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十年剑》胡不夷

3、第一章

　　夕阳西下，古道漠漠。
　　这条路，往南通向鹿岭明氏，往北通向武陵顾氏，中间有座小小的山头，现在没有名字。
　　三年前，它叫虎陵，属顾氏。
　　但是九年前，它却还叫做虎岭，属明氏。
　　十三年前，它叫虎陵。
　　十七年前，它叫虎岭。
　　二十五年前，它叫虎陵。
　　三十二年前，它叫虎岭。
　　………

　　日子就在虎陵和虎岭之间面无表情的流过，唯一不变的，就是山下的一处小村庄，一百多年来都叫做鱼木村。
　　鱼木村的村民们在古道边上开了个小茶寮，给过往商旅歇脚，顺便赚点小钱。
　　茶寮里有茶，这是当然的，也有酒，但是一般人不知道。
　　只有两个人知道。
　　老板和他。

　　他现在正坐在茶寮里，喝着这里惟一的酒。
　　他玄衣轻裘，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一柄长剑以粗布缠了放在桌上，他的手却一直没有离开剑柄。
　　一口气喝下一碗酒，他痛快的舒了舒眉，咧咧嘴，颊边便很不合适宜的跳出了两只酒窝。
　　“老三，你这酒怎么淡了？该不会是坑我的吧？”
　　老板提着酒坛子走了出来，容貌清秀，身形窈窕，分明是一个女子。
　　她给碗满上酒，撅嘴说道，“不是我的酒淡了，是大当家你的酒量见长了。”

　　戚少商哈哈一笑，举碗又是一口喝尽。
　　“来！再满上！”他笑着说道，大大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目光敏锐地扫向道路的一头。
　　“老三，你的客人到了。”
　　阮明正头也不抬，只答道，“ 什么客人，只是来送钱的。我这里的客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她倒了酒，提着酒坛子又转回了酒窖。
　　“哎，我的酒！”戚少商急呼。
　　“今天只准喝这么多！”阮明正的声音渐渐远去，戚少商望着手中仅剩的一碗酒，横看看竖看看，最后轻轻抿了一口，砸咂嘴，又抿了一口。

　　“掌柜的！”
　　茶寮外面传来吆喝声，还有马匹的嘶鸣。
　　戚少商抬起头。
　　一行五人，一个少年，四个健壮大汉，方才喊话的便是其中一个。
　　为首的那个少年，年约十六七岁，青衣黄里，一头长长的卷发用木簪高高束了，生的是丰神俊朗，眉宇间有凌厉之气。

　　戚少商看了看那少年，又看了看他的马，眼睛一亮。
　　“好马！”
　　那少年本也在注意他，闻言，更是毫不客气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微微一笑。
　　“好剑！”
　　戚少商一愣怔，瞥了一眼自己的剑，“哦？”
　　少年目光又扫了一下桌上的剑，肯定地说道，“青刃布裹，不是无锋，便是太锐。你特地用粗布在外面缠了一层，是为了遮掩里面真正裹着剑锋的雪蚕丝绸。天山雪蚕难得，产丝量更少，织出来的丝绸滑不留刃，只有绝好的剑锋才用得着。”

　　戚少商点点头，赞道，“这位兄弟博学多才，聪颖非凡，未敢请教高姓大名？”
　　少年笑道，“高字不敢当，在下姓顾，草字惜朝。”
　　戚少商挑眉，心道，武陵顾氏？此人言谈举止皆不俗，莫非是王族的人？
　　表面仍不动声色，只举碗笑道，“难得在这穷乡僻壤遇到说得上话的人，我在这里敬顾兄弟一碗！”说罢，一口喝尽，喝完了才想起这里是茶寮，本是不应该有酒的，于是不免有些尴尬。

　　果然，顾惜朝看上去似乎也想给他回敬一碗，便对站立在一旁的阮明正说道，“麻烦给我也上一碗酒。”
　　不想阮明正高高吊着眼角不去看他，只瓮声瓮气地挤出两个字，“没，有。”
　　顾惜朝感到莫名其妙，正待询问，却听到戚少商说道，“顾兄弟，这里是茶寮，本是没有酒的，我那点酒也是自己带过来的，如今已经喝尽。如果顾兄弟不嫌弃，我倒知道有一个藏酒的好地方。”
　　顾惜朝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戚少商伸手往东南面遥遥一指，道，“上了那个山坡，前面就是悬崖，崖下是青弋江最湍急的地段，崖壁上有棵老松，我那壶酒，便藏在老松的枝桠上。”
　　顾惜朝点点头，正待答话，旁边的一个汉子却暗暗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公子，不可。”
　　顾惜朝摆摆手，笑道，“无妨。”转头望向戚少商，“不知道，兄台是想怎么去？”
　　戚少商笑道，“你骑马，我走，谁先到便算赢，开坛第一口是彩头。”
　　“哦？”顾惜朝显然是觉得这个规则不大合理，“这，似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戚少商站起身，抄起桌上的剑，理了理衣带。
　　“我只是想跟你这匹马比比脚程……”他朝顾惜朝牵着的那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努了努嘴，“怎么样？舍不得？”
　　“当然不会！”顾惜朝扬眉，翻身上马，一扯缰绳。
　　“那就开始吧！”

　　“驾！”
　　顾惜朝一挥马鞭，鞭梢在空气中打了个清脆的响花，雪凛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小道上扬起一阵沙尘。戚少商大笑着紧跟其后。
　　余下四个大汉不及制止，又惊又急，只得纷纷上马，朝二人离开的方向追赶。

　　跑了一小段，雪凛的步伐渐趋稳定，节奏紧凑，步幅已经完全拉开。雪白的毛须飞扬着，在夕阳下映着淡淡的金色。
　　顾惜朝低伏身子，飘逸的青衣迎风扬开，与身下的白马相得益彰，形成一幅灵动鲜明的画卷。
　　戚少商爽朗的笑声传至耳畔，“怎么样？我还算快吧？”
　　顾惜朝偏头一看，心中暗自吃惊。雪凛号称“武陵第一神驹”，并非浪得虚名。如今这人竟可凭着双腿与它并驾齐驱，期间谈笑悠闲，步伐未见迟滞，其下盘功夫可见一斑，若能为己所用……

　　这头顾惜朝默默动着心思，那头戚少商也是暗暗惊讶。
　　他的武功所学繁多，博采众长，轻功虽然不是他的成名绝技，但若是跟骏马比速度，还未曾有过敌手。
　　而如今这匹白马竟能与他并肩而奔，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神驹！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

　　顾惜朝看见他笑，却以为他是在嘲笑雪凛，争强心顿起，暗暗又加了几鞭，催着马更是发飙似的狂奔起来。
　　景物在身后飞驰而过，呼呼大风灌满了双耳。
　　快点！再快点！
　　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马。

　　“顾兄弟，前面就是悬崖了，小心哦！”戚少商好心地提醒道，有意识的控制着脚步。
　　但是他发现旁边的一人一马反而跑得更快了，简直就像是要一头冲下悬崖一样！
　　“顾——”戚少商瞪大了眼睛。
　　骏马的嘶鸣声回荡在千仞峭壁之间，雪凛的前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地踏下，马鼻中喷出了一道浓浓的白气。马蹄离悬崖边上不及半尺。
　　顾惜朝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薄唇紧抿，脸色发白，额上沁出了细汗。
　　戚少商很快来到他面前，大笑着拍了拍马脖子，赞道，“果然是神驹！”

　　顾惜朝被他拍得一回神，翻身下马，抬袖抹了抹汗，探身往崖下张望，极目难望的悬崖让他微微有些眩晕。
　　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白波若卷雪，侧石不容刁。鱼子与舟人，撑折万张篙。
　　青弋江，确实名不虚传……
　　定神一看，果然看见下方六七丈的石壁上盘根虬结地长着一棵瘦松，枝叶并不繁茂，隐隐看见枝桠间卡着一团黑黝黝的物什。
　　经过方才的事情，戚少商已见识到此人争强好胜已经到了一定境界，怕他这会儿又要以身涉险与他一争高下，忙抢先道，“顾兄弟，这次你的马胜了，就让我为你攀崖取酒吧！”说罢，不等顾惜朝回话，已率先跃下。

　　只见那道身影在陡壁间攀走腾挪，身形矫健，少顷，已摸到那个黑色的酒坛子。戚少商仰头朝他微微一笑，很快的又爬了上来。
　　两人在附近寻了块巨石倚着坐下，戚少商拍开封泥，将酒坛送到顾惜朝面前，“来，喝一口！”
　　顾惜朝也不客气，抓了酒坛仰头就倒。只觉得入口一阵冰天雪地的寒意，简直要把舌头冻僵牙齿冻掉！使劲咽了下去，腹中竟突然腾地炸起了熊熊烈火，并且以燎原之势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要将整个人都吞噬、熔掉……滔天的火势过去后，只余下被焚的一片灰烬，风一吹，便散作点点尘埃，消散在天地间……

　　顾惜朝眯着眼睛使劲晃了晃头，勉强拉回了一丝神智，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酒坛不知何时已被戚少商夺去。那人一次狂饮数口，然后将酒坛重重磕到地上，四肢自由舒展着，整个人颓颓然躺在巨石上，任大风吹掉了他束发的带子，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散。
　　顾惜朝伸手推了推他，开口已经有些大舌头，“你，你怎么喝得，这般急？呃……容易，容易醉啊……”
　　戚少商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他，眼神慵懒，眼底却是清明无比。
　　“说笑！这世上能把我灌醉的酒，还没酿出来呢……”他轻轻笑了笑，“顾兄弟，是你喝醉了吧？”

　　顾惜朝疑惑地“啊”了一声，顿了顿，又领悟到什么般地“啊”了一声。
　　“喝醉？我以前，呃，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也没喝醉过……喝醉？喝醉是这种感觉的么？”他伸手捞了捞，终于攀住了坛沿，又喝了一口。
　　“呵呵，感觉……感觉还不错啊……”他喃喃道，“轰的一声就炸开了，炸出一座山……呃，还有一个坑……然后烧啊烧的，哈哈……”他看了看自己空空的，白皙的手掌，目光迷离，“我拿着的东西，就都不见了……”
　　戚少商侧了个身，一手支颐，看着眼前才喝了两口便已半醉的人，觉得有点无奈。不过，瞧他那脸红红的模样，倒是十分的可爱。

　　捏了一把他的脸，戚少商笑道，“太阳下山了，我让你的人把你送回去吧。”说着，朝远处那四个徘徊却一直往这边张望的人招了招手。
　　那四人马上策马小跑过来，将顾惜朝扶上了马，却听见他迷迷糊糊的说道，“人家说，这天下有四大快——下山的水，跑马的腿，戚少商的剑，还有世间人的嘴……可是，可是，你跑得比我的马快……”他指了指附近吃着草的雪凛，“我，我把这个马，雪凛，送给你了！谢谢你，请我喝酒！”
　　“我醉欲眠……卿且去，呃，卿且去……”

　　戚少商闻言微微有些错愕，但很快，他便咧嘴一笑。
　　“既然如此，马我就收下了。只是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回赠，此剑名叫逆水寒，如果顾兄弟不嫌弃，就把这柄剑收了吧。”他把剑放到一个随从手中，点点头，抱拳作揖，“此去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