你们另一位大人已经在山脚下等你们了。几位大人一路走好啊，恕不远送！”

　　戚少商刚离开聚义厅，一群人便纷纷围了上来。
　　“大当家的，你真的想招安啊？”这是顾虑多多的劳穴光。
　　“大当家的，朝廷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不要相信他们！那个什么息将军，什么狗屁东西！老子一钩子勾飞他！”这是对朝廷成见颇深的勾青锋。
　　“大当家的，要是招安了，连云寨解散了，我吃啥啊？”这是无论啥时候都能开个玩笑的马掌柜。
　　“大当家的，这次来这么多人，要是真打起来，我们怎么抵挡？”这是时时有忧患意识的游天龙。
　　“大当家的，你去哪里，老八就去哪里！”这是一根筋通到底的穆鸠平。

　　戚少商百般无奈地举起手投降。
　　“这件事情，我自有计较，只要大家相信我。”他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现在夜色已深，众兄弟们都回去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说完，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余下众人仍在七嘴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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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少商舒了口气，走回自己的院子，却发现门前树下站了个人。
　　“老三，有事？”
　　阮明正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晾衣杆，“你的衣服我帮你补好洗干净了。”
　　戚少商哦了一声，道，“谢谢。”
　　阮明正咬着下唇，支吾了一阵，问道，“大当家的，你真的想招安。”
　　戚少商点点头，答道，“我只是希望鱼木村的人可以过上好日子，谁开的条件好，就给谁。鹿岭君不明白我的意思，希望这次息争不会让我失望。”
　　阮明正急道，“可是现在村民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我们不必靠谁……”
　　戚少商摇摇头，道，“不一样的。你忘了么？我也只是三年前的一个过路人，我不能永远留在这个地方。而且这次息争带着五千人来，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什么原因，看来武陵君对虎陵是志在必得。我们只有一千多人，我根本没有把握能打退由息争带领的五千军队。与其徒增杀戮，不如找个好的去处。”
　　“可是，如果息争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呢？”

　　“那开战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不过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往后退一步。”戚少商歪头轻松的笑了笑，“我也是在赌啊，赌息争不是这样的人，尸积如山的胜利，可是为将者的耻辱。”
　　“你知道，我是个赌徒。”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这次赌注好像大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